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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场盛大的婚礼,并不多见。
新娘这边请了大批的本地亲友,而新郎刚到美国南方没多久,已经结交了一大群高官和富商。
白瑞德同时作为双方邀请的上宾,出现在婚礼现场。
他的出现很引人瞩目,因为他仪表堂堂,穿着订制的外套上衣。他的上衣外套上一丝不苟地熨出褶皱,镶着深蓝色的绸缎边,袖口的铜纽扣被擦得锃亮,闪闪发光。
人们都在传说他是一个富有的,结交权贵的投机客,而来自查尔斯顿的亲友则告诉大家他其实声名狼藉。
罗兰偷偷地打量她身边的男人,想知道他会对这些流言做出什么反应。
白瑞德则殷勤地为她取了一杯香槟,挽着她的手臂说:“夫人,在室内您不觉得闷吗?我陪您出去走走吧。”
罗兰故意和他开玩笑:“不,我不觉得闷!”
白瑞德一怔,扭过头看她,正好对上她那对祖母绿似的眼睛,看清了她眼里隐隐约约的笑谑。
瑞德顿时露出一脸的无辜:
“夫人,您在这所大房子里得到的待遇并不比我好多少。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您……”
他故意挽着罗兰,悄悄地来到埃尔辛太太的身后,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住了脚,让罗兰躲在他背后偷听。
埃尔辛太太在向她的两个亲戚痛心疾首地解释:“……是的,一个人,经营一家餐厅……很多人来捧场……听说她还在卖酒……”
罗兰只能听见一些断断续续的评价,而且这些评价在她看来都是正面的、积极的,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埃尔辛太太和她对面的亲戚们都流露出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似乎有她这么个亲戚,所有的人的名誉都被连累了。
“她们永远也不会明白你,就像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她们一样。”
白瑞德凑在她耳边小声地说。
“所以,夫人,现在我可以带着你去花园里透透气了吗?”
罗兰郁闷地点了点头:她原本想要嘲笑对方的,却被对方笑话了自己。
他们走进了一座庞大的西班牙式花园,种植着高大的棕榈树和颜色热烈的石榴。喷泉的水声潺潺,顿时让这庭院寂静下来,令婚礼现场的喧闹沦为背景音。
按照白瑞德的说法,这座花园至少需要三个园丁打理。
“如果你在卫英蒂之前认识罗德先生,或许今天就是你在这里下令,把花园里的花草都换掉,种上你喜欢的大丽菊、康乃馨和鸢尾花。”
罗兰尴尬而无奈地回答:“白先生,你太高看我了。”
“不,这不是我的看法。我只是帮助那间屋子里的有些人说出心声而已。思嘉,你是没看见,今天你踏进这座房子时候大家的眼光——”
罗兰今天确实打扮得很漂亮,穿着绿色塔夫绸裁成的裙子,裙子有一个后撑,绸缎在后撑上用褶皱堆出了式样繁复的玫瑰或是芍药。她胸前戴着白色的珍珠胸针,是芒罗太太特地把自己的拿出来借给她戴的。
早先她走进婚礼现场的时候,别人的反应都尚可,新郎罗德先生倒是实力演绎了什么叫“眼前一亮”。他热切地恭维了她的美貌,并且惋惜地吻了她的手。
卫英蒂一脸冷漠,应当是早就预料到了这种场面出现。
可是厅里其他女人们普遍流露出敌意,似乎她们都觉得应该在站在英蒂身边,共同捍卫这一场婚姻。
大概也因为这个,埃尔辛太太才会那么努力地传播她的八卦吧。
似乎是听见了她心底的叹息声,白瑞德这时突然扭过脸,认真地望着她:“但我想你也很明白,敌意和赞美一样,是对你实力的认可与肯定。”
“她们都怕你,我战无不胜的思嘉。”
罗兰摇摇头:“我不在乎。”
她更在乎位面外观众对她的看法。
白瑞德顿时也摇头:“我也不在乎。”
“不过,你还记得我和那些查尔斯顿人之间的过节吗?”
罗兰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很真诚,表示她对白瑞德的“黑历史”一无所知。
他听见就又笑了:“哦,思嘉,你这个狡猾的小东西。你偏偏能把虚情假意表现得那么动人……”
罗兰:“等等……我想起来了。”
白瑞德:……
罗兰确实想起来了,她看过关于这一段的“回忆杀”,只是是好多内容叠放在一起看的,刚开始时根本就没留心。
白瑞德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荒唐的人?
在当时的眼光看来,可能确实很荒唐。
他曾经和一位年轻的未婚小姐驾着一驾轻便马车一起出门,然后马车坏了,两人在树林里迷了路,单独待了整整一夜。
但是他拒绝娶这位小姐,为此他和这小姐的兄长决斗,将对方杀死。从此再也为查尔斯顿那座小社会所不容。
他在西点军校的学业,也好像是因为这件事的连累,被中途开除了。
然而,这种行为别说是放在22世纪了,哪怕是放在这个位面里,放在眼前,也早已没那么糟糕了。
战争结束之后严苛的道德要求得到纾解,“名誉”这种东西看起来显然没有“生存”来得重要。寡妇再醮比比皆是,像埃米·斯莱特里这样未婚先孕的,只要有钱,照样能抬起头过日子。
“她的哥哥要是能活到现在,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和我决斗。”
白瑞德抬起头,望着他们头顶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棕榈树。
“世道变化得很快,只要我晚生十几年,我就大可以不必被这个体制驱逐了。”
罗兰低下头,细细地在心里咀嚼这话。
白瑞德是明白的,他的仇恨从来不是对哪个具体的人,他知道是那个行将就木的体制把他的前途一起葬送了。
可如果他当时没有反抗,没有拒绝娶那个和他一起乘马车出门的姑娘,他就可能葬送自己的一生,让自己一辈子活成循规蹈矩的模样,活成弗兰克·肯尼迪,活成卫希礼的模样……
“但是话说回来,如果我晚生了十几年,我也就不会有机会冷眼旁观,看清这个驱逐我的体制究竟有多么可笑。”
是的,罗兰心想:如果瑞德真的晚生十几年,他可能会在十几岁懵懂无知的年纪里,和那些最后一批上战场的义勇兵一样,对战争的目的与意义没有任何概念,只晓得跟随他人,盲目地走上战场。
“思嘉,遇见你我觉得很运气。”
瑞德低下头,他的黑眼睛继续端详着她,映出她的小小影子。
“因为我也不喜欢这个体制?”罗兰好奇地反问。
从这一点上来讲,他们两个确实是很相像的,都不肯循规蹈矩,又都声名狼藉。
“因为你也不是这个体制的人。我很荣幸地感到自己找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同伴。”
罗兰心头“突”地一跳。
——这什么情况?
难道白瑞德看出了她是个“选手”,而且是个中途换了芯子的“选手”?
“你是勇敢的,你全凭自己的喜好行事,你可以毫不犹豫地抽离这个体制。你更在乎自己的内心感受,旁人的褒贬对你没有任何影响……我想,你一直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东西。”
罗兰暗自松了一口气,转了转眼珠,心想:你确实很运气。
因为现在站在白瑞德面前的人是她,而不是那个原著中真正的“郝思嘉”。原著中的郝思嘉真正想要的一直都只是卫希礼……瑞德要是晓得了这一点,应该会大失所望吧。
“所以,我们这两个不为‘制度’所容的人,是在别人都在婚礼现场喝香槟的时候,溜到外头的花园里来放风,躲避制度对我们的攻讦对吗?”罗兰反问。
白瑞德又笑了。
很明显,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是爱笑的那个人。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上扬,一对黑眼睛就像是黑宝石般闪着光。
“思嘉小姐,”他抓住她的手吻了吻,说,“您是潇洒大度的人,您离开了那个体制,可以和旧的体制不计较。”
“而我,虚荣心使然,我却还时常想回到那个体制里,把我自己的名声先小小地赚回来,然后再大声地嘲弄他们一番,转身离开。”
“我不晓得您是不是愿意做一个看客,又或者一个帮凶,和我一起走出去,嘲弄一下这个自以为是的世界呢?”
罗兰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反问:“难道像是手持长矛要去和风车作战的骑士那样吗?”
白瑞德听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
“如果您想,就可以看见……”
脚步声远去,新奥尔良地方督察菲利普·罗比亚尔从棕榈树后走出来。
不巧的是他将这一对青年男女的谈话全部都听在耳中。
作为新郎邀来的嘉宾,此前他一直被邀请在上首就坐,周围环绕着衣香鬓影和觥筹交错。欢快的现场乐队演奏混杂着人们相互交谈的嗡嗡声不绝于耳。
可是,是什么让他开始觉得气闷不已,不得不离开坐席,来到花园里来透气的呢?
对了,是那些查尔斯顿人。
查尔斯顿人在不住口地数落一个叫白瑞德的家伙,指责他行为不端。他们在多年前把他驱逐出了查尔斯顿,但是现在看见他又人模狗样地攀回了上流社会——可想而知,查尔斯顿人有多么愤怒。
查尔斯顿啊……
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菲利普扬起头,闭上眼,眼前就出现那座海滨小城,沿着山坡而建的成排房屋,向阳开放的三角梅和夹竹桃……刷成纯白的墙壁在多雨的日子里会慢慢地爬上一层青苔,变成浅淡的绿色。
花季少女向自己飞奔过来:“菲利普,菲利普——”
“埃伦——”
菲利普闭着眼,他不忍心让这副幻象从眼前消失。
但是他马上满头冷汗地睁开了眼,因为在他的幻觉之中,花季少女的形象瞬间变成了高贵而严厉的夫人——埃伦的母亲。
“菲利普,既然你品行不端,就得立刻离开查尔斯顿!”
她不通人情地开口。
“……离开,离开埃伦。”她的声音落到他耳中就变成了这样的回音。
他被迫离开他十五岁的表妹埃伦。
埃伦的母亲,索兰格·罗比亚尔,是查尔斯顿出了名的美人,总共结了三次婚,却不能容许他迎娶自己的女儿。
他依从家族,来到新奥尔良。
他给埃伦寄回去他身边所有关于他的东西,并且伪造了一件在新奥尔良的酒吧打架身亡的“讣告”,发给远在查尔斯顿的亲友。
他其实没有死,他一转身去了西部——只要他在埃伦心里死了,就够了。
埃伦会慢慢忘记他,然后嫁给另一个爱慕她的男人,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渐渐地埃伦会儿孙满膝……而他依旧是孤家寡人。
当他在二十年后回到新奥尔良,这里已经没有人能记起他了。
“罗比亚尔,哦,先生,您的这个姓氏可是查尔斯顿的一个望族,您和他们有关系吗?”
菲利普完全不敢打听罗比亚尔家的消息,他生怕听说埃伦现在的幸福美满之后他会心脏碎裂而死。
可是他眼前却总是出现埃伦的影子——是的,在新奥尔良地方事务局出现的那位年轻女士,自从她出现,他似乎就再也没有哪一个晚上能睡好的。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梦见埃伦,梦见她抱着自己寄回去的“遗物”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转身答应了另一个人的求婚。
他觉得他没有什么不对的,他被一个体制驱逐,但他让他爱的人还留在这个体制里活得好好的。
甚至他在二十年后转身回来,他也在慢慢地回到这个体制里,被体制所吸纳、融化。
在听出他依旧保留的那一点点南方口音之后,同侪和当地的大人物们开始殷勤巴结,为他介绍朋友,邀他参加典礼。北方人却又不遗余力地拉拢他,许他种种好处,要他向联邦政府效忠。
可是今天,他在百无聊赖之中,离席在花园里散步,却亲耳听见一对男女在谈论“体制”的事。
其中那个男的就是和菲利普当年一样,被驱逐出查尔斯顿的白瑞德。他毫不在乎,甚至大言不惭地为他当年的行径感动自豪。
菲利普默不作声地从棕榈树背后探出头,看见了那位年轻的女士。他的泪水立即盈满眼眶,他仿佛又看见了埃伦年轻时候的模样。
他缩回树后,专心致志地听他们谈话,他下决心要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脑海里。却听见他们谈到不在乎旧体制,脱离了竟然还要嘲笑回来。
菲利普沉默着浮想联翩——如果当年他有这些年轻人的勇气,如果当年埃伦答应和他一起离开……
终于,那两人手挽着手,扬着头回到那个“旧体制”面前去了。
菲利普在花园的大棕榈树下踱步,踱了很久,才令自己完全平静下来。
他回到婚礼现场的时候恰逢那对男女离开,他们并肩而行,男人手里还牵了一个孩子,看起来像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人——菲利普不得不承认,这是多么登对的一对,比之前站在圣坛上的新婚夫妇要登对的多。
“哦,罗比亚尔先生,”
一位刚认识的太太难抑激动,一只手按着胸口,另一只手拼命地摇动着扇子。
“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刚才离开的那位,竟然是埃伦·罗比亚尔的亲生女儿……”
“您,您说什么?”
菲利普颤声发问,他觉得领口的扣子系得太紧了,令他难以呼吸。
“我是说刚刚出去的韩太太,她是埃伦·罗比亚尔的长女。”
“查尔斯顿的埃伦·罗比亚尔。”
说话的人显然是来自查尔斯顿的婚礼嘉宾。
“埃伦如果在世,看见她的女儿这样……”
“这样的放诞无礼,这样的目中无人,毫无半点教养,埃伦如果在世……”
菲利普的注意力却全在第一句:“埃伦……埃伦·罗比亚尔,不……不在世……吗?”
“唉,您也知道的,战争的最后那一段时日,伤寒症,缺医少药的……”
菲利普却再也听不见其他,他耳中全是嗡嗡嗡的响声。
埃伦的女儿……不在世的埃伦……
菲利普觉得他不能呼吸,他几乎马上就要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