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绣凤屏风,晏濯安拢手站立,轻轻弯着唇角。
“高车属国四王子与郡主朝见,为父皇献上美人三位,为母后献上玉如意一对,母后眼下可要都见见?”
高车乃是北方一小小属国,早些年本依附着蠕蠕,奈何蠕蠕欺压太过才奋起反抗,打了近十年,终于迎来了其国的建立。甫一建国,他们便立马向皇帝纳贡附庸。
尔来已五年。按说高车这等小国,还轮不到他们朝见,但累年来蠕蠕势弱,他们反倒重要起来。故而今年第一次朝见,也不是由鸿胪寺主理,反而由晏濯安亲自操持。
里面的沈碧蓉强忍着咳嗽,似乎摆了摆手躲开嬷嬷搀扶。“不必了。”
“那母后好好休息,儿臣还要忙,就先退下了。”晏濯安神色不改,恭敬的行礼。
眼看他模糊的身影就真的要离去,沈碧蓉皱紧了眉,捂着泛疼的胸口往前倾身。
“你就没有别的要说!”
背对着她的影子停住,他似是偏头想了想,“母后安心养病,身体要紧,有何短缺或想要的都可与儿臣说。”
算得是标准的回答,沈碧蓉却好一阵冷笑,心口的气更加不顺。若是十数年前,或许她还能以为这是儿子的真心牵挂。
庄嬷嬷看她面色不善,走到一边去倒水。
沈碧蓉飞快压抑着不适逼问:“春琴去了你府里,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屏风相隔的人,终于再次转过身来。沈碧蓉突然就想起那一日,苏缨也是跪在同样的位置。
“旁的都不论,春琴到底算是儿臣表妹,儿臣必不会委屈了她去,母后放心。”声音轻缓含笑,晏濯安敛眉,手指拂过腰间的一道衣褶。
想起什么,晏濯安又道:“那几位美人还站在殿外,还有那对玉如意,母后还是先让人安顿为好。”
恰好庄嬷嬷去而复返,刚将温水递过来,沈碧蓉就顺口道:“那就嬷嬷去看着吧。”
庄嬷嬷觑了觑他与沈碧蓉,“奴婢还是留着服侍娘娘的好。”
“要不了多久的。”晏濯安先一步搭话,顿了顿,与她玩笑,“知晓舅父忧心母亲,可不至于还要防备本宫这个亲儿子吧。”
“太子殿下多心了,奴婢惶恐,奴婢只效忠皇后娘娘。”庄嬷嬷却神色一凛就跪下,连声的告了饶,才躬身离去。
殿内只剩了晏濯安与沈碧蓉两人,随着茶盏被咔哒一声轻放下,本还算的上和谐的气氛一寸寸冰封。
沈碧蓉为皇后这些年来,也算是名声不错,都说她性情温和,娴静淑雅,最多的诟病也只是身体不好,子嗣不多。
不会有人想过,她独自面对儿子时会有多冷若冰霜。
“进来。”
得了允准,晏濯安微压下巴,缓慢走进去。本就浓郁的药香更扑面而来,他只看清了她的身形就收住脚。“母后。”
就连病痛都不能让她压抑烦躁,可此刻就听到这两个字,沈碧蓉就觉得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她近乎是用怨毒的目光看他,“如若你兄长活着,你压根不会被生下来。”
“若真如此,那可是太好了。”晏濯安牵唇莞尔,眉梢都因这一假想而飞扬起来,他像是站在暖融的春风里,笑意真切。
沈碧蓉却因为这一笑剧烈的咳嗽,她使劲捂着嘴,瞪着枯燥无光的眼睛,“你就是个没有心的怪物。”
渐收了笑,晏濯安无奈又苦闷的叹气,神色依旧文雅,“母后,兄长是如何死的?”
她眼睑跳动了一下,表情与身躯一起僵住。
“儿臣也不知道兄长是怎么死的,但总归,不至于怪到儿臣身上吧?”
像是被扼住了喉咙,沈碧蓉张着口用力的呼吸着。
晏濯安心平气和的看着她陷入痛苦纠结之中,无谓的退后半步,“如若母后叫住儿子只是为了说这些,眼下也说完了,儿臣就不扰母后休息……”
“等等!”沈碧蓉急切的叫住了他,又不想自己显得太着急,复而闭了闭眼睛,平缓了情绪才再次开口。
“你就不想让春琴离开吗?”
总算开始了正文,晏濯安嘴角的笑意越浓,他好笑的摇了摇头,“母后觉得,儿臣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沈碧蓉眉心挑了挑,他当然能解决一个区区沈春琴。“那沈家呢?只要沈家还在,你就得娶沈家女。”
“娶沈家女不好吗?”晏濯安笑意不改,轻声反问。
他不在乎,他不在乎多葬送一个女子。沈碧蓉合目藏住了眼底的一丝绝望,艰难的思索着话术。
“那苏缨觉得呢,她会觉得娶沈家女好吗?”
原本只是希望不大的探究,可看到晏濯安因为这句话缩了缩瞳孔后,沈碧蓉惊奇得瞪大眼。
一个巨大的发现,让她兴奋的身体都开始颤动,沈碧蓉一直以为,苏缨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所在。
年岁长了,欲望自然也有,可顶多也就像是那只曾被他豢养又捏死的小蛇,玩意儿罢了。
“你竟然在意她,在意一个活生生的人。”沈碧蓉大笑起来,笑得胸口疼痛难忍也不顾。
她已经能预见到他的,可悲的未来,可真是畅快。
晏濯安就站着任由她笑,身体放松自然,好似没有半分波动。可眼底那一点墨意无声无息的聚集着。
笑足了,沈碧蓉胳膊撑着坐直,冲他高抬下巴,“母后来帮你,如何?”
“条件?”
“我要他,为我守墓。”
静默许久,晏濯安同她对视,母子俩的眼睛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缓慢的笑了起来,像是人皮面具上勾勒的笑意,唇角提起,弯度好看,偏偏那种瘆人的虚假感消散不去。“即便他已有妻室儿女,最小的儿子尚未满月?”
“我就要他!”沈碧蓉像是被激怒,呼哧呼哧的喘起了气,哪里还有半分皇后的威仪姿态。
晏濯安平静面对着她的痛苦,轻笑着点头。
瞧,到底是血脉相连,自私寡恩不是和他一样。
——
晏濯安从宫中回来的时候,苏缨才刚取下嘴角上敷着的药布,对着镜子打量她的细小伤口。
早上她醒来时,他就不见了,听红杏说是一大早出去,还将她的被子拿出去命人洗。那时红杏戏弄的眼神,让苏缨此刻都面红耳赤。
偏她怎么解释,红杏都不信,苏缨也就只好放弃了。
“苏娘子,殿下在前厅唤你呢。”廊下传来卓公公的声音。
按了按红杏让她收敛戏谑的目光,苏缨应了声,就往前厅而去。
不多时赶到,却见沈春琴也在,晏濯安身后还跟着个眼生的宫女。
“殿下。”苏缨在他身侧站定,垂眸不自然避着他的目光,耳后先红了起来。
晏濯安冲她点了点头,转而对沈春琴温声道:“母后记挂你,拨了一个宫女来服侍你。”
“多谢姑母,多谢表哥。”沈春琴面含怨色,闷声屈膝道。昨夜表哥是歇在哪里的,她可是清清楚楚!
让那宫女先跟着沈春琴退下,晏濯安转过身来面向苏缨,也不说话,就沉着眉看她。
燥热感从耳后蔓延到了面颊上,苏缨难耐的动了动手指。
“嘴角怎么了?”
他的问话让苏缨一怔,所有的红意如潮水般退了下去。是了,梦游的人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她猛然仰起头,对上他幽如深潭的眼眸,不可自拔的沉溺进去,恍惚觉得他眼底漂浮着什么。
“嗯?”直到他再次发出询问,苏缨才怔忪回神,立刻偏移视线。
“回殿下,没怎么,不小心弄的。”
等暗自调整好表情,苏缨再回过头的时候,就见他方才那未明的神情好似消失了。
晏濯安没有再多追问,只淡淡道:“一个时辰后,鸿胪寺宴请高车皇子与郡主,你与我同去。”
距离不远的院墙边,沈春琴恨恨看着那边,手帕都快要撕烂了。
“小姐,还是先回去吧。”她身后是刚被带来的宫女,轻声相劝道。
沈春琴却恼恨的用手肘推开她,“姑母是叫你来侍候我的,不是管我的!”
“小姐怕是误会了。”宫女好脾气的笑着又凑上前来,“奴婢,是皇后娘娘派来助您成为太子妃的。”
顿时来了兴趣,沈春琴放过被她搅作一团的手帕,侧目道:“真的?”
宫女言笑晏晏,“自然是真的。”
“据奴婢所知,太子殿下与那苏缨,其实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假装,二人分明没有丝毫情愫。”
本还有些狐疑的沈春琴闻言,立时睁圆了眼睛,惊喜抚掌。“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小姐细想苏氏是怎么进的府,便知殿下到底有没有情。”
“我就知道,表哥怎么可能只看的上她!”沈春琴连日来的心情都好了许多,她当下就亲近的把宫女拉至身侧,像是好姐妹般牵住她的手,“好姐姐,你打算如何助我?”
宫女抽出手,左右看看不说话,直等到回了沈春琴的住处,所有的人都被遣走了,她才压低声音附耳,“高车国不是来了人吗,沈小姐。那高车的秘药,难道小姐没听说过?”
传闻中,高车有一秘药,性烈如火,最助男女之事。沈春琴眼睛越来越亮,却还故作羞怯,“放肆,如此有违礼法之事,你也可说与我耳中?”
“全凭沈小姐做主。”宫女只笑不语。
咬唇坐在铜镜前,沈春琴将自己看了又看,突然对外高声,“来人,重新上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