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是故意要避开白瑞德的——没办法,情绪使然。
她对于他的“植入式情感”就是“不喜欢”与“被冒犯”。
再加上红头发的贝尔·沃特琳——她知道白瑞德和贝尔是什么关系,她也认可正常的成年人都有这种需求,但是她不打算把自己搅和进去。
她撒了一个含含糊糊的谎,假装她已经谈完生意了,要回塔拉。
而他恭敬地向她告别,并且表示希望以后能在亚特兰大或者塔拉再见。之后就转身,他的身影消失在那扇形的街道上。
罗兰松了一口气,觉得白瑞德如果能够早点离开新奥尔良,就真的再好不过了。自从踏上新奥尔良的土地,她似乎就从未离开过这个人的影子。
“走,普利西,我们去找房子!”
罗兰斗志昂扬地说。
她的黑人小女仆此刻正蹲在路边打瞌睡,这时候总算站起来揉了揉眼睛。
“您在办公室里的那会儿,白先生可一直都在那。”
罗兰:……难怪自己一出门就会遇见这家伙。
“他还给了俺十美分去买甘蔗水喝。”
到了季节,这新奥尔良的街道上满大街都是卖甘蔗水的小摊贩。
“俺把这十美分收着,俺要给迪尔西买件礼物。”普利西满心惦记着家里人。
“收着吧!”罗兰吩咐普利西,“咱们不都说好了,你是有正经工作的女——女助理。”
她不太喜欢“女仆”这个字眼。
“以后每个月你拿到的工钱,都是你的,归你自己支配。”
普利西一蹦三尺高:“那俺不是比波克和迪尔西都要阔了?”
罗兰一想:也对,波克和迪尔西,还有嬷嬷——他们也应当算是被“解放了”的黑人。塔拉一直把他们看成是“自家人”,所以不给他们分配塔拉的收益,这也是不对的。
她把这一点记下来,以后要写信给梅利,塔拉的收入应该在所有付出劳动的人之间分配……
怪了,罗兰想:这样的事,她没有想着交给希礼或者威尔,也没有想着要交给自己的妹妹卡丽恩,她直觉应该交给媚兰。
媚兰是最公正的人,最不偏不倚的人——她能像埃伦那样把塔拉照顾得妥妥当当的。
罗兰直觉是这样,可再一想,梅利那病恹恹的身体……
她随即打消这个念头,决定等有空了自己来把塔拉的事情安排一下。
随即罗兰带着她的“女助理”普利西去看房子。
她给自己的时间太紧(旅店只打算再多住一晚),预算又太少,因此房子找得极其不顺利。
好不容易在法语区找到了一间还算合适的,却又考虑到她的“女助理”不会说法语,生活不便,不得不放弃。
最终她在治安较好的上城区和鱼龙混杂的下城区之间找到了一间屋子——一片联排屋子最靠近街道的一间,因此有一个不小的庭院,庭院里有自己的水井。
可供罗兰和普利西使用的房子在楼上,她们两人共用一个盥洗间。楼下是房东的客房和会客厅。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房子没有厨房。
这个位面里没有煤气灶电磁炉……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任何便捷灶具都不存在。只有烧柴或者烧秸秆的粗笨大灶,而且不是每一间房子里都有。
在罗兰看来,厨房还是很必要的,如果要长期在这里居住,她不可能每天都去白瑞德带她去过的高级餐厅——那将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作为一名单身女性,她也不太可能总是造访街巷深处的小酒馆,尽管她很喜欢那里的乐队。
罗兰向房东太太提出了这个问题。
房东太太随手一指:“喏,可以去那里,借他家的厨房。”
罗兰顺着房东的指点张望,见到那是一栋两层的小楼,上住下商。楼上有一座阳台,阳台门紧闭。
而楼下赫然是一家带招牌的小餐厅——“汤米家的厨房”。但是餐厅的大门关着,招牌上又是蛛网又是灰尘,应当是有些日子没开过张了。
“这是一家关闭了的餐厅?主人却还住在楼里?……我也能去借用厨房吗?”
房东太太却不肯再多说了。她像是唯恐罗兰不肯付租金似的,催着收了两个月的房租,就匆匆忙忙地告辞了。
新租下的房子不算大,但是里面的物品用具还算是齐全。
罗兰和普利西回了一趟旅店,把她们的行李都取来,就能直接在这里住下了,算是在这座城市里有了一个落脚点。
普利西对此很不解:“思嘉小姐,我们为什么不回塔拉?您的‘大生意’谈成了,不是吗?”
普利西对什么茶叶专卖、专利转让之类的事一无所知,但是她对罗兰崇敬无比,一直认为罗兰在做“大生意”。
“谈是谈成了,但是我还有别的生意要继续谈。”
确实如此,早先她申请的农机专利只在佐治亚州有效,如果想在路易斯安纳州也享有权利的话,必须在新奥尔良再申请一遍。
好在这事不难,文件都是现成的,而且即使有人想和她竞争,她有佐治亚的专利在手,也令她拥有绝对的优势。
另外,农机的合作商也要慢慢地都谈起来。
她有的是事情要忙,有的是钱要赚。
“再说了,”罗兰望着普利西,“好不容易来到一座新的城市,你难道不想多看看,反而要急着回去?”
普利西不明白:“塔拉……塔拉多好呀!”
罗兰笑了:她也爱塔拉啊。
但是人永远都会从乡村往城市走,在这个位面也不例外。
既然这样,她就要为现在还在塔拉的人在城市里打下根基。
另外,她也很喜欢这个城市,喜欢这里的人不问出身,不问来历——人们关注的不是她“是谁”,而是她“能做什么”。
她想要在这里做一些自己擅长的事、喜欢做的事。
下午,罗兰决定去那栋可以借用厨房的房子里去看个究竟。
她先去餐厅门口张了张,那里依旧铁将军把门——
于是罗兰按照房东太太的指点,从小楼另一侧的边门推门进去,进门转一个弯,就是厨房。
这间厨房是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虽然这餐厅看起来已经很长时间无人使用了,但是厨房却很干净,橱柜灶台烤炉,都是一尘不染。
罗兰再检查盛放材料的地方,只见油盐米醋,最基本的调味料,一样都不少。房梁上甚至还吊着两枚切掉了一点儿的腊肉和腊肠。
难怪房东太太让她到这儿来借厨房。
罗兰想:无论如何应该先向主人打个招呼,于是她带着普利西在这栋房子的一层慢慢寻找。
“请问,有人吗?我可以借用厨房吗?”
罗兰大声询问,在这座空空荡荡的房子里甚至有点儿回音。
她伸手推门,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那座餐厅里——餐厅里摆着一张张深红色胡桃木的餐桌餐椅,桌布全都整齐地叠在一起,放在餐厅的角落里。
下午的阳光透过沾满灰尘的玻璃窗,从外面照进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有一种莫名的安静宁谧。
“你们是谁?”
一个粗犷的女声从罗兰背后响起。
罗兰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她身后的普利西更加沉不住气,直接叫了起来:“啊——”
“没想到你们这么唐突粗鲁,在别人的屋子里还大喊大叫。”
听见来人的声音里都是愠怒。罗兰赶紧转身道歉。
她一看见对方的模样,差点儿开口招呼:“嬷嬷——”
是的,如果不是对方带了一点儿法语口音,罗兰会以为是身在塔拉的嬷嬷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是一个身材宽厚的黑人妇女,她和嬷嬷一样,拥有一张黝黑而和蔼的脸,厚实的胸脯和蒲扇似的大手,但也和嬷嬷一样,故意显出一副威严和教训的面孔。
普利西则完全吓傻了,像是一根木棍似的杵在原地。
“嬷嬷!”——她喊了一声。
“我知道了,”来人眼里精光一闪,突然迈着大步走上来,伸手拗住了普利西的手腕,“你一定是支使这个孩子来干活的,你这昧良心的奴隶主,这孩子才这么点儿年纪,你却打发她来干活!”
普利西顿时流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仿佛真的被主人欺负了。
罗兰赶紧说:“普利西,快告诉嬷嬷,你是我的什么人,你每个月从我这里拿多少工钱?”
普利西憋着嘴,半天才冒出来一句:“我……我是思嘉小姐的,女,女,女……助理。”
被吓坏了的普利西脑筋根本不够用,半天才想起这个职位,然后才把她每月能从罗兰这里领到的工钱给报了。
“嬷嬷”这才有点相信了,松开了黑人少女的手。
“你……没把这孩子当奴隶,也没把她当女仆?”
罗兰轻轻摇头:“不,奴隶早就被解放了。这孩子是我的家人,是我的伙伴。”
普利西立即摆出一副感动的哭脸。
嬷嬷盯着她们两人,看了又看。
“我们刚搬到这里附近,实在是无意打扰,”罗兰指指原处自己新租的房子,“而是想借用这里的厨房。”
嬷嬷看了一眼邻居的房子,哼了一声,说:“那个老抠门,总想着让她的房客到这里来借用。”
这种事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你们自己动手,自己收拾干净,材料自己买,油盐佐料没了你们就自己加满——”
嬷嬷丢下这一句话转身要走,地板在她脚下发出响亮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谁知罗兰又问了一句:“敢问,府上有几口人?”
黑人嬷嬷顿了顿:“……怎么?”
“既然是我借用厨房,至少应该由我表示一下。今天的晚饭我请各位享用吧。”
“哼!”这位嬷嬷哼了一声,“看您的模样,别把我家厨房点着了就行。”
普利西这时却知道插嘴了:“烧火我会!”
罗兰:……
她只能尽量用诚挚的目光望着眼前的妇人,直到对方终于稍许软了一两分。
“两口人,太太吃得很少,但是俺胃口可大……不过味道不好,俺可咽不下去。”
黑人嬷嬷丢下一句话,踏着咯吱咯吱的地板离开了。
罗兰松了一口气,摘下了墙上的一只菜篮,带着普利西出门——她早早就相中了邻近的一个小市场。在这里,归航的渔船会带回来各种各样的渔获,也有些小商贩会在这里交易用来烹饪的其它佐料。
罗兰买到了一大把秋葵和几颗柠檬,一袋蚬子,几只活蹦乱跳的大虾。
她又去零沽了一小袋米,才转回“汤米家的厨房”。
路上,她没忘了到自己租住的院子里摘了不少香草——野葱、野蒜、迷迭香、牛至、鼠尾草、野芹菜……
那抠门的房东指着房客去薅别人家的羊毛,没想到现在却被罗兰“顺手牵羊”,薅去了不少花园里的香草。
普利西则抱了柴火去厨房里烧火,顺利地把那大灶点着了。
罗兰这边已经将材料准备得差不多。她先把虾去壳去头,虾头和虾壳同蚬子一起用油略炒,然后吊汤。
汤吊好,一部分拿来与秋葵同煮,另一部分用来煮饭。
她先在一只平底锅里把香草都炒香,然后再把淘洗过的米放进去炒,炒至米都把香草的汁水吸收之后,再倒入刚才的高汤,连同切碎的腊肠、虾和其他杂七杂八的材料一起煮饭。
普利西惊呆了——
“思嘉小姐,在塔拉我从没看过您做饭——”
罗兰心想:确实……我自己也好久没做了。
在前两个位面她都不需要自己动手下厨,但好在以前在“种田位面”下厨下得熟练,这些技能到现在也不曾丢。
“您是怎么认得那些香草的?”
“埃伦教的呗!”罗兰随口回答。
但她这辨识香草的能力和埃伦、和塔拉都没什么关系,全都来自“种田位面”。
“在全世界种田”大赛里有一季是在米其林厨房里种田,主厨要什么罗兰就得种什么出来——那一季罗兰没少被“虐”,但是也由此认得了各种各样的香草和千奇百怪的食材。
事实上她只要闻到香味、尝到味道,已经大致能猜出来里面加了什么佐料。
那天和白瑞德一道,在那间小酒馆里尝过了招牌的秋葵汤和烩饭,罗兰就已经知道了大概做法,现在不过是依样画葫芦,照着样子做一份而已。
刚才的黑人嬷嬷说她“嘴刁”,罗兰猜想这不外乎是习惯了新奥尔良本地的风味,于是她干脆复制前一天尝到的本地菜肴,反正这些菜肴材料易得,做法也不复杂。
“好香啊!”
一边打下手的普利西由衷地感叹了一声。
从炉灶上弥漫开的香味,迅速充满了整间厨房,继而又透过门窗,迅速向街道上飘散。
“咚咚咚——”
突然,罗兰听到了有人在敲前面餐厅的门。
来人锲而不舍地敲着,还大声询问:“餐厅……这餐厅今天是重新开门了吗?”
“唔,好香!好久没有闻到这么香的味道了。”
罗兰不得不跑去打开了餐厅的前门,向外面的人解释:“不,很抱歉,餐厅并没有重开……我是这里的邻居,在借用这家的厨房。”
来人误会了,也感到很抱歉,抬手提了提帽子致意,说:“夫人,不好意思……实在是因为,太香了。我还以为餐厅重新营业了呢。”
“不过想想也能想到的,自打汤米阵亡的消息传回新奥尔良来,这店就再也没开过。芒罗太太……她还好吧?”
罗兰只能含含糊糊地点点头。
将人送走以后,她抬起头,看见这家餐厅门外几乎歪倒的招牌:“汤米家的厨房”。
没有了汤米,“汤米家的厨房”自然也就再也没心情再开张。
果然战后每一个家庭都或多或少有一个伤心的故事,这里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