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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的推移,汤米家的厨房生意兴隆,甚至有从路易斯安纳的其他城市专程到此,来品尝“新式”克里奥尔菜的老饕。
但很快,餐厅遇到了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罗兰的餐厅地处上城区和下城区的边缘,各色人等在这附近杂居。而她的餐厅又不是什么高档餐厅,菜品价格又便宜,因此来光顾餐厅的主顾,什么职业出身的都有。
至于肤色——罗兰更是日常接待白人、黑人、西裔、印第安后裔、混血儿。
战争后期,林肯总统宣布了黑奴解放,直接宣布了南方各州的黑奴都“自由”了。因此,现在的新奥尔良街道上随处可见“自由”黑人。
甚至有些白人会带着“自由的”黑人,驾着马车,在新奥尔良的上下城区来来回回地兜风,彰显着联邦政府赋予他们的“自由”。
到小餐厅里来演奏的乐队也是“自由”黑人,他们从旧的庄园经济里挣脱出来,但是在这个城市里却找不到可以维持生计的工作。倒是他们以前在曾在宽容的白人奴隶主手下学过乐器,现在能凭这个本事混口饭吃。
她和普利西,芒罗太太和南妮嬷嬷,她们都是白人和黑人的配置,但是白人都把黑人看作自己的家人。因此罗兰从未对主顾们的肤色有过任何要求。
主顾们也从未对罗兰的餐厅提出过异议,直到有一天,一个据说是专程从宾夕法尼亚到这里来的白人食客向罗兰提出:“您怎么能让白人客人和黑人坐在一起吃饭?”
一句话把罗兰问得有点儿懵。
她的餐厅开了近半年,还从来没有人向她提出过这个问题。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她的餐厅向来招待中层和底层的城市居民:渔夫、手工匠人、小贩、邻居……大家不是有色人种就是“贫穷白人”,没有哪个“高贵白人”会对身边食客的肤色提出异议。
而眼前这个宾夕法尼亚来的北方佬,穿着衬衫和背带裤,头发梳得油光水亮,独自一个人享用了一大份海鲜拼盘之后,转脸就找到了罗兰,问她:“您的餐厅为什么让我一个白人顾客,和黑人坐在一起吃饭?”
罗兰抬头张望了一下,只见能容纳二十个人同时吃饭的餐厅里,只有一个年轻的黑人,看起来像是码头管理员的装束,正缩在屋角,一无所知地享受美味。
罗兰低头看看已经被北方佬“扫荡”一空的餐盘,再看看对方那张狡狯的脸,心想:明白了,吃霸王餐总要有个由头不是?
她先让自己平了平气,努力用最平静的口吻说:“可是,先生,您手中的这份晚餐,刚刚也是由一个黑人小女孩儿给您端上来的——您刚才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不是吗?”
经过黑人的手送上的食物,与黑人同坐在一间餐厅里享用晚餐,为什么前者可以接受,后者就不行呢?
北方佬一怔,似乎也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
他顿了顿,指着门外,说:“您可没有在餐厅外写明您招待黑人。我一开始不知道,进来之后才发觉。”
他看看缩在餐厅一角的普利西,说:“这些家伙天生低三下四,给我们干活可以,但要和我们平起平坐……这哪儿行?”
屋角,餐桌被重重地敲打了一下,显然是码头管理员听见了这番明显的议论,怒气上冲,重重地捶了一下桌面。
罗兰一伸手,示意让那小子稍安勿躁,让她来处理这事。
“如果我记得没错,黑人奴隶已经全都被解放了。无论肤色为何,只要是人,就应该享有平等的地位,不是吗?”
“对啊,黑人还都是你们北方佬解放的。”
餐厅另一角,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白人食客插了一句嘴。
为了蓄奴制和州权,南方各州在这场战争之中天翻地覆,几乎每个家庭都受到了伤害。
到头来竟然是一个北方佬来到他们的地盘上,表示不愿意和有色人种一道吃饭——这件事本身让人觉得很滑稽。
谁知这个北方佬傲慢地说:“黑人被解放,只是说他们不再是奴隶,是自由民而已。但你要说这些低三下四的黑家伙和我们白人地位是一样的,你就错得离谱了。”
这个北方佬说完,还特地转脸问坐在他附近的一个本地白人食客。
“这种情形,您竟然忍得了?”
那个白人食客一愣,双手一摊,回答道:“没办法啊!这里的饭菜太香,别处又吃不到。”
餐厅里顿时响起稀稀落落的附和声。
“管他和什么人一起吃饭?这里的东西好吃是最要紧的。”
北方佬:这……
罗兰紧紧地抿着嘴,望着餐厅里的局面。
她算是明白了——
在过去的这场战争里,北方联盟给了黑人自由的身份,但是却没有给他们任何平等的权利;
南方各州很多善良的家庭把黑人当做家庭成员来看待,却从未想到过要给予他们自由和地位。1
但是场面已经不容她再多想。
北方佬伸手一推桌面,起身说:“这顿饭我受够了。”
——霸王餐,来了!
罗兰却板着脸说:“我的确没有事先写明,餐厅接待哪些客人。是我考虑得不周。”
北方佬扬起头,知道自己快要得逞了,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神色。
“我有心不收您的饭钱,但是您却已经胃口大开地把整份晚餐都吃完了。”
“因此您事先支付的订座费我就不退了,刚好支付您的饭钱。”
罗兰说完,对方才突然想起这茬儿:他还缴了一份订座的钱,订座费和饭钱是等价的。
“凭什么不退我的订座费?”
北方佬也没想到,罗兰竟然表现强硬。
罗兰说:“因为这是订座费啊,它确保了您好好地走进来并且享有一个座位。您进餐厅的时候没有提出任何问题,我当然有资格收它。”
“这……这是耍赖……”
北方佬狡辩起来,也显得有点儿心虚。
“您既然看不起黑人递给您的晚餐,那您为什么还要吃掉它?”
南妮嬷嬷移动着壮硕的身躯,出现在了厨房通往餐厅的那道门后。
这位黑人嬷嬷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那个北方佬。
这时,原本就在餐厅里的那个码头管理员和几个混血小贩都站起来,一起向这个北方佬施压。
“哼,你们等着瞧。”
北方佬一脸心有不甘的模样,从餐厅里慢慢退了出去。临走时瞅见桌上的瓷器不错,看似还想一扯桌布,把餐具都给摔到地上去,谁知嬷嬷脚步灵活,一个箭步抢上来,拦在北方佬跟前——
“还在打什么坏主意?”
嬷嬷说出来的话像打雷。
北方佬顿时蔫了蔫,终于骂骂咧咧地转身出门。
“总有法子叫你这餐厅开不下去!”
罗兰听见他抛下的最后一句说的是这个。
“各位请放心就餐!”
罗兰向余下的食客保证,“我不会让这样的跳梁小丑影响餐厅做生意的。”
“夫人,以后您再遇上这种麻烦,就叫上我们来帮忙。”
此刻,餐厅里有不少人都是熟客或者邻居。罗兰的餐厅一向用最公道低廉的价格提供最美味的食物,要是把这餐厅给搅黄了谁也不乐意。
罗兰笑着感谢了他们,但是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郁闷。
她的生意确实还不用愁,但是以后要从那些财大气粗的老饕们口袋里赚订座费可能就没那么容易了。
要知道,新奥尔良上城区的那些高档餐厅,现在就大多在门口钉块牌子,说明“只招待白人”。那些所谓“上流社会”和“暴发户”们就都习惯于流连那样的场所。
罗兰心想:算了,理念不合,这钱就是给咱咱也不赚。
从第二天起,她在餐厅门前特地挂上了一块招牌。
“所有人都可以入内就餐!”
有些远道而来的食客看着餐厅门前挂着的招牌,顿时好奇地询问:“这餐厅什么人都招待吗?”
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食客们却都抽动鼻翼:“香,好香!”
厨房里传出的香味混合着香草的气息和水产的鲜美,太过诱人,让人挪不动步子。
人们满心期待着餐厅开门之后盛上的晚餐,至于什么人会和自己同在一间屋檐下用餐——这种问题是完全顾不上的。
上次那个故意找茬的北方佬还曾再度出现了两回,站在餐厅门口,专找那些衣着光鲜的白人老饕,把自己上次的经历添油加醋地“宣扬”了一把。
“嗯,在排队的时候主厨就出来解释过了。”
食客们都显得无所谓。
“再说了,这家的位置很难等,今天好不容易订到座位了。”
“店家说要招待邻里——这家把价格定得这么便宜,原本就不是什么高级餐厅,咱们也不能强人所难,不让人做生意不是?”
“啊,香,味道好香——”
等到餐点邻近,厨房里传出的香味飘散出来,更是什么人都不肯离开了。
刻意使坏的家伙顿时气了个倒仰,骂骂咧咧地离开,一边走一边寻思究竟什么样的招数能够让“汤米家的厨房”伤筋动骨,好让他出上一口恶气。
“北方佬”造访餐厅两周之后。
罗兰的餐厅又一次迎来了巡警的巡检。
“夫人,这是什么?”年轻的,好脾气的巡警从她的柜台下找出了一个用纸包得好好的大包裹。
“我……不知道!”
罗兰也感到震惊,她转过脸去找普利西:“普利西,这是什么?”
少不更事的黑人女孩儿大大咧咧地说:“是一位熟人给您的,他说让我放在您柜台里,您收到会高兴的……”
“哇哦!”
罗兰高不高兴且不说,年轻的巡警见到这个是真的很高兴。
他的眼里闪着光:“夫人,您的餐厅里,竟然……竟然在卖酒?”
“不不不……”
罗兰赶紧解释,“您听见这个孩子说的了吗?这不是我用来出售的酒,我的餐厅向来只出售甘蔗汁。”
“这是有人特意欺骗这个孩子,送过来的酒……我之前根本不知道它放在我的柜台里……”
“对不起,夫人,”
巡警这时却摆出一张公事公办的脸,“只要是在您店里发现的酒水,我就必须要向上头汇报。这是我的职责。”
罗兰十分沮丧,而她身边的普利西已经吓得快要哭了。
“真的不是夫人在卖酒啊!”
黑人小女孩“哇”的一声,捂着脸坐倒在地上。
“夫人,说老实话,您的餐厅已经有很多人眼红了。”巡警继续向罗兰解释,“您被抓到一次,罚点钱,就算是破财消灾了,我们这些巡警下次肯定都会放您一马……”
罗兰:见鬼,你这话最多只能骗骗无知少女。
但她也明白,巡警们恐怕早就在等着抓她的错处——上次鸟枪的事因为她有执照,被救过去了。这回她是正正地撞在了枪口上。
“我会向上头解释,替您讲两句情的,漂亮的夫人!”
巡警兴高采烈地向罗兰告辞,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他会好好夸大一回的。
罗兰吐出一口气,再转头望望哭倒在地的普利西,她却又骂不出口,只能摇摇头。
事实证明,她的第六感没错,这巡警一定是把她的餐厅宣传成了每天能出售一百瓶酒的私酒窠子——她收到了一张天价的罚单,并且勒令餐厅关门三天,以示惩罚。
这天餐厅不得不在门口挂了“0”的招牌,没能开门营业。
罗兰独自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餐厅里,抱着双臂发呆。
这件事她没办法责怪别人,只能怪罪自己,怪自己没有教好普利西。
她想:如果白瑞德还在新奥尔良城里,他一定会笑话她吧。会笑话她竟然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又笑她连这么低级的麻烦都搞不定。
她低下头,把头埋在双臂之间。
她忽然有点儿鼻酸,她想起白瑞德离开之前,特地陪她去办了持枪的执照,就是为了让她有能力保护自己。
可是她却栽在这点简单的小事上。
白瑞德应该没想到她遇到的会是这种类型的困难吧——他给予了她在性命交关的时刻保护自己的能力,却没有想到她在这城市里,未必会遇到性命交关的问题……
罗兰突然用一对胳膊把自己的脑袋支撑起来,对自己说:
“傻了,应该这样想,瑞德之所以只帮我帮到那一步,是因为他相信,不需要动用武器的问题,全都可以交给我放心地去解决。”
——是的。
她被人陷害,收到了一张天价的罚单。
但是她还有机会,还能去为自己申诉。
盛满酒的酒瓶确实是在她店里被发现的,但是普利西指出了是谁给她的包裹。罗兰也去求证了,对方明说是一个北方口音的男人让自己把东西拿来的。
此外,罗兰在包裹着酒瓶的纸包上找到了售酒的小店店址,去那里询问,店主对买这瓶酒的“北方佬”印象很深,记得对方特地要了两张纸来把这瓶酒包得严严实实。
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弃——
罗兰想:如果她真的是一个这么简单就能被打倒的女人,那她就活该被白瑞德看不起了。
于是她双手撑起桌面,抬起头来。
“芒罗太太?嬷嬷?”
罗兰惊讶地望着眼前的人。
楼板上传来吱呀吱呀的响声,南妮嬷嬷和芒罗太太一起下楼来。
“思嘉,你放心,韦德已经睡着了。“
芒罗太太唇角挂着温柔的笑。她代罗兰照顾小韦德,俨然对这个孩子生出了深厚的感情。
南妮嬷嬷却呼哧呼哧地还在生着气,大声责难:“都怪那个北方佬,那个北方佬!竟然敢打餐厅的主意……”
“而你,思嘉,”芒罗太太望着她,眼里似乎有泪光闪动,“亲爱的孩子,请原谅自私的我。”
罗兰不明所以。
“我知道你重新经营这个餐厅,都是为了我,为了让我好起来。”
“其实这段时间我已经渐渐都好了,但我又迟迟不肯表现出我早已痊愈且清醒。我怕你会离开我们……”
芒罗太太突然拿出一份文书,推到罗兰的面前。
罗兰定睛一看——
啊这……她刚刚还做了半天心理建设,要排除万难,解决这个问题的。
可是现在——似乎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