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临城外,黎明前夕。
紫白色的霹雳从云端持续降下,将原本漆深的夜空照了个透亮,那颜色又浓又重,形状还张牙舞爪,活像张接天连地的催命符。
隆隆巨响仿佛下一瞬就要劈上自己脑门,城外的官道上无数百姓一边大声哭喊,一边还不忘你推我搡地往城里挤。
十数个修士没什么规矩的站成了两列,扯着嗓子在那儿拼命吆喝。
“长临城有护城法阵,大家不要慌!”
“不要挤!都能进去!”
年纪最小的师弟没见过这阵仗,担忧地问向身边:“大师兄,邪祟个个都有百年的修为,清霁仙君自己能行吗?”
大师兄肩膀处正往外淌血,脸色也泛着黑,闻言伤都不顾,急忙往身后瞥了眼,对他低声呵道:“说什么胡话!清霁仙君出窍后期,半步分神,怎会不行!”
小师弟惊觉失言,顺着师兄的目光回头看去。
一位其貌不扬,表情和善的修士端端站在那儿,半点没有惊慌或狼狈,时不时还帮忙扶起几个跌倒的百姓。
这位可是仙盟盟主的心腹,曲殷掌事。
见曲殷掌事笑眯眯不像生气的样子,他方才松了口气,转而想道,这么一个位高权重的掌事竟被特派来给清霁仙君打下手,修真界私下皆传盟主跟清霁仙君关系不清不楚,可见并非空穴来风。
察觉到注视,曲殷天生的笑眼又弯了弯,给他们喂了颗定心丸:“莫怕,快结束了。”
小师弟大喜,更加卖力地扯开嗓子帮忙疏导百姓进城。
不过还没喊上几句,有个打扮朴素的妇人硬是逆着人流往外挤,恰被人推到了他身上。
他连忙把妇人给扶住,焦急又疑惑地开口:“您这是做什么去?!”
妇人比他更急:“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还没逃出来!仙人求求你救救我儿子!他今年五岁,穿着褐色的粗布衣裳!”
小师弟刚刚踏上仙途,还没经过什么生离死别,尤见不得眼泪,当即就要往雷堆里冲。
大师兄迅速拉住他的手,怒斥道:“你屁大的修为,去送死吗!”
“可孩子……?!”
“行了你留下我去!”
“师兄你受了伤,还是我去!”
双方争执间,雷声缓缓停了。
小师弟茫然地抬眼看去,一道挺立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官道上。
那人穿着身滚了银线的水蓝色外袍,在猎猎作响的风中连丝褶皱没有留下。
脸生得极好,丰神俊秀的,尤其一双眸子又黑又亮,如同有星悬在旷野上的天幕,让人见之便觉寂静。
清霁仙君,何昼月。
小师弟在那片天幕里陷了片刻,直到师兄捣了他一下,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规规矩矩行礼。
“清霁仙君。”
何昼月将手里牵着的孩子递给妇人,面对声泪俱下的感恩,也只是不怎么明显地点下头,算是应了。
曲殷迎上前:“仙君,怎么样?”
何昼月:“解决了。”
声音像是在雪山顶上披了层薄霜的珠玉,冷而矜贵,跟何昼月这个人倒是颇为相符。
听到他的回答,众人纷纷欢呼起来。
大师兄更是激动,泛黑的脸上又添了抹红,也不管自己笑起来吓不吓人,直冲何昼月夸道:“清霁仙君真是名不虚传!多亏有仙君,我们这长临城才能保住!”
何昼月淡淡道:“谬赞。”
大师兄:“仙君来城里坐坐吧!刚除了那么多邪祟,至少进城喝口茶!”
“道友有心。”何昼月客气而疏离地一颔首,“只是在下尚要去向盟主复命,不便久留。”
大师兄见何昼月神色,知情识趣地将满肚子奉承给吞了回去,恭恭敬敬将何昼月跟曲殷这两尊大佛给上飞剑。
他站在原地望着云端,自顾自琢磨。
都说清霁仙君清高冷傲,稳重自持,他怎么觉出点匆忙来呢?
*
何昼月确实有点急着回仙盟。
今天是自己和方衍在一起五十年的纪念日。
虽说方衍是仙盟盟主,杂事繁多,但每当年数逢五逢十,都会特地腾出来一天时间放个假来好好陪他。
只是今年实在不凑巧,南溟那边出了点乱子,需要方衍亲自去看看,而长临城这边也冒出许多邪祟,俩人只得将情情爱爱搁一边,为正事奔波。
长临城邪祟虽只有百余年修为,奈何数量太多,饶是他也费了番功夫。
现在卯时刚过,长临城离仙盟有些远,但以他的速度,尚且来得及。
只是连累曲殷了。
他侧头道:“抱歉,害你没得休息。”
“仙君这是什么话。”曲殷笑笑,“盟主本就是派属下来辅助仙君的,结果属下什么忙都没帮上,该说抱歉的是属下才对。但……”
听见曲殷的迟疑,何昼月再次看去。
曲殷:“南溟情况复杂,盟主此行,未必能及时归来。”
“无妨。”何昼月眼尾几不可查地一动,初升的朝阳在他眼睫下投出一小片温柔的阴影,那如结界般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短暂裂开了个口子,“无非是多等些时日,在盟里总比在外好。”
曲殷拱手赞道:“仙君与盟主真是伉俪情深。”
在何昼月回过头后,曲殷笑了一路的脸终于支撑不住似得垮了下来。
清霁仙君这明摆着是为和盟主五十周年纪念日才急着赶回去的,可这过去的五十年里,哪次不是他这个做属下的偷偷提醒盟主。
现如今盟主将他派给仙君共同处理长临城的邪祟,盟主自己……能记起来吗?
何昼月不知道曲殷心里的担忧,只专心赶路,终于在天色擦黑时回到了仙盟。
飞剑的弧光如流萤般在空中消散,何昼月稳稳落地,信步踏过一声声恭敬的“清霁仙君”,径直进了自己寝殿。
在雷堆里穿行斩杀了十数个百年邪祟,还匆忙赶了一天路,身上避不可免沾染些异样。
贴身伺候的小厮机灵地跟上去,笑得像是朵怒放的牡丹花,左手接住何昼月换下的外袍,右手递过去杯凉茶:“天都黑了,仙君怎么挑这个时候回来?”
何昼月:“事办完便回来了。”
小厮:“听闻长临城邪祟数十只,个个都有百年的修为,当地修士束手无策许久,仙君这才去几天就能解决,当真是神人也!”
何昼月对这等奉承没什么反应,给自己施了个洁净的法术,站在描山绘水的屏风后面把衣服给换了,确定身上没什么味道,处处妥帖后才走出去。
他问道:“盟主回仙盟了吗?”
这普通的一句话像是什么寒霜酷暑,小厮脸上的牡丹花顿时萎靡凋谢,眼神也四处躲闪。
何昼月:“还在南溟?”
“没,盟主晌午就回了。”小厮结巴道,“就……就……就是……”
何昼月:“就是什么?”
小厮:“何公子也回了,如今盟主正在星鼎殿给何公子接风呢。”
何昼月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仙盟就他家一个何家,现如今的修真界,元婴以上才有尊号,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何汐亭尚未金丹,为人处世颇有君子之风,故而被称做何公子。
五十年前,何汐亭为增进修为四处游历,这是结束了?
小厮像是怕他不高兴,连忙劝道,“何家是仙盟的左膀右臂,何公子又是您弟弟,外出那么多年好容易回来,盟主肯定要照顾的。”
何昼月有些好笑。
方衍只同他在一起,怎么说得好像他要跟何汐亭争宠似得。
他扬起手,止住了小厮接下来的宽慰:“无碍。”
小厮小心翼翼道:“那……接风宴您去吗?”
何昼月略一沉吟。
若他不在仙盟还好,现如今人不但赶了回来,还知道方衍为何汐亭接风,他作为方衍有实尚无名的道侣,不过去的话只会落人口实。
罢了。
且去看一看吧,等宴会结束,还能和方衍过个纪念日的尾巴。
他平静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