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碑林

无字碑林外,银霜遍地。

湿雪越下越大,薄凉的风掠过身侧,寒意自足尖而起。

秦栀先是朝褚云祁招了招手,又瞥了一眼他身边的钟亭月,道:“真是与师妹有缘,到哪都能遇上呢。”

钟亭月翻了个白眼,金戈声起,剑已出鞘。

“秦栀,如今不在灵晔峰,你拒不了我的,出剑吧!”钟亭月剑指秦栀。

秦栀无奈摇了摇头:“为何要一直追着我,森罗塔就这般闲吗?”

钟亭月声音里满是怨气:“你害我同门致其修为散尽、虐待徒弟不配为人师表,今日我便要将你这虚伪的狐狸面具撕碎!”

秦栀眼眸覆着冰霜,肃杀气迅速袭上眉宇,她假意擦了擦鼻尖实则悄悄服下提力丹,内力如潮涨般汹涌溢出,感受着墟鼎之中久违的充盈,她不自觉勾唇笑了笑。

“废话真多。”

钟亭月见此情形更是燃起怒意,不等秦栀亮出武器便率先冲了过去,秦栀目光一凛,朝褚云祁道了句:“云祁闪开,别伤着你!”

褚云祁佁然不动,抱着胳膊站在原地,冷冷望着眼前的一幕,似是无论发生何事都与己无关。

湛蓝的翅羽翔于天空,秦栀居高临下望着钟亭月,而后者银狼附体,面上浮现出五道金纹,长剑握于手中直指苍穹。

“秦栀,多年不战,你竟跌了境界!”钟亭月望着秦栀面上五道金纹,嗤笑出声。

“你就如此怕与我正面相抗么?有本事站在地上与我对决!”

钟亭月的本命灵兽是银狼,自觉醒之日起便幻化出一把银狼剑,越是自身炼化的武器与自己契合度越高,更何况是她天赋所有。

秦栀冷眼睨着她,暴涨的内力叫她气血膨胀了许多,嘴唇殷红如泣血般妖冶,她微启薄唇淡淡道:“若我翔于九天,你连我的衣角也摸不着,这数年的修行你竟都没学会御剑,还敢在羽人面前叫嚣?”

无论何方,东方修士、北方精灵,亦或是南方鲛人,皆向往广阔的天空,哪怕没有翅羽的灵师也可依靠后天的修炼,御剑飞行。

御剑是灵师修行中最考验心性的一关,亲手挑选或铸造一把有灵气的宝剑,以自身内力滋养以至人剑合一,沉下心来方能在空中稳住身形。

褚云祁拜入灵晔峰的第一天,秦栀便赠了他一把她亲手锤炼的短剑,那时他年岁尚小,短剑的长度正好与之相配,好似本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

不过三月,褚云祁便能在秦栀的看顾下御剑而行,他内力不深,飞不了太久,却十分小心谨慎,脚下从未出过岔子。

说起来,自秦栀回归,还未曾看见褚云祁的短剑,不过他如今身形见长,那短剑已不再适合他了,说不准已经换了新的宝剑。

钟亭月旋出剑花,锋锐的剑气直冲秦栀,可秦栀手中雷声作响,电流钻进剑气,顺着金属之力竟缠上了钟亭月的手腕,一时间她惨叫一声险些丢了手中长剑。

恢复到五六阶的内力,引雷诀的威力果然与昨日大不相同。

她甚至没有任何炫技的成分,只是引了一道雷电罢了。

秦栀收了翅羽缓缓落地,轻唤了句“剑来”,列缺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手中,素白剑身上镌刻着几道裂痕般的雷形图纹,雷电爆裂的噼啪声自她周身而起。

她举剑遥遥指向钟亭月,道:“给你个平等相待的机会,若我胜了,再不许踏入灵晔峰半步。”

钟亭月冷哼一声疾步而前,长剑碰撞声响彻在风中,金属性的灵师生来巨力,且极擅武艺,哪怕秦栀服下提力丹,若不借助绯月雷雀的能力也只能堪堪与之打成平手。

如此消耗下去,待药效溃散,她便真的输了。

于是秦栀故意献上左肩一处破绽,引得钟亭月举剑刺去,同一时间秦栀的剑已架在对方脖颈。

“你输了。”秦栀冷冷道。

可钟亭月分明命门被胁,却依旧没有收力,任由银狼剑贯穿了秦栀左肩。

望见她素色衣衫上绽放开来的朵朵血花,钟亭月竟得意地扬起了眉梢,可还不等她嚣张更甚,便愕然感到一阵剧痛,再一低头,列缺剑已刺入她的肩膀。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秦栀给过她认输的机会,只可惜她不知好歹,那秦栀也不必给她留下情面。

“师妹是听不懂吗?是我先夺了你的命门,你输了。”

自小世间宝物伸手便能得来,拜入森罗峰后又受尽师兄弟的关爱照拂,钟亭月从未受过磋磨,更何谈这一剑两洞的痛楚。

她弃了剑跌坐在地,低声吼着,一双眼赤红无比地瞪着秦栀,可秦栀肆意笑了两声,鲜血染红了半片衣襟,顺着袖口滴落在地。

列缺剑再次指着钟亭月的脖颈:“从今往后,若你再敢踏入灵晔峰半步,无尽碑林便是你的归处。”

为大道牺牲不过是寻个由头厚葬灵师,无尽碑林里走火入魔而死、误伤而死的灵师大有人在。

秦栀抬眸望去,褚云祁原本所立之处如今空空如也,人早已不知去向,她叹了口气,这孩子向来不爱看热闹,方才怕是趁着二人缠斗,独自离去了。

她收了剑捂着肩膀缓步离去,身后传来钟亭月充满恨意的声音。

“秦栀,你也配提无尽碑林?你忘了三年前的那一战,扶桑山有多少人因你而死了吗?……你忘了灵晔峰前任峰主……”

话还未说完钟亭月喉间一紧,秦栀竟闪身到她身边蹲下,一只手死死扼住她的脖颈,用了十足的力道。

钟亭月因窒息涨红了脸,浑身脱力推不开秦栀,只见后者面色阴鸷、眼珠泛红,如被恶鬼附身般可怖,一字一顿对她说。

“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杀意肆意地在秦栀心间纵横,这一刻哪怕是她自己都无法克制,三年前的那一战是她心头的刺,可远远不会叫她如此失态,她真正在意的,是钟亭月的最后一句话

灵晔峰前任峰主之死,曾让秦栀无数次于梦魇中惊醒,一次次望着她留下的遗物泣不成声,外头传言她是个弑师夺位的逆徒,以师尊的性命换取了如今荣耀加身,何其可恶!

可又有谁知她心里难言之痛。

终是系统开口打破了钟亭月将死之局。

“大人若再掐下去,她便真的死了!”

秦栀猛然惊醒,卸了力道,钟亭月浑身战栗地趴在她脚边,止不住地咳嗽干呕,她抬眸再次望向秦栀背影时,仇视的目光中,竟多了几分畏惧。

天之骄女的她,自以为这世间没人能再比她更有天赋,可偏偏遇上了秦栀。

自拜入扶桑山起,每一天都有人在她耳边说。

“阿月真厉害,修炼的速度都快比上秦栀了!”

秦栀,又是秦栀,为何所有人都在拿她与自己做比较,这世上不该存在比她更有天赋的人才对。

凭什么她是天才,而自己只是她的陪衬?

她不服,她一定要打败她!

于是三年前宗门大比上,她不惜祭出家传的宝剑,重创了秦栀,只为向众人证明,她比秦栀更强。

可如今看来,当真是错了。

不多时,一只破旧的布鞋闯入她眼帘,她抬眸望向那青年冷冽的双眼,伸手去扯那被洗得发白的衣角。

“云祁……”

褚云祁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手指,声音微寒。

“师叔,请您自重。”

“师叔?……”钟亭月面露疑惑,“你要与我如此生疏吗?惠旸溪边,你分明与我互通心意……”

褚云祁打断了她,神色竟有些局促。

“那日在惠旸溪边,我重伤昏迷、神志不清,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还请您莫要介怀。”

钟亭月苦笑道:“究竟是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该对我说的话?我竟不知你心里还藏着旁人……”

褚云祁撂下白玉瓷瓶,“师叔,从今往后不必再来灵晔峰寻我,你我两清了。”

一瓶药便抵了从前救命之恩,这师徒二人当真是一个比一个薄情。

钟亭月躺在地上张狂地大笑起来,鲜血随着笑声汩汩涌出,血气顺着风吹进碑林,竟发出飒飒的诡异声响。

一道黑影逐渐笼罩钟亭月,她嘴角还扬着笑,脖颈却已然插入了一把尖刀,鲜血喷射而出溅在那黑影一身,她方才发现那人身穿一袭胜雪白衣。

鲜血如红梅般在他身上晕染开,他声音温润,蹲下身子合上钟亭月瞪大的双眼,轻叹了一口气。

“我极少亲自动手,怪只怪,你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那人转身走向蒙蒙小雪中,天渐渐暗了下来。

白日里下的湿雪落在山间小道的青石阶上,逐渐凝成一层薄冰,秦栀单边肩膀背着背篓,捂着伤口,小心翼翼往灵晔居的方向而去。

地面湿滑,左肩虽封住穴位止了血,可依旧痛得失去知觉,最憋屈的莫过于提力丹失效,强烈的疲累感侵袭全身每一处经脉骨骼,根本没办法展翅飞回峰顶。

她脸色惨白,强撑着睁眼看路,却还是一个不注意栽倒在石阶上,整个人连带背篓滚了足足十几级台阶方才停下。

她吃力地站起身,收拾好散落在地的菜苗,双手着地几乎是以爬行的姿态前行着。

若不趁着夕阳尚在的时候回去,夜里山间万一有妖邪出没,她可没有自保之力。

“大人歇一歇吧,您快撑不住了。”

系统似是有些心疼。

秦栀摇了摇头,道:“我受得住……”

话音刚落她便再次脚底打滑,又往山下滚了数级台阶。

“大人!”系统惊呼出声,却没有办法帮到秦栀。

黑暗处的某个角落,有人瞳孔猛缩,不自觉抬起手来,往前踏了两步却又忽然顿住,他低头呆呆地望着自己伸向秦栀的那只手,眉宇间挤进了几分疑惑。

看见秦栀摔倒,他竟情难自已地想去扶她,心里咯噔一下整片胸膛都在发痛。

怎么回事?

他不是最恨她了吗?

她死了他便能解脱了。

可为什么看见她受伤,他还是这般在意?

褚云祁微眯着眼,伸出去的手逐渐收回,垂在袖子里攥紧成拳。

死吧,快去死啊!

第三次踩空,秦栀头晕目眩直挺挺地往后栽下,手指无助地伸向数不清的台阶之上,却没有一根藤蔓能救下坠落的她。

倏忽间后背砸在石阶上,可这一次却不再冰寒刺骨,反倒是令人贪慕的暖意,还带着几分安神的檀香味。

是梦吗?

她看见一双黝黑的眸子于冷夜中静静凝着她,手腕被紧紧攥住,在耳边无奈的叹息声里,她终于合上了眼。

不知缘何,甚是心安。

灵晔峰四千五百五十一级台阶,是褚云祁少年时与秦栀一同数过的。

那次剿匪他因一时心善不慎落入陷阱,关在水牢受尽毒打的每一时每一刻里,他都在心中默念她的名字,直到森白的电光劈裂囚笼,他落入了那个久违的怀抱。

颤抖着指尖也似这般紧攥着她的手,带着哭腔道:“师尊,我疼……”

他趴在师尊后背,神志不清昏昏欲睡,师尊哄着他提起精神,一步一步数着上山的台阶。

就像他第一次登上灵晔峰时一样,她牵着少年局促的手,指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子说道。

“看见那颗星星了吗?那就是灵晔居的方向。”

“从今往后,那里就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