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拉的棉花田。
正如罗兰所预言的,大型采收机械,自动采棉机的运作越来越纯熟。
从刚开始的几分钟一歇,到能连续运作一小时,再到最后的“只要牛不累,这机器就不用歇”。
大袋大袋的棉花混着各种各样的杂质,从田里被“囫囵”收割下来。巨大的机械所经过的棉花田,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棉花杆留在地里。
按照波克所说的,这采摘的速度,已经快要赶上以前拥有一百多个壮劳力的塔拉了。
这个以前从不爱干农活的黑人男仆,现在不仅能干活,而且总爱把这事儿向外人吹嘘——以至于别人总会以为他干的是卫希礼的活儿,而不仅仅只是个赶牛的。
卫希礼在干活的时候依旧很沉默。
他的工作至关重要,他就像是一个观测船只航向的舵手,这具机械是前进还是后退,全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
但是他发现自己的作用在一天天地减小——
这架机器像是有了生命,仿佛自己能够成长:
原本只是一架喀啦作响的骨架,现在渐渐有血有肉,羽翼丰满,随时可以摆脱他把控的双手,展翅高飞——发明这机械的女人,似乎也是如此。
威尔的工作量现在小了很多,以前他需要始终盯守在机器旁边,随时待命维修,现在基本上没有这个必要了——他只需要躺在棉花地旁边的树荫下打瞌睡就好。
威尔也是塔拉每天起床起得最迟的,别人都起来的时候他不可能不在床上睡着。
波克需要去威尔的卧室大喊三声,才能把这个鼾声如雷的家伙从床上唤起来。
但是在塔拉,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深夜里,威尔会举着火把或者油灯,守在这座机械旁边,按照他白天的构想,把一些不够牢固的部件都替换掉,不合适的零件加以改进……
罗兰经常出现在威尔身边,给他提出意见。
甚至两人会为了意见相左而小声争吵。
这时卡丽恩会悄悄地起床,去厨房烧一壶开水,把姐姐送给她的“大红袍”沏上一壶,斟在两个小茶杯里,悄无声息地递到塔拉大宅外面的走廊上。
吵架的人就会循着茶香而至,饮茶提神之后,两人又会相视一笑,刚才的那一点点枪~药气味早已消散殆尽了。
塔拉用“机械”采收棉花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多人都到塔拉来看热闹。
这种时候嘉乐会像一个神志清醒的好人一样,来到塔拉庄园的大路口指点:“看,这是我的塔拉,我从牌桌上赢回来的塔拉!”
塔拉采棉花的过程不是秘密,也不禁观看——人们看得啧啧称奇。
然而在琼斯伯勒,关于塔拉的流言再次传开。
“塔拉的棉花里含有大量的杂质,你们没见过他们采棉花的那个大家伙,是连枝带叶连骨朵,一股脑儿全采下来的。”
“各位,塔拉卖棉花的时候一定要看清楚了,你们买的那可能不是棉花,就是一包杂草呢!”
传的最凶的自然是塔拉以前的监工乔纳斯,他恨透了塔拉,巴不得这座种植园从此倒下,永世不得翻身。
谁知过了几天,塔拉的棉花陆陆续续地运出来,送到琼斯伯勒镇上。
来收棉花的商人特地长了个心眼儿,让人把塔拉的棉花包打开来查看——
只见塔拉采下来的棉花雪白,纤维长,杂质少,品质竟比其它种植园采收下来的还要好些。
毕竟,塔拉的棉花从田里摘下来还只是第一步。
棉花采收之后,罗兰带着嬷嬷和其他人一道,把这些棉花放置在日光下暴晒,然后把这些棉花扔到一个类似离心机似的大家伙里筛选一遍。
棉花和其它杂质的密度不同,用这种方法很快就能把棉花和其它杂质分开。
在这之后就是去籽,去籽也有专门的去籽机。
经过这几项处理,被打包装起来的全都上好的长绒棉——现在在琼斯伯勒,摊在商人们面前的雪白棉花,白得耀眼可爱。
驾车把棉花送到琼斯伯勒的人是卫希礼。他大声说:“各位,这真是用机器采下来的棉花!”
卫希礼正在按照罗兰的指示,帮助她宣传塔拉正在使用的机械。
“本季塔拉采收棉花的劳动力只有三个人——三个男人,还有几个女人帮忙打下手。”
“嚯——”
看热闹的人齐齐发出一声感慨。
凭三个男人,想要收齐一整个种植园的棉花,这是做梦吧?
“我们已经收了两百包棉花了,全都是质量上乘的精品,童叟无欺。”
检查完这些棉花的商人点点头,替卫希礼作证。
“卫先生,塔拉出产的棉花都是品质最高的上等棉,请问塔拉还有多少?有多少我们要多少。”
“这不可能!”听了棉花商人的话,围观的人一起惊呼。
两百包棉花,三个男人——这是在做梦吧。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卫希礼抬头望着远处一个人影。
“那个叫做乔纳斯·威尔克森的家伙威胁了镇上所有的雇工,让他们谁都不许接塔拉庄园的活计。所以我们只有三个人,面对一整座种植园……”
乔纳斯就在远处,脸色不善地盯着这边。碍于舆论压力他只能把帽檐压得低低的。
“希礼,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有人大声询问,最近像塔拉这样,缺乏劳动力的种植园着实很多。
“所以,各位,如果有怀疑的话,请尽管去塔拉庄园看一看吧,看看塔拉的方法,也许能够帮到各位。”
卫家原本是望族,“十二橡树”庄园在此经营多年,一直到战争失败才毁于一旦的。
卫希礼的话还真管用,很多人听了,纷纷表示要去塔拉看一看。
希礼松了一口气,把运来的棉花卖掉,收了钱,准备赶着空了的牛车回塔拉去。
这时有个戴帽子的人突然走上来,拦在卫希礼面前,冷笑着说:“你终于明白她有多少能力了?”
卫希礼一怔,才认出帽檐下的那张脸:“白先生……”
他这才明白对方都说了些什么,赶紧说:“您说的是韩夫人吧……我一直明白,我一直很……崇敬她。”
白瑞德哈哈大笑,突然伸出一只拳头,冲着卫希礼胸前一捶——
白瑞德没用力,卫希礼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文弱了,可还是身体晃了晃,往后退了一步。
“但是她这份能力妨碍到您的‘小自尊’了吧,卫先生?”
白瑞德语气里尽是调侃。
卫希礼顿时大怒:“思嘉就像是我妹妹一样,我怎么可能会对她感到……嫉妒?”
“那你又何必四处托人找职位,想要举家搬离塔拉?”
这一句话问出口,就好像是直接给了希礼一拳,让他伸手捂住了心口,连话也说不出来。
真……真可怕,这个白船长,竟然连这个……连这个都知道。
“塔拉……塔拉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亚特兰大……”
他徒劳地解释着。
白瑞德哈哈一笑,摇着头说:“不,亚特兰大是您妻子的家。”
是的,希礼的家是已经被烧毁的十二橡树,亚特兰大是媚兰的家。
“您明明知道思嘉现在还没能让一切都安顿好,她特别需要可靠的人。可是您还是选择要在这个时候离开塔拉——卫先生,您身为一个南方男人的尊严,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卫希礼涨红了脸,握紧了拳头,想解释却又偏偏没词儿。
只听白瑞德哈哈一声笑:“不过,你有可能帮到了我,所以我还是想对你说声谢谢。”
这个男人伸手把帽子抬了抬,然后扬长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卫希礼留在原地。
“哦,是的,我确实是嫉妒思嘉的。”
卫希礼沮丧地想:白瑞德帮他认清了现实。
他眼睁睁地看着塔拉完成了一件又一件,常人看来绝不可能完成的事——也都是他做不到的。
他在佩服之余,也会渐渐觉得不舒服。
思嘉啊思嘉,她在他心里还只是一个外表好看,内心骄纵的小女孩啊!——怎么她已经变成那样强悍的一个女人了,他还在原地踏步?
或许白瑞德说得对,他现在确实不应该离开——道义上说不过去。
在塔拉最苦最难的时候他们夫妇一直赖在塔拉,等到难关都过去了,他却又动这种念头。
卫希礼唉声叹气地离开,好像他根本就没能成功卖出塔拉的棉花。
塔拉却完全是另外一副景象。
田里的棉花已经收得差不多了,竟然还特地留了一小片作为演示只用——但是“大家伙”自动采棉机已经轻易不再展示,只有确实有诚意想要采购这种机械的人,罗兰才会“勉为其难”地让波克和威尔演示一下。
因为这台大型机械已经“名花有主”,在白瑞德的牵线之下,罗兰已经和一家农用机械生产商谈了合作,大致的意象是罗兰以技术入股,并且授权生产商生产,每年从收益中获得一定比例的分成。
除此之外,那些规模比较小的农机一直都在演示:筛棉机、去籽机……甚至是种植机。
最令人感兴趣的是筛棉机:塔拉的女人们有条不紊地把采下来的棉花扔进筛棉机里,然后把筛出来的棉花纤维拿给拜访她们的客人们看。
这些客人们并不一定是想要合作的商人,有好些只是邻居,听说了塔拉的现状之后,赶来看热闹的。
大家面临的问题都差不多:人手不够。
自从黑奴被解放之后,雇人让采棉花的成本高了很多,多数人不得不起早贪黑地自己动手。
看到塔拉的女人们,舒舒服服地坐在露台上,用手摇动机器,棉花就自动和杂质分开了——邻居们觉得眼珠都要跳出来。
“不行……我做不了主。”
媚兰很好脾气地摇头,“没办法把这些机器借给你们。”
“你们也知道,这些东西都注册了专利,和外头的商人有合作的。如果合作方发现思嘉私自授权,会被追究责任的。”
媚兰把和罗兰早就商量好的说辞拿了出来。
“要真的需要,你们就和思嘉好好说,说你们需要租用……”
说到“租用”这里,昔日的邻居和朋友们立即分化了——真心需要机械的开始计算口袋里的钱怎样才能够用,想要“白嫖”的默默告辞。
“租用可以赊账……”
白嫖党惊讶地回头:不,我们不想离开……
“可以赊一半,余下的在六个月之内还清……”
白嫖党:告辞!这回是真的。
“之前思嘉就是这样要求自己的,我们最穷的时候十七口人口袋里只有几角钱,但思嘉却从来不会欠账超过半年。”
“不信你们可以问问亚特兰大和琼斯伯勒的商店。”
余下的人又告辞了一半。
真正走进罗兰的办公室,提出租用甚至赊账的,都是看见了觉得这些机械好用,真心想要拥有一台这样的机械,减轻劳作压力的。
罗兰爽快地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等到所有客人离开,罗兰特地来到媚兰身边,与她击掌——
“梅利,干得漂亮!”
这是她和媚兰事先商量好的策略。她和媚兰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媚兰是局外人的身份,好多话都能说;而罗兰是主人,该坚守的底线由她来负责坚守。
这时的媚兰和卡丽恩正各自坐在一座藤编的椅子里,坐在走廊上晒太阳。
媚兰说了很多话,这时感到很疲劳,但她精神很好,看见罗兰的进展她也一样感到很振奋。
而卡丽恩一直不声不响。女人们身边放着一只大箩筐,卡丽恩和媚兰正将里面的棉枝取出来,将上面残留的一星半点棉花纤维小心地扯下来。
这是机械采棉不如人手的地方,无论机械多么先进,都没有可能做到像人手那样,将棉枝上最后一点棉絮都采摘干净。
这些棉花纤维虽然不多,但是待会儿送到嬷嬷的纺车上,还可以轱辘轱辘地纺出一小团棉线;再送上织机,也许就能给博或者韦德织一件小衣裳。
剩下的棉枝大多已经被晒干了,扔进灶膛就可以做燃料,用它们熏制食物,比如说甘薯干、腌肉和腊肠,也有一股十分特别的味道。
这都是经过筛棉机筛下来的废料,丢掉也完全可以;但是女人们舍不得那一点点棉絮,于是就拿来当手工活慢慢地做着——好在没有什么时间压力,她们甚至可以把这当成是一项消遣。
罗兰突然发觉媚兰的手一点一点地垂落。
她用征询的眼神看看媚兰,媚兰冲她点了点头。
罗兰赶紧请来嬷嬷,让嬷嬷把媚兰抱回屋,回到她的卧室里去。
自打生了博,媚兰的身体就一直很虚弱。她原本就瘦小,身材像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嬷嬷可以不费力地把她托起来。
罗兰赶紧让波克去请大夫来看看媚兰——但这一切,生病,看医生……却都是媚兰不想让希礼知道的。
“男人们以为他们知道一切,但其实他们什么也不知道。”罗兰心想。
她接到了一些信件,其中有一封是白蝶的,信上提到她上次见到白瑞德,从白瑞德口中听说了卫希礼正在亚特兰大“找工作”的事。
罗兰看了信只觉得眉心一跳,她闭上眼,伸手捂住心口,尽力按捺住那一股涌上心头的酸楚。
她告诉自己:感情是不可能战胜理智的。
确实如此。
但是——
如果不是她被植入了对卫希礼的“好学生崇拜”的话,她看到这封信之后肯定会跳起来大骂卫希礼“好心当作驴肝肺”的。
罗兰甚至能够听见自己在对这个痴情的“思嘉”说:别傻啊,别为了这么一个男人,别人的丈夫……不值得——
但是心底那种依恋依旧清晰。
她不能再继续留在塔拉了。
罗兰一咬牙,知道到了她该做决断的时候了。
刚好她手边放着另一封信,来信的地址上写着“新奥尔良——路易斯安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