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花园之前,奥地利的安娜已经和博纳修太太争执了好一阵子。
当她听说白金汉公爵在花园里紧急求见的时候,心里已经全乱了,马上起身,准备赶到花园去。
博纳修太太想要跟她一道前往,王后却很坚决地拒绝了。
“这件事我想一人处理。康丝坦斯,你留在这里。”
她是一国王后,说起话来,自有威仪。
年轻的侍衣女官惶恐地低下头,留在了原地。
可不知为了什么,没过多久,还没等王后赶到花园,博纳修太太又赶了上来。身边还有人影一晃,马上就退去了。
王后认得那个身影,那是德·盖梅内小姐,是谢芙勒兹夫人的一位密友。
“康丝坦斯,你先回大厅去。我想……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会儿。”
博纳修太太低着头说:“陛下,我就在您身边安静待着,不出声。”
王后:……
她被自己的心腹女官噎了半天,终于哽咽着说了实话。
“他……我只能一个人去见他……”
博纳修太太扬起脸,脸色变得刷白:“‘他’?”
“是的,白金汉公爵,传讯的人刚才说,如果我不是独自去见,他可能会有危险。”
博纳修太太顿时茫然:难道她这么个小小的侍衣女官,也会对白金汉公爵造成危险?
可是王后在情急之间,哪里想得到这么多?
她双眼含泪,劝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女官:
“康丝坦斯,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他死了,一枚匕首戳在他胸口,他就这样仰面朝天,朝身后跌下去,一直跌下去……”
“我必须独自去见他,但是你放心,我一定会谨记我的身份与尊严。”
年轻的王后似乎很清楚忠心的女官究竟在担心什么。
博纳修太太还想再争辩两句,但她突然听见了什么,分了心。
“花园里有人说话。”
博纳修太太说。
这时安娜也听见了人声,她嘴唇翕动,再也顾不上别的,快步走进了行宫的花园,看见了在花园的树篱跟前发生的那一幕。
王后轻轻咬着嘴唇,眼光在她刚刚任命的首席女官面上转了一圈。
直到这时,罗兰依旧和白金汉公爵靠得很近。她非但不在王后到来时行礼,反而左右打量,似乎在判断整个花园里的形势。
王后其实很难判断女官和公爵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因爱情而起的嫉妒,正在她胸腔内横冲直撞,让她的心越跳越苦涩。
她甚至隐隐约约地记起,谢芙勒兹夫人对她首席女官的新任命略有些微词,似乎对这位远道而来的伯爵夫人有些不满。
这个女人不可信——王后咬着嘴唇,泪水几乎要从面颊上滚下来。
但是那个男人呢?——也不怎地,口口声声说着爱情,但是刚才她亲眼看见,他同她的女官不是也一样拉拉扯扯,行为暧昧?
“爵爷……”
王后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似乎她的心快要碎了。
白金汉公爵见到她这样,直接跪下,想要膝行上前,亲吻王后的裙边。没想到身边的女人咳嗽了一声,白金汉公爵的身体就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王后软弱地靠在博纳修太太肩上,她再也不想待在这座花园里了。
“花园里有人!”
“在那里!”
就在这时,四面同时响起人声。
“国王的火~枪手们啊,牢记你们的职责,要保卫王后的安全!”
这一回,人们说的是法语,从花园的四个出口同时冲进来。
王后的脸色刷的变白了。
她原本就觉得今天晚上的紧急求见十分蹊跷,但是这隐隐约约的怀疑被所谓的“爱情”抑制住了。
直到现在,她还不敢相信自己是被人“设计”了。
可若这不是“设计”,王室的侍卫,国王的火~枪手,又怎么会同时从四面八方冲进来,堵住所有路径,把她和白金汉公爵全都堵在这座小小的花园里呢?
好在有康丝坦斯,王后心想:如果早先真的由着她的性子,独自一人来到这花园里,现在自己不知会有多尴尬。
但是,她现在的处境比独自一人好不了多少,她身边只有两名女官,人们还是会认为她正单独和白金汉公爵见面。
王后没有多少应变的才能,顿时苍白着一张脸,任由博纳修太太支撑着自己,轻轻颤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谁知罗兰上前一步,她身上的长斗篷披下来,遮住了王后的视线。
她的声音又很轻,王后只能借着月色依稀看见她嘴唇轻轻翕动,凑在白金汉公爵耳边说了句什么。
白金汉游移地向王后那里看了一眼。
他涨红了脸,似乎十分不甘,又十分屈辱。
脚步声已经很近了,已经有人在高喊:“在那里!有人在那里!”
白金汉一改姿态,直接坐倒在地,并随手拿出腰间系着的一只用金子打的小酒壶,拧开壶盖,也不饮酒,而是把里面的酒浆倒出来,淋淋漓漓地洒在自己的头上和脸上,然后把酒壶一扔,整个人往地面上一躺。
罗兰已经退回王后身边。
她声音淡然:“陛下受惊了。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也不是什么刺客,只是白金汉公爵喝醉了而已……”
果然,只听白金汉公爵“醉醺醺”地唱起了小调,一面唱一面嘻嘻地笑,时不时用英语感叹一句:“明天……明天就可以回家了。”
这时,法国王室的侍卫已经全都高举着火把冲进花园,照亮了眼前的情形。侍卫们愣在当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只有罗兰表现自如,她偏着头,以手掩鼻,上前两步,探头查看一下白金汉公爵的情况。
然后她叫来一个侍卫,说:“你们多找几个人,一起把爵爷扛出去……瞧瞧,这喝醉了躺在花园里像什么样儿?王后陛下想在花园里散散心都没有片刻安静。”
“你们得多找几个人扛他,他看起来喝得不少,英国人酒品不好,没准儿会闹。”罗兰吩咐。
法国侍卫们听了,纷纷觉得很精辟。
一场风波,顷刻间化为无形。
白金汉公爵骂骂咧咧地被人搀扶出去,虽然是“酩酊大醉”,但他还是骂得中气十足——心中显然有些怨气。
罗兰忍不住想笑:白金汉公爵有怨气是应该的,他今晚不仅被人“破坏了好事”,连他刚才扔下的那只金质小酒壶,也不知被哪个侍卫顺手牵羊牵走了。
国王的火~枪手们见这里再无其他事,纷纷向王后行礼,告辞离开。
阿拉密斯落在最后,离开的时候停下脚步,抬起双眼望着罗兰,冒出一句:“米莱迪……”
罗兰淡淡地回:“阿拉密斯先生。请不要忘记我对您说过的。”
她曾经对阿拉密斯提醒过:他的忠诚理应是对这个国家,对王权,对国王与王后,而不是对什么别的人。
阿拉密斯闻言,想了想,然后点点头,离开了。
罗兰赶紧回头看王后。
奥地利的安娜,此刻依旧软绵绵地靠着她的女官,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已经抽取了她的全部勇气。
但是罗兰一旦靠近,王后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和爵爷……白金汉公爵究竟是什么关系?他怎么就能乖乖听你的话的?”
刚才罗兰只是说了一句话,白金汉公爵就满脸不甘地躺倒在地,乖乖装醉。现在王后难免对她怀疑。
罗兰轻轻撩起她的斗篷,让王后看自己右手上那柄小巧玲珑的手铳。那手铳看起来很像一柄鸟枪,但是比鸟枪小了不少,在月色下泛着银色的光泽。
“原来是这样!”
博纳修太太忍不住赞叹。
王后惨白着一张脸,但是脸色和眼神都放缓了。
她一手扶住罗兰,一手扶住博纳修太太,三个人一起返回附近的行宫。
行宫里,命妇和女官们依旧在奉承玛丽亚公主,进行着这个时代“单身派对”上的无聊对话。
刚才在花园里发生的,只是一点点关于白金汉公爵醉酒闹事、酒后失态的小事,或许有人有所耳闻,但在耳闻之后就又立即抛诸脑后。
但是王后的情绪却一落千丈。她如一枚石头般呆坐着,很显然,爱情的幻影终于破灭了,刚才在花园里发生的事把她重新拖回了这个残酷的世界中来。
没过多久,博纳修太太过来,扶起王后,将她请去一间小小的内室更衣。
“米莱迪在那里等您。”侍衣女官在王后耳边小声说。
王后眼里顿时多了几分生气——因为她是真的有点“生气”,生罗兰的气。
王后快步走向那间内室,推开门,在博纳修太太面前关上。博纳修太太知道王后要和首席女官密谈,顺水推舟地留在门外,充当起“放风”的那个。
门内,王后板起了脸,面向罗兰,气鼓鼓地问:
“伯爵夫人,我还能信任你吗?”
看起来,王后对刚才的事虽然有所领悟,但是还是无法全然摆脱“爱情”的影响。她潜意识里还是想找个“替罪羊”,来替她自己承担责任。
罗兰却一副轻松的模样,抿着嘴笑:“陛下,您对我的任命才刚送到巴黎,估计还没有人拆开,您现在再写一封信去撤销任命也还来得及。”
王后闻言更加生气。她板着脸问:“你这样说对得起我吗?我可是真的非常非常相信你,所以才会任命你的,伯爵夫人!”
罗兰尽力敛住笑容,谁知道只撑了片刻,就撑不住又笑了。
“王后,您现在正在懊恼的,是您曾经那么信任我,我却令您失望了。”
“是的!”王后连连点头。
“可是,您问问您自己,看看您的内心——”
罗兰放低声音,眼光却紧紧地盯着王后。
“您有可能轻信我,就有可能轻信其他人。”
“您现在烦恼的,究竟是为我这么才认识了半月不到的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罗兰一诱导,王后就更觉认清了自己的心事,烦恼一时全部涌上心头,她终于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双手抱头,将头脸埋在自己的裙子里。
罗兰这时候才开口:“那么,我就代替白金汉公爵表达一下他的真实心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