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天寒,可甫一步入拂绿栏,池倾便感到一阵熟悉的脂粉香混着暖意扑面而来。
“哟,公子瞧着面生,是头一回来……”一谄媚带笑的女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池倾伏在谢衡玉肩上,闻言将脸越发深埋入他的颈窝。
那女人似是看清她的穿着,声音陡然变得尖刻:“这贱丫头躲懒怎叫公子您瞧见了?!真是对不住……我这就带她下去,好好教教规矩!”
正说着,池倾感到自己背后掌风忽至,腰间衣料被女人突然伸来的指甲勾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往旁边闪躲,下一瞬,谢衡玉却拦着她的腰,侧身将她护住,温润好听的声音中带了几分凌厉的寒意:“不,我要她留下。”
那老|鸨闻言一怔,斜眼打量着男人怀中幼弱的女童,下意识拒绝:“公子,这黄毛丫头有什么意思?我这儿许多水灵姑娘,还有一等一的狐狸精,您若看得上……”
谢衡玉皱眉,随手从腰间扯下一块玉佩丢入老|鸨怀中:“够吗?”
老|鸨慌忙接住那玉,定睛一瞧,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够够够!想不到公子竟喜欢这样的,我、我这便带她下去准备。”
池倾听着他俩的对话,攥着谢衡玉后背衣料的手指不由握紧了些。
照她的嘱咐,谢衡玉此刻只要再讲两句要求,把她交给老|鸨便可。却不曾想男人并没有松开她的意思,反倒平静道:“这孩子看着可怜,我今夜过后,是要带她离开的。她有何姐妹好友,不如请她们来料理。”
老|鸨心下更惊,连连赔笑道:“楼中姑娘们都是要接客的,此刻哪里腾得出空来?您将莺儿交给我,保管一会儿便干干净净地送她来伺候您。”
谢衡玉眉头一压,又从袖中取出枚扳指递到老|鸨面前,声线十分冷淡:“洗个澡而已,要多久?且要在我厢房,我亲自看着,明白么?”
他这是在说些什么?!池倾呼吸一滞,身子都微僵了一瞬。
果然老|鸨也会错了意思,脸上为难的神情登时散去,喜笑颜开地取过那扳指,媚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公子喜欢这样!那公子便将这孩子带去厢房稍候吧。其他姑娘一会儿便上来……唉,您看这孩子出去野得多不体面……承蒙公子不嫌弃,真是这孩子的福分……”
谢衡玉懒得再听她多言,抱着池倾径自往楼上厢房去了。
池倾揪着他的衣领,待房门一关,重重朝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低声怒道:“你这是做什么?!我方才如何吩咐你的?”
谢衡玉将池倾放坐在榻上,蹲下来与眼含怒意的小姑娘对视,温和的眸中没有丝毫退让:“可圣主那样紧地攥着我,显然不想被那老|鸨带下去。”
池倾微噎,气极:“扒皮之事并非儿戏!我假扮莺儿进来,就是为了探听消息的!你这样胡来,平白叫人起疑!恐怕召来的都是那老|鸨的心腹,又问得出几句实话?”
池倾此刻才十一二岁的模样,哪怕一双大眼睛瞪得再圆也无甚气势。
谢衡玉看着她一头微乱的长发,笑着伸手顺了顺,逗小猫似的:“圣主不必动怒,钱给得够多,旁人再起疑,也总有些忌惮,我们不会一个突破口也寻不着。”
“钱给得多才更叫人警惕!她怎会真将莺儿的好友送来?”池倾闻言越发无语凝噎,一边想着这谢家长公子果然不经世故,一边又忍不住好奇,硬邦邦地问,“你到底给了妈妈多少?”
谢衡玉想了想:“若在修仙界好生谈价,于天都买个与拂绿栏同样大小的酒楼,估计不成问题。”
修仙界天都,寸土寸金之地,这小小乱石镇可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啊!
池倾刚刚一直趴在谢衡玉背上,并没有亲眼瞧见他递出去的扳指和玉佩,如今听他这样说,当即倒吸一口冷气:“你倒是……财大气粗。”
谢衡玉垂着眸,无所谓地笑了一声:“多谢圣主夸奖。”
这哪里是夸奖了?!
池倾这时再回想起老|鸨与谢衡玉之前的对话,只觉得处处都透着不对劲——感情那老|鸨即便起了疑心,也还是会抱着“终于碰到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的心思,恨不能好好抓住谢衡玉这大客户,等着再宰几笔呢!
怪不得他如此胸有成竹,竟都是用重金砸出来的。
啧,失策,花别塔收谢家的礼,看来还是要少了……
池倾正在晕头转向懊恼之际,却忽听厢房门外传来几声轻巧的叩门声。
谢衡玉出声应下,旋即,两个极其貌美的妖族姑娘带着四个与莺儿一般大小的女童鱼贯而入。
“公子在与莺儿讲话呢?这丫头平日十分害羞,想不到竟与公子这样聊得来。”谢衡玉与池倾此刻还保持着一蹲一坐的姿势,为首的姑娘一眼望来,怔愣了片刻,才将眼底的诧异压下,同他娇声谈笑。
谢衡玉不接她的话茬,只朝厢房门口看去:“门关紧了?”
那姑娘眸中顿时泛起羞怯之色,掩唇媚笑道:“公子放心,已经关好了,何况……这可是天字厢房,哪会有人不识抬举地前来打扰呢?”
天字厢房是拂绿栏最好的房间,处处情|趣机关,池倾与谢衡玉如今所处的寝间勉强还算正常,只房顶镶嵌一面巨大剔透的圆镜。可其他几处地方的布置,简直情|色深浓到不可言说。
池倾毕竟不是幻术师,并不擅长易容之术,此刻勉强扮作莺儿的穿着,却很是容易暴露。因此她只默默所在榻上听着谢衡玉和那姑娘交谈,垂着头,全程不发一言。
谢衡玉颔首道:“既如此,都过来。”
为首的两位妖族姑娘最先含笑着走来,左右攀上谢衡玉肩头,眼见就要柔若无骨地贴上:“公子好心急。”
谢衡玉后退一步,视线扫过这两位妖族姑娘完好无损的双足,冷声道:“你们不用。让……那些女孩来。”
两位妖族姑娘对视一眼,眸中格外失望:“公子,大家一起玩才开心嘛。”
虽这样说着,那些留在鸳鸯春池给“莺儿”准备入浴的女童,也总算是被叫到了榻边。
与那两个衣衫单薄,裸足而来的妖族姑娘不同,那些女童此刻穿戴齐整,鞋袜也裹得严实。
谢衡玉道:“鞋脱了。”
池倾悄悄觑了他一眼,忽然察觉谢衡玉在那些姑娘进入厢房后,一句话就没超过五个字,显得古怪而生硬。
突然有些想笑。
那些女童年龄到底还小,脱了鞋惴惴不安地并排站着,局促得不行。
谢衡玉看不清楚她们脚底是否有伤,感到有些头疼:“抬脚。”
池倾笑了出声。
几人纷纷转头看她,见她又收了笑,才不明所以地抬起脚。
池倾挨个看过去,忽然眸色一凝。
其中一个矮个子女孩的足底……果然和莺儿一样,是有刚治好的伤的。
谢衡玉果然也瞧见了,立刻对那女孩道:“你留下。其他人就不必留在此处了。”
那两个站在一旁的妖族姑娘闻言立刻朝谢衡玉挨过去:“不要嘛公子,什么都没做,我们是要挨罚的。”
“这些孩子只说是来伺候莺儿入浴的,一会儿还有事,得一起走呢。”
谢衡玉后退两步,正欲再说什么,池倾与那矮个子女孩对视一眼,忽然脸色微变,猛地自榻上站起身,厉声道:“谢衡玉!不必多言!”
此言一出,那两个妖族姑娘的表情瞬间扭曲起来,劈手成爪,妖形骤现,直朝池倾扑来:“你果然不是莺儿!你是何人!”
谢衡玉抬臂一挡,两掌逼退二人,正要再打,池倾却不知从何处翻出两条缚绳递到他手边。
谢衡玉没反应过来,当即接过,破空一甩,干脆利落地将那两个妖族姑娘捆成了一团。
池倾坐在一旁感叹:“头次见这样用缚绳的,真粗暴。”
谢衡玉微怔,这才有些意识到这两根绳在在这处是做什么用的,竟无言可对:“你……”
池倾笑眯眯地又扔给他几根绳:“剩下的也快些解决。”
片刻后,待五个五花大绑且被堵了嘴的粽子丢在一处,池倾才从榻上轻盈跃下,走到那矮个子女孩面前,轻声道:“你还好吧?”
那矮个子女孩闻言眼睛一红,当即哭了出来:“我们快跑吧!这里再没人出去的话,妈妈很快就知道你们有问题了!”
池倾软声道:“你别怕她,跟姐姐说那女人怎么欺负你的。你脚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拂绿栏谁死了?果真扒了皮?做的是什么法器?”
那矮个子女孩咬住唇,怯生生地朝那两个被死死绑住的妖族女子看了眼,怯怯道:“我……我不知道。”
池倾有点儿急了,挡住女孩的视线:“都不知道么?怎么受伤的难道也不知道?你别怕,好好说。”
女孩一边摇头,一边哭到抽噎:“我们还是快走吧!我真的不知道……脚伤是晨起就这样了!妈妈说是跳舞没跳好才会……”
池倾一怔:“跳什么舞?什么舞能把脚给跳烂了!”
女孩只来及发出一个音节:“古……!!!”
“轰!!!”只这一瞬间,房顶圆镜当头砸落,瞬间便朝着那矮个女孩重重压下!
火光骤起,天字厢房的大门被猛然炸开!门外,一个高大魁梧的蛇身女人怒叫:“没用的废物!还不抓人?!”
池倾眼前顷刻化为一片火海!
草木妖最怕火,池倾后背冷汗直流,当即从颈间摸出储物链,正要取出水系法器抵挡,眼前却忽地闪过一道剑光!
那剑光很不寻常,平地而起,却不带任何杀意和寒意。它分明直冲这火海而来,却又好似从那火中而生一般,毫无压迫感地轻轻一荡,便将火光抹去大半。
然而池倾的注意力,却完全没有放在那剑光之上。
她怔怔看着与剑光一同向她而来的男子——谢衡玉一身汉白玉色的直襟长袍,黑发玉冠,虽脸上施了幻术,姿态却依旧雍容闲雅。他那双薄雾氤氲般的眸,此刻倒映着熠熠火光,其中的神色是那样温柔而坚定。
谢衡玉穿过火海,向她伸出手,掌心温暖宽大,轻轻一握,便完全包裹住她的。
他对她说话,一如十年前的旧日重现——“没事的,别怕。”
池倾喉间一哽,不知为何,泪水竟倏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