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来人惊奇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就算你欠钱的对象不是我,你也不用这么大压力吧!”
“怎么?好衣服都拿去典当了?”
白瑞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罗兰身上的衣服。
今天罗兰没有穿那身用埃伦的天鹅绒窗帘裁成的裙子,她穿的是家常衣裙,因为劳作而被磨坏的部分被罗兰用剪裁成花朵形状的布料补了起来——虽然补得很好看,但是旧衣裳依旧是旧衣裳。
罗兰顿时狠狠地剜了一眼白瑞德。
对方可比当初在亚特兰大消防站的时候穿得体面多了,华丽的外套里面是簇新的衬衫,还打着褶皱。
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有古龙水的香味。他一双大胆的黑眼睛则正在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她身上穿着的衣服,连任何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你这以貌取人……以衣冠取人的家伙,今天是我妹妹的婚礼。”
她总不能穿得花枝招展,艳压今天的新娘——她的妹妹苏埃伦吧?
白瑞德那两道又粗又黑的长眉向上挑了起来,露出一脸的诡笑:“思嘉,你竟然会在乎这个?”
“对了,忘了恭喜你——葛伦森先生都告诉我了:你的债务问题都解决了——听说那个威尔克森还到你家去大闹了一场,正好被葛伦森撞见。”
“他好像已经把这事儿向州政府提过了。以后这个威尔克森应该不敢再随意提塔拉的税额了。”
罗兰心里一动:这个白瑞德,对她的家事其实很关心。
“思嘉,说起来你还真是英勇得很啊!”
一提起塔拉的事,白瑞德竟然流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似乎觉得当时应该置身塔拉,和她一起面对乔纳斯的人是他才对。
但这纯属“哪壶不开提哪壶”,罗兰一想起借钱的事,顿时又勾起了令人不快的记忆。
她顿时瞪了一眼这个姓白的家伙,说:“让你不信——”
白瑞德显然是不相信她的塔拉竟然也生长着原产华夏的极品茶树,所以才告诉了葛伦森,要他千万到塔拉去“亲眼看一看”抵押品。
幸好罗兰这人从来不在这些事上说谎,她真的拿得出“大红袍”来招待客人,也能带人去参观她未来的“茶场”,这才让葛伦森先生下定了决心借钱。
“我哪有不相信你!”
白瑞德摆着双手叫屈。
“我这不明摆着是绝对相信你,才给你推荐了葛伦森这样的有钱人吗?”
“把你包装成一个小骗子卖出去,对我自己有什么好处?”
他竟然说起来还是一套一套的,听上去颇有道理。
“好让我再回过头来求你——”
这句话已经在罗兰舌尖转动了,终于还是忍住了,被她“呸”了一声,吐出去,忘在脑后。
“外面的客人,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吧。”
新郎弗兰克出声招呼。
白瑞德向罗兰伸出手臂。罗兰再次剜了他一眼,终于本着来者是客的原则,挽住了他的手臂,和他一起,经过他们说了半天话的走廊,走进了弗兰克家的客厅——
罗兰的身边响着窃窃私语,客厅里的人们纷纷露出“看我说的没错吧”表情。
很明显,他们刚才一直把白瑞德和罗兰同框一起讨论,现在见到了真人——大家都感到很满意。
“白先生,”只有媚兰一个人见到白瑞德的时候高兴得双眼发亮。
“我还没能当面向您道谢!感谢您英勇无畏的行为,您保护了我和我的孩子。”
她向瑞德伸出了双手,白瑞德放开罗兰,大踏步上前,捧住媚兰的小手握了握手。这个人对所有人都很放肆,却唯独对媚兰恭敬有加。
站在媚兰身边的希礼,脸色有些发沉,但是却不得不跟着妻子一起,向白瑞德致意,感谢他在战火纷飞的时候帮助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白先生,我们刚才正在谈论您……的英勇行为。”
媚兰的姑姑韩白蝶小心翼翼地开口:“您……是怎么想到要去参军的呢?”
“当然不是想去和风车巨人较量,”白瑞德笑着回答,“我是不巧是西点军校的学生,但是因为某些胡闹而没有毕业。”
“在看到那么多同为南方联盟的同胞为了大家的事业前赴后继地牺牲的时候,我想我的专业知识可能能派上些用场。于是我就……”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正经很严肃,以至于媚兰和白蝶听了都很感动。
只有罗兰从白瑞德的言语里听出了一丝嘲讽——为了大家的事业前赴后继地牺牲?
过去的战争里,那些上了战场的男人,究竟有多少人明白这场战争的真正意义和原因的?
很多人只是徒然牺牲,让他们的家人徒然受苦而已。
“至于不相信的各位,尽可以去求证。”
白瑞德施施然地说。
“我在步兵某团,一直到参加最后一场战役,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您这样一位先生。”
一个小个子的来宾高声叫了起来。罗兰看了一眼,认得他是梅利韦瑟家的小个子义勇兵——是为数不多的,经历了最后一战又平安回来的人。
“在战争的最后一刻参军,这听起来确实……”
不少人都对此表示怀疑。
媚兰担忧地望着白瑞德,怕他接受不了这种当面质疑,手里的手帕绞成了一团麻花。
白瑞德却四下里在寻找主人。
他很快找到了弗兰克和他的新婚妻子,走上来向他们表示祝福。
“感谢两位给我递来邀请。”他说。
弗兰克和苏埃伦的表情都很尴尬,这说明了要么不是他们邀请的白瑞德,要么就是他们邀请了却不想承认。
“然而我今天来纯粹是递上祝福,而不是想来和各位对质的。”
他向苏埃伦递上恭祝他们夫妇百年好合的礼物,然后就转过身。
“各位,虽然我参加的团基本上没有来自亚特兰大的人,但我还是鼓励各位到处去打听打听,看看战争的最后一刻,究竟有没有我这么一号炮兵。”
炮兵?
竟然是炮兵?
大厅里一片震惊脸。
亚特兰大参军的男人们去的不是步兵就是骑兵——哪有人参加过炮兵?
这下没人敢质疑了,可还是没人能替白瑞德证实,他确实参过军啊。
白瑞德顿时向整个大厅潇洒地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告辞。
有些人半信半疑,有些人则觉得这种人早些走了最好。
但是白瑞德在离开之前,拉上了罗兰。
“韩太太,刚才您对我的话都还没有说完。”
罗兰:……哪有!
她和他根本没什么好说的。
但是对方流露着挑衅的眼神,似乎在问:你敢不敢?敢不敢跟着我一起,离开众人的视线?
罗兰被他这么一激,顿时小声说:“我有什么不敢的?”
“白先生,我送一送你。”
话音刚落,大厅里的人神色各异,白蝶一张小脸煞白,目瞪口呆地望着她那过世侄子的寡妇。
这……这也太胆大了吧?
但罗兰话已出口,她就再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于是她当众伸手挽了白瑞德的胳膊,扬着头望着瑞德那双生机勃勃的黑眼睛,仿佛在说:你得逞了,我们走!
弗兰克·肯尼迪的房子外面,亚特兰大的街道上,白瑞德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给罗兰披上。
“你承不承认,你就是想要跟我一起,从这幢房子里出来?”
罗兰听到这种问话着实忍不住要翻白眼。
“把前半截去掉,后半截保留——我承认我是想从这幢房子里出来,喘口气。”
这是她的心里话:亚特兰大的人太喜欢随意评判他人,以至于忘记了他们也并不是完人。她确实是看不惯。
“从那里出来,就不要回去了。”白瑞德笑着劝她。
“这又不由你决定,决定权在我。”罗兰将头一扬,迎着夜风。
夜风确实是冷,她忍不住又把脖子缩了回去,将肩上的斗篷裹得紧了些。
这副可爱的模样令白瑞德忍不住笑出了声。
“是你邀请的我吧?谢谢你,邀请我来出席这么一个我既不感兴趣,又没人愿意接纳我的婚礼。”
罗兰:……
这还真是她邀请的,而且她邀请的时候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些。
白瑞德和亚特兰大这些人之间,是有壁的。
而她也是一样。
这时婚礼现场的乐声再次响起,来宾们的歌声和笑声从那座房子里传出来。刚才那一段小小的插曲,必定已经被他们那些健忘的人都忘掉了——罗兰在想。
这时眼前的男人突然向罗兰伸出双手:“来!”
罗兰:……?
“韩太太,你不是最喜欢跳舞的吗?”
罗兰:这可未必。
白瑞德却不依不饶,他笑着说:“是你坚持要老弗兰克请的乐队对不对?”
“你想跳舞了对不对?”
远远的,乐队正演奏着欢快的音乐:蓬擦擦、蓬擦擦……
“来吧!”白瑞德始终都没有收回他的手。
“就算是被那间房子里的人一起赶出来,只要能让你心里觉得快活,那么我今天就来对了。”
乐队的节奏很好,每一个鼓点都正好打在节拍上,令她的双脚确实蠢蠢欲动。
她的确是喜欢跳舞的,在傲偏位面大大小小的舞会上,在基督山位面和农民们在一起的时候。
她喜欢的是这些舞蹈里传递出的生机和无忧无虑——舞蹈告诉她,她的每一步都踩在实地上;
而她又是欢乐的,她的所有烦恼,和别人对她的看法一样,都是可以抛诸脑后的。
她总是期望这场婚礼可以提振所有人的士气,其实她何尝不是想要愉悦自己,让自己在历经劫难之后可以扬起头,继续信心百倍地活下去。
“或者我叫你,思嘉?”
罗兰听见这个称呼,心里涌起一阵温柔。她顿时不再犹豫,接住了对方的双手。
她能清晰地感到瑞德那一对强壮的胳膊正揽住她的腰,他的舞步很娴熟,带着她在马路上起舞。
远处大屋子的灯火照着他的脸,他那对熠熠生辉的眼睛。
她曾经在一瞬间想过,如果那栋房子里有人看到了他们在这里跳舞,又会怎么编排他们。
但随之她想:管它呢?
在这一刻她确实是开心的。
“思嘉,”
瑞德又来了,他贴近她的脸颊说话,热气喷出来在她的耳垂上,有一点奇怪的感觉——似乎这人不那么讨厌了。
“思嘉,不要待在塔拉了。”
“塔拉太小,根本困不住你——你迟早有一天要从那里走出来。”
罗兰没有回答。
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她想,这理应由她自己来做决定。
“而且你不得不走出来。”瑞德的眼光落在她的脸上,垂下的长睫毛上,她的每一点反应都他都看得很清楚。
“你自己也知道,你是不能和卫希礼一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
罗兰感觉自己全身一震。
她在这一瞬间松开了对方的手,倒退了两步,睁大了眼睛,警惕地望着对方。
“你变了。”
“当我提到卫先生的时候你不再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你狐疑地望着我,在心里推算我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甚至还会猜想我刚才见到卫先生的时候在盘算着些什么……”
“思嘉,你长大了,不是战前那个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玩偶就大哭大闹的孩子了。”
瑞德出神地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想辨认,眼前的这个躯壳之内,是否依旧是他认得的那个灵魂。
“你的卫先生,在塔拉有难的时候不能出面帮你遮风避雨,反而要你在最危难的时候一个人出头,而他带着他的全家人都躲在你的庇护之下。”
“我亲爱的小傻瓜,他是在利用你对他的感情。”
“不,不是这样的……希礼不是这样的人。”
罗兰的心头陡然间涌起愤怒。
感情就是这样的,没有来由,刚才还开开心心的,现在马上变成抗拒。
罗兰倏地甩开面前这个男人,将他的斗篷也解下来,甩了回去。
但她心里陡然涌起一阵悲哀。
感情存在的同时,理智也一样存在。
虽然能够体会到“植入”的各种情感,但是罗兰的大脑一直在思考——她不得不承认白瑞德说得对:卫希礼不是一个靠得住的男人。
如果一直接纳卫希礼住在塔拉,那么她就必须要离开。
否则不是伤害媚兰,就是伤害她自己。
但是在感情上,她知道思嘉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的——哪怕和卫希礼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思嘉都会觉得那空气好香。
白瑞德说得对,思嘉就是一个小傻瓜。
她对方甩开之后,径直沿着弗兰克房子跟前的道路往回走——为了她的家里人她现在不得不走回那幢房子里去,即便人们给她冷眼她也不得不接受着。
“哦,思嘉,我想我可能是眼拙了。”
男人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你没变,你一点儿都没变。”
语气有点儿奇怪,说话的人听不出究竟是高兴还是失望。
“祝你幸福,思嘉小姐。”
这终于是完完全全的讽刺了。
罗兰这时已经走到了房子门口。她听见马车的蹄声传来,于是转身向街道上张望。
只见一驾有篷马车慢慢地沿着街道驶来,在白瑞德身边停下,车门打开,一个红头发的女人探出身来。
罗兰知道那位是贝尔·沃特琳。
她心里突然很想大笑一声。
但她到底忍住了,只是潇洒地一个转身,走回那幢房子里去,走回那些挑剔的、审视的、批判的眼光中去。
因此她并不知道,在她身后,那个男人抱着她曾经短暂披过的斗篷,笑着冲马车里的人摇了摇头,然后就也潇洒的一转身,自己慢慢地走回住处去,皮鞋踏在地面上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
苏埃伦打开了白瑞德送来的那份“贺礼”,在那里发现了一张支票:
“1570美元”上面的金额竟然还有零有整的。
她把这当成一桩笑话说给弗兰克听。
弗兰克:为啥这个数字听起来好熟悉?
他这才反应过来,他和乐队谈下来的,请乐队的费用是15美元,另外还有70美分是乐队租出租马车运乐器的钱。
这位客人给他的婚礼赠送了一场现场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