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太太对罗兰的指控一直在逐步升级。
刚开始时,所有人都以为布朗太太只是不满于伯爵夫人养了一只“猫”,要伯爵夫人当众除掉那只猫。
接下来大家听见布朗太太在指责:“养猫”的伯爵夫人自己就是一个女巫。
听了布朗太太亲述那天清晨的经历,有些人以为她在嫌弃伯爵夫人不守妇道,与人私通。
但老妇人话锋一转才是最严重的指控,她不仅指责伯爵夫人是个养猫的女巫,而且指控她杀掉了她的丈夫,德·拉费尔伯爵,这片领地上的领主。
人人都不寒而栗,但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那天发生的事很奇怪。
之前一天,伯爵夫妇两人出门打猎,却只有伯爵一个人回来,只字不提妻子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伯爵夫人回来了,伯爵却留书出走,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甜水镇里。
什么神甫撞头啊,夫人捡猫啊,之类的指控都是附带的。
镇上的人首要之务,是要弄清楚德·拉费尔伯爵,到底是不是像布朗太太说的那样——“没了”。
镇长目瞪口呆了半天,才醒悟过来,作为伯爵认命的“官员”,他应该在这件事上起点作用。
于是,镇长深吸一口气,转向罗兰:“夫人,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伯爵大人的下落。”
罗兰抬眼望天,深吸一口气,高声呼叫:“管家,约翰,你在吗?”
她临走时留了话让大家都来。老约翰本就有子女住在甜水镇上,没有理由不来。
“夫人!”老约翰在人群外面探个头。
大伙儿赶紧给他让出一条路。
老约翰连忙走进来,向镇长躬身:“镇长大人,我家伯爵大人前日里从巴黎来了亲笔信,并且留下了地址,吩咐我等,有要事可以往巴黎去信,收信者是一位叫做阿托斯的绅士,他是一名受人尊敬的火~枪手,在国王的火~枪队里服役……”
不愧是老约翰,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镇长捏着下巴,扭头正好看见布朗太太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光,眼神十分可怕。
镇长连忙假装沉吟片刻,又问老约翰:“您确定是伯爵大人的来信,不是他人伪造?”
老约翰十分委屈:“我侍奉伯爵大人多年,他的笔迹我还是认得的。那封信还是我亲自回复的……”
这下起码罗兰那“杀夫”的罪名先澄清了。
镇长顿时长舒一口气,心想:靠山还在。
他回头去看布朗太太,这时才发现那位老妇人根本不是紧盯着他,而是越过他紧盯着站在另一边的伯爵夫人。
镇长只得硬着头皮再问伯爵夫人:“那天……那天,您和伯爵大人分别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您要在第二天清晨要去求助布朗太太?”
罗兰哑着声音回答:“那天我和伯爵出门打猎,在树林里与伯爵走散,然后遇上了野兽……”
“……我从昏迷中醒来,发觉自己没办法就以这样一副形象回甜水镇,回自己的庄园。所以才会向布朗太太求助。”
“我赠给她一枚金别针,以作为感谢……”
罗兰的声音渐渐地转为一点悲愤。
“我以为她会同情我,同情这些女人活在世上都可能会遇到的可怕事情……”
罗兰的声音越来越低。
此刻的伯爵夫人,无比令人同情——
她一个人站在那里,那么美,又那么孤独。
地位不凡,却遭丈夫狠心遗弃。
德·拉费尔伯爵明摆着是待在巴黎的花花世界里,短时间不打算回来了。
甜水镇的女人们竟有默默流泪的,也有人毫不客气地大骂那鬼迷了心窍的老妇人——“老东西多管那什么闲事?”
神甫弗劳伦在一旁默默听着,他突然想起老妇人向他告解的时候,曾经提过她那件被损坏的袍子,是被匕首划开的——
伯爵夫人本人在那一晚,应当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弗劳伦顿时感到心中像刀绞般的一痛,以至于他身体一歪,直接冲着柴火堆就摔倒在地。
好在身边有人,看见弗劳伦这样,赶紧将他扶了起来。却发现他早已泪流满面,无法开口说话。
弗劳伦觉得此刻仿佛有人将他的心剜了去,却又当众弃之如履。
他的伯爵夫人啊,他曾经以为她生活得幸福,他以为她找到了好归宿,这样他才能放心地默默转身离去……
尽管他早已将这些过往都忘却,但是这些情感一直都留在他的身体里,波澜起伏。
布朗太太一扭头,看见这样的弗劳伦,顿时眼中一亮。
老妇人再开口时依旧无比尖酸:“亲爱的神甫,您好像对伯爵夫人十分关爱——”
早已有人受够了老妇人的阴阳怪气,顿时破口大骂:“滚吧你这老货,神甫是伯爵夫人的亲哥哥,亲哥哥!”
布朗太太丝毫不理会这些责难,她继续紧盯着被人紧紧扶住的弗劳伦。
“神甫大人,我听见过,您在向上帝祈祷的时候,曾经提到您爱您的妹妹,您爱她,好像胜过世上的任何人……”
尽管广场上光线黯淡,但是人人都能看见,弗劳伦那一张面孔,瞬间变得比纸还白。
“我是个罪人——”
弗劳伦心想。
或许真正应该上火刑柱的,既不是猫咪,也不是女巫,而是他。
他是个亵渎而犯戒的人。
他无数次从梦中惊醒,醒来时浑身冷汗——他梦见自己和米莱迪在一起。
他梦见自己耽于女人的美色,他留恋她金色的头发,雪白的皮肤,柔软的肢体,她在自己耳边呼出的温暖气息……
在梦里,她就是那个妖艳妩媚的卢克雷齐娅1,她的魅力就连圣人也不能抵挡;她就像个魔鬼,她掌握了他整个人,整颗心,她操控着他,逼迫他,让他不得不陷入这段近乎于折磨的关系里去。
但是醒来,他却清楚地知道,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圣洁的女人,任何带着邪念投向她的眼光,都是亵渎。
这时的弗劳伦,突然像一个斗士一样,一跃而前,张开双手,像是要拦住老妇人攻讦的眼光和言语似的,挡在罗兰面前。
“我要护卫她。”
“假如我的人生只有这一点价值,我也会觉得满足——毕竟我还可以舍弃全部,以换取她的幸福和安稳。”
在这一瞬间,弗劳伦甚至把他的上帝都给忘却了。
他却感觉有一只温柔的手按住他的肩膀,一个清冷的声音肃然说:“上帝爱世人,神甫从上帝那里接受了这中爱,我哥哥爱我……天经地义!”
是她——
她的声音如此坚定,却又如此友爱。
弗劳伦顿时愧疚万分,他越发觉得自己不是个神甫,而是个该跪在忏悔室里反复告解的罪人。
老妇人似乎也被这中正气凛然震动,往后退了退。
“至于您,布朗太太,您只是出于嫉妒。”罗兰踏上一步,正视老妇人。
“您没有跟上大伙儿改建房屋、改进织机的努力。因此镇上的人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你却依旧深陷贫困。”
所有人都觉察到罗兰开始反击。她指出了老妇人诬陷指责的动机,而这个动机在镇上的人看来,是绝对成立的。
“你……”
布朗太太的气焰终于矮了不少。
“您,”她换了称呼,“您只要能证明您不打算庇护魔鬼,您要老妇人怎么给您赔罪都行。”
整个事件从头至尾,布朗太太一直咄咄逼人,这是她第一次态度软化。
可能是觉得罗兰自戳伤疤,太过可怜,也可能是觉得罗兰毫无破绽,无懈可击。
布朗太太第一次让了步。
围观的人们纷纷松了一口气,安静下来,准备静听布朗太太到底会向领主夫人提出什么要求。
广场上,那堆专门为“杀猫”而燃起的火堆还在继续燃烧,柴火毕驳响着,空中火星飞扬,时不时被热力逼得往外一飘,人们却都顾不上。
布朗太太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罗兰听清了,脸色一变,脸上再次出现愤怒,而且怒不可遏。
站在罗兰身边的几个人,也都目瞪口呆,应该是没想到老妇人竟然能提出这中可怕的“证明”方法。
“伯爵夫人,既然您坚持您那只猫……它不是猫,是伯爵留下的吉祥神兽,那么您就证明一下您可以亲手杀猫吧。”
老妇人提高声音,她说的话,整个广场上的人都能听见。
“正好,我隔壁坎特家的孩子找到了一只刚产崽的母猫,偷偷把猫崽养在他们家的火炉旁边……您既然不肯庇护魔鬼的使者,那您就把那一窝猫亲手投进这火里……”
“在大家的见证下……”
“那么您自然就清白了……”
罗兰身边的希刺克厉夫他们全都听傻了。谁也没有想到,17世纪的法国小镇上,竟然有这样一位老妇人,想得如此周到,一箭数雕,轻而易举地就能把领主夫人、神甫、邻居……人人都算计进去。
她恶毒吗?
不,看看布朗太太的样子,她认为自己很英勇,她在奋力抵御魔鬼对镇子的侵袭,她在保护自己也在保护邻居……只不过她本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出发点是愚昧,愚昧而已。
但是镇长和很多居民却同意老妇人的看法。
“既然笼子里那只,不一定是猫,那就把镇上别的猫杀了呗。”
“这样伯爵夫人就肯定和魔鬼无关,我们也就能睡个好觉了。”
镇长转头看向罗兰:“夫人,您看?我这就叫人去坎特家,让人把那一窝小猫给您抓来?”
罗兰紧紧抿着嘴:你们要我做,我就一定要听吗?
事关对待生命的态度,罗兰无论如何都不会屈服。她甚至伸手伸向自己事先藏在斗篷底下的……
倒是她的露娜,这会儿正撕心裂肺地在猫笼里嚎着:
“兰兰,别听他们的,千万别伤害小猫,尽管向我开炮!”
“我露娜,到了下一个位面,又是一条好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