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死亡

一些让何昼月迷惑的细节终于有了答案。

为什么何肆能从防卫森严的玄空舟上轻易将他带出来,为什么何肆根本不怕他回去报复、告状,为什么闻十七陪他何肆从来不阻拦。

今日之事,都是方衍在背后默许的……

又一道天雷狠狠降下,将何昼月劈得浑身麻木。

没有人在意他会不会死在这里,他的存在并不重要。

方衍大婚又怎样,何汐亭在修真界筹谋这么些年,大家对其都很看好,就算方衍临时改娶何汐亭,多半也没什么人有、也没什么人敢提出异议。

怪不得。

怪不得方衍那么偏心何汐亭,却在关乎何汐亭生死的事上半点不作为,原来在这儿等着。

天雷接连劈在何昼月身上,脑海中的画面如同一幕幕正在脱落剥离的彩色漆画,带着他的神智逐渐归于混沌。

临行前那场盛大的告别上,振罡鼓动,彩凤飞天,日光明亮到刺眼,方衍站在重峦殿前情真意切地告诉他,等他归来,二人共修大道。

他拼命想看清方衍的脸,却只看到半个意味深长的唇角。

万事早有端倪,偏他不听不信,以为他和方衍在一起五十年,怎么都该在方衍心中占有方寸之地。

在这无数甜言蜜语堆起来的五十年里,总有一句不是谎言,是真心说给他听的。

他知道自己是在赌,却忘记了十赌九输,上了赌桌的人没几个能完好着下来,而他,则是输得最惨的那个。

“昼月是不是又长高了?”

“昼月,师姐做了绿豆糕,尝尝合不合口味。”

“林昼月,陨日谷的课业你都敢翘!师尊知道了要生气的!快,师兄带你去补回来!”

脑海中已经没剩下半点画面,就连声音也越来越小。

若能重来……

*

不远处的山巅上,方衍孤身负手而立。

他没想到何汐亭竟敢去偷妖王的权杖,妖界正值多事之秋,封罪若是不对此事作出惩戒,妖界必乱。

纵心中不舍何昼月受天罚雷刑,可何汐亭不能死,而且此事过后,封罪就会帮何汐亭结丹。

方衍不忍心去看祭坛,目光只胡乱落在山谷的某处,他已将护身法器给何昼月戴上,二人成亲在即,封罪不敢和仙盟作对。

以何昼月的才智,或许可以猜出这背后有他的手笔,但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摊开了说,何昼月肯定不同意。

万幸何昼月对钓出沓神门幕后之人非常执着,也是识大体的,等二人成亲之后,大不了多花些时日,总会慢慢将人哄好。

毕竟在一起都五十年,他已经习惯了有何昼月的生活,虽然何昼月不喜修真界,但喜欢他就足够了,从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等成亲之后,他会和何昼月共修大道。

滚滚天雷下,山谷扬满尘烟。

方衍抬眼望向天际,眉心暗暗皱了起来,这已是第六十三道天雷了,威力怎么还没有要小的意思?

他终于舍得去看一看祭坛中央的何昼月。

又一道更迅猛的天雷轰然而至,短促地炸出了一片明朗。

硕大的玄铁架七倒八歪,锁链早不知什么时候断成数截,甚至飞到了祭坛外。

即使没有锁链束缚,何昼月仍旧一动不动跪在那里,昂贵的青翠长袍已破破烂烂,从来不肯低的头颅无力的垂着,面上没有一点血色,那双旷野悬星的眸子半睁不睁,里面满是晦暗的混沌。

怎么会这样?!

封罪的天罚雷刑怎么会这么重?!

像是根本不给何昼月喘息的机会,最后一道天雷在苍穹凝聚,犹如穷凶极恶的猛兽竭力嘶吼,黑云沉沉压了下来,乱石随着飓风不断翻滚……

何昼月出窍前期的修为是他强行提上去的,如今只有元婴后期的实力,这一道天雷若是劈实了,何昼月必死无疑!

方衍瞳孔骤缩,转瞬间从山巅抵达祭坛。

封罪伸手相拦:“宿微宗主,天罚雷刑就差这最后一道,莫非你想前功尽弃吗?”

方衍脸色比这天色都难看:“停下来。”

封罪:“你难道不想让何汐亭结丹吗,你可是仙盟盟主……”

方衍掐上封罪喉咙,手指微微收拢:“仙盟之事,不需妖族费心,本君说,停下来。”

忍着窒息的痛苦,封罪阴恻恻地笑了下:“没想到你对清霁仙君还有几分真心,可惜啊……晚了。”

最后一道天雷成功凝聚,如同条八爪黑色异龙,张开了血盆大口咆哮着朝何昼月咬去。

方衍再顾不得封罪,飞身冲向何昼月。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他眼睁睁看着咆哮的天雷比他更快一步。

他的手掌与何昼月的距离和天雷只有半寸之差。

就在此刻,异变突生,一股巨大的灵力自何昼月胸口猛然炸开,在山谷内荡出肉眼可见的巨浪。

那是很漂亮的颜色。

纯净的深蓝包裹着银白色的光,在何昼月身遭形成了个半圆,能将人劈得尸骨无存的天雷硬生生被削去一半,迟缓地错过何昼月头顶,落在他微弯的脊背上。

何昼月颤抖了下,意识随着身体的震动有些许回笼。

他茫然地抬起头,这是哪儿……

从指尖到脚根都是麻木的,他按着大腿从废墟间站起身,却因没站稳晃了个趔趄。

但他没有栽在地上,而是跌进了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

不怎么平稳的声线从头顶传来。

“昼月……”

昼月?

是在叫他吗?

他有些愣憧地看着眼前人。

还挺好看的。

可他不喜欢。

尽管他什么都记不得,还是本能的不喜欢。

他从怀抱里挣脱,余光瞥到一抹白,以及那人手中握着的,金光闪闪的权杖。

就是这个东西!

是它害得自己什么都不记得,身上还难受的不如死掉!

灵力如海潮般,由何昼月识海深处向四周再度荡出银白色气浪。

须臾后,他手中多了把长剑。

剑身细窄修长,犹如常年伫立在瀑布之下,光可鉴人,气势威赫,隐有万雷灭顶的肃穆之态。

何昼月手腕翻转,使出了世间未有人见过的古怪剑招,直把还想来拥他的人逼到数丈开外。

紧接着,他刺向另外的白衣人,剑尖从白衣人心口堪堪滑过。

不过他本就没打算杀掉白衣人,趁白衣人躲闪的时候,他一把抢过权杖,御剑直冲天际。

他要把这害人的东西藏起来。

藏到一个坏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变故来得离奇又突然,在场众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何昼月带着权杖穿过云层离开山谷。

紧接着,一道红光追随何昼月而去。

方衍心中焦急无比。

在何昼月胸口炸开的分明就是云岸珠,里面藏着的是何昼月被削去的修为,以及不知何方神圣留下的防卫结界。

若是没有云岸珠,何昼月已经灰飞烟灭了!

可给何昼月留下云岸珠的人想必没有料到何昼月会有这么大的劫难,防卫结界只将最后的天雷削弱一半。

刚刚何昼月的身法以及灵力忽地到了分神期,打了他个猝不及防,现在再追已是有些晚了。

可何昼月表现的越是厉害,他心中便越慌。

那是何昼月在受过六十三道天雷的伤害之后,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强行耗空自己来抵御最后天雷本能反应,在短时间内会有超过现有的境界,但必将引起更大的反噬。

以何昼月现在的情况,根本就承受不住!

他紧急召集仙盟弟子搜寻何昼月的踪影,又派人去请医修,尤其是神医谷那个身份不清不楚的润元。

何昼月绝对不能出事。

*

何昼月神智彻底回归时候,人已经站在无边的火海里,凤凰林每一棵凤凰树都染上烈火,正值夜半子时,苍穹却都被烧成了浓郁的红。

强提的修为已经散去,他手中是方衍送他的流华。

可他连剑都提不动了,手腕一抖,残破的流华剑便插在了地上。

他死死扶着剑柄,勉强自己将身子站直,不知是疼的还是热的,汗水一滴滴落下,还未着地便化为水汽散去。

经脉尽断,魂魄将消。

他要不行了。

“昼月!”方衍的声音忽然在他目能所及的尽头响起,正焦急地跑向他。

眼看二人越来越近,何昼月提起一口气:“别过来。”

他从未见过方衍如此慌乱的模样,就连衣摆上都沾着块泥泞,平日的从容被紧张取代,满含关心地望着他。

有风过火海,火光便随之跳跃了下,于是方衍眸中他的身影也跟着微微晃动。

方衍哑声道:“昼月,听话……”

何昼月摇了摇头。

原来人之将死,是这种感觉。

平静,寂然,若说别的什么,就是遗憾和愧疚吧。

他活这不长不短的一世,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父母,无愧于爱人,唯独有愧师门。

何昼月抬起头,那日他为师门所召,从凤凰林离开时,凤凰树上还只是青涩的花苞。

如今换了片林子,花已经尽数开了。

他没有看方衍,目光落在开得最盛的那朵凤凰花上,任凭视线慢慢变得模糊。

“方衍,这一百年,我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