池倾入主戈壁州时年纪还小,且因为炼化长命花身受重伤。烁炎宠爱妹妹,加上不想让她因为政务过多烦忧,因此便将培养多年的心腹直接遣来戈壁州辅政。
而其中能力最好的三人,便成为了戈壁州位高权重的三师——青师濯鹿、玄师夜鸦、赭师丹绘。
池倾平日在花别塔种花养草,一株株灵植源源不断地从妖族最荒芜的地域送往六州。经过各州圣主连年的栽培钻研,再金贵的花木也茁壮繁衍开来,灵力逼人,可作药,更可作膳。
在灵石稀少的妖域,这些灵植渐渐便成为了占比不小的灵力之源。
这就是池倾能稳坐戈壁州圣主之位的原因。
如今,池倾身边围绕的三师皆修为境界精深,且各自出身在妖族众部族中更是不俗。
他们本就名望颇高,能力又强,加之领了妖王的命令,不愿让池倾因琐事伤神烦忧,因此各个通宵达旦处理公文,使得池倾过了好几年高枕无忧的清闲日子。
原本,若池倾没有注意到拂绿栏之事,说不定青师在半月之后呈到她眼皮子底下的,只会是一份严谨完美的文书。
但如今,此事从一开始就是池倾发觉并亲身参与的,且确实牵连甚深,因此濯鹿便不再如往常那样行事自如,反倒日日来花别塔同池倾汇报进展,颇有些谨小慎微的意思。
因此,自谢衡玉搬入圣殿的次日起,他便总能看见那位风度翩翩、长相清俊的青衣鹿妖。
“谢公子如今留在戈壁州,若有何处不惯的,尽可告知在下,在下定会为公子安排妥帖。”
这日,濯鹿向池倾告退后,又在圣殿外与谢衡玉碰了面。他语气恭敬,措辞也谦逊,可那双墨绿色的眸底,却莫名透出些令人难以捉摸的微凉。
谢衡玉脚步一顿,心头生出些微妙的感觉,他侧过身,接过一旁妖族医士手中的医典,温声辞别。
那几位医士连忙向谢衡玉道别,再冲濯鹿抬手行了礼,各自暗中小心翼翼打量青师与谢衡玉二人的神情,心头惴惴,不敢耽搁,连忙告辞了。
——奇也怪哉,这两人虽容貌大有不同,可或许都是大族公子出身,通身气质……乍一看竟有七成相似。
青师青年才俊,如今也未曾婚配,大家私下八卦时总猜测他是否也心系池倾。只是池倾对濯鹿的态度向来正经,花别塔众人便下意识以为她不喜欢这种温润清雅的男子。
可如今谢衡玉堂而皇之地搬入圣殿,便彻底将众人的这个猜测粉碎瓦解。
如今再看濯鹿与其相见,大家就不由得品出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来了。
众人散去后,花别塔前只剩濯鹿与谢衡玉二人。
谢衡玉抬眸望向濯鹿,客气地温声道:“多谢青师好意,花别塔诸事妥帖,劳您费心。”
濯鹿站在台阶上,分明正由上而下地俯视着谢衡玉,心中却丝毫没有感到那种压他一头的快意。
他沉默片刻,淡淡道:“看样子,谢长公子是打算定居妖域了?”
这话被濯鹿念出几分关切之意,可两人对视之间,谢衡玉分明感受到了对方的不善。
谢衡玉平静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天地辽阔,日月恒长,前路谁知?唯有珍惜当下而已。”
濯鹿勾唇,声音终于也染上凉意:“公子的抉择,在下不便干预。只想多嘴一句,人妖殊途——即便当下再美满,也切莫耽于美梦。露水情缘稍纵即逝,若当了真,幻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那可未免害人害己。”
谢衡玉灰眸微沉,自濯鹿身侧拾步上阶。直到行至圣殿门外,他方回身下望,俯视濯鹿。
两人对视,片刻后谢衡玉微微欠身拜别,径直往圣殿中去了。
濯鹿垂眸,手在衣袖下死死捏着竹简公文,片刻才嗤笑一声,转身离开。
圣殿中,池倾方才接见了青师,此刻正有些头疼地翻看他呈来的文书,脸色并不好看。
见谢衡玉来了,她微蹙的眉宇这才松开,朝他伸出手,语气中透着些撒娇的意味:“谢衡玉,你可算回来了。不然,我还以为你要在医林留宿了呢。”
谢衡玉牵住池倾,顺着她的力道被带到桌边,忽地腰腹一软,是少女软软的小脸靠了过来。
池倾一手摩挲着谢衡玉的指尖,一手攥着男人腰侧的衣料,侧脸贴着他腹部蹭了蹭,深深闻着他衣上草木与阳光的暖香,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谢衡玉任凭她拉着,不过一会儿,突然听池倾小声抱怨他肚子硌着不舒服,无奈又纵容地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他们虽然认识不久,但相处起来却难得地自在,哪怕不说话也能共处得舒心。
按此刻的氛围更该如此,若非……
谢衡玉望着池倾面前的文书——章法匀落,字迹风雅,而文末金章,正是濯鹿官印。
谢衡玉的目光在那字迹上停留了片刻,池倾若有所觉,不解地抬眸看了看他,又顺着男人的视线重新望向那文书。
池倾道:“濯鹿办事很是仔细,效率也十分惊人,这些日子彻查戈壁州,他又发现不少阳奉阴违之辈,表面恭顺,私下却仍在用完整妖丹交易、胁迫他人。实在可恶至极。”
谢衡玉将视线勉强从那文书上移开,抬手将其合拢,才拢着池倾轻声安慰:“堵不如疏,倾倾,这几日机甲术已有不小进展。再两日,等医林确认后,便能多寻几名妖族尝试修炼了。”
“竟这样快?”池倾算了算时间,十分惊讶,抬头仔细打量谢衡玉的脸色,又有些心疼。
她指尖用力,捏了捏男人的掌心,气道:“你半夜又偷偷爬起来研究机甲术了?你是……不要休息的吗?”
谢衡玉摊着手心任她泄愤,没有否认,语气平静却真挚:“这是你如今的一桩心事,总得早日解决才好。”
池倾抬手摸了摸谢衡玉的脸,指尖划过男人的眼皮,轻轻点着他眼下淡淡的青色:“你伤势并未完全恢复,如今这样磋磨,很容易憔悴。”
谢衡玉被她牵着的手微微一顿,灰眸有些闪躲:“抱歉……”
池倾被他小声的道歉念得没脾气,扯着他的衣襟将他拉下来些,仰头亲了亲谢衡玉的眼睛:“你总这样,我也会心疼。”
谢衡玉睫毛似颤抖了一下,心脏不受控制地闷闷敲动着,许久才回她:“是我从前习惯了。不过,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
池倾这才满意,她勾起唇,轻轻靠回椅背,抱着他的手臂笑道:“从前习惯?大家不都说人族世家最是讲究作息规律,莫非谢公子竟是个异类?”
谢衡玉道:“我资质平庸,唯有苦读。”
池倾微怔,有些不敢置信:“若是白马盟少主都资质平庸,其他人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谢衡玉,我之前还以为你是真的谦逊,如今听了这话,才知你心高气傲得很呢。”
谢衡玉被她说得发笑,俯身捏了捏池倾的脸颊:“圣主这张嘴,真是……”
池倾扬眉:“我这难道不算实事求是?”
谢衡玉好生无奈,笑着点了点头,眸底却有些落寞。
十八年前,那个穷苦贫寒的外门弟子,靠着一身平庸的筋骨,和几卷人手一册的术书。究竟花了多少心血,才能在人才济济的星衍门测中脱颖而出,才能……令那些眼高于顶的内门精英心悦诚服。
十八年来的呕心沥血、夜不能寐,换得如今这流连异族也无人在意的局面。
十八年的努力,只因为一个人的回归化为乌有……即便是他这般懦弱无争之辈,也需常常抑制,才能勉强平息心中潮涌的不甘。
谢衡玉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但到底意难平。
池倾在他怀中靠了一会儿,抬眼忽然瞧见谢衡玉失落的灰眸,心尖一颤,下意识拉住了他的手:“你……怎么了?”
谢衡玉这才回神,抚着池倾的脸,沉默着摇了摇头:“无妨,只是想到一些事。”
池倾问:“都过去了吗?若是还没有解决,便再想办法。你在我身边,总有办法的,我会帮你的。”
谢衡玉怔愣一霎,摇了摇头:“不用担心。都过去了。”
池倾紧紧拉着他的手,像是担心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她直直望着他的双眼,语气有些慌乱,压着微不可察的苦涩:“谢衡玉,你若有什么事……一定不要瞒着我。我会害怕,会担心……你能对我坦诚吗?”
谢衡玉看了她一会儿,心中软得像融化的积雪:“我可以。”
池倾点了点头,得到了这个答案,仿佛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了。
片刻后,却听谢衡玉突然唤她:“倾倾。”
池倾捏了捏他的手指作为回应。
谢衡玉便接着道:“濯鹿此人……你觉得他怎样?”
池倾动作一顿,对他这个问题有些反应不过来。
谢衡玉垂着眸,见她连身子都僵住了,不由得心慌起来。
“青师莫非和你说了什么?”池倾回过神,感觉谢衡玉好像有些紧张,似反应过来什么,重新抓着他捏捏,“你问我对他的评价,是作为臣子,还是作为……男子?”
谢衡玉任由她抓着自己的小臂揉搓来去,垂眸看她,有些踌躇。
池倾轻笑道:“怎么说呢?突然有点生气……”
掌下的肌肉便又紧张起来了。
她又捏了捏,若无其事地接着道:“但也有点开心。”
“开心的是……谢衡玉居然吃醋了。”她抬眸望向他,星眸闪烁,狡黠灵动,“生气的是,谢衡玉居然不相信我啊。”
她与他对视,一字一句开口:“可是,我不喜欢濯鹿。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