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特兰大的消防站被临时改成了监狱,被关在这里的白瑞德,却看起来并不像是个囚徒。
他并未穿着囚服,而是直接在穿旧了的衬衫外头披了一件斗篷。
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托着一只玻璃杯——里面不是白兰地,也不是朗姆酒,似乎只是些清水,但这个男人摆出一副能把普普通通的水也喝出美酒的架势来。
“思嘉,你在想什么?”
罗兰赶紧把心思都收回来——她刚刚已经想到这个位面的白兰地、威士忌和酒精饮料市场那些事上去了。
塔拉——现在不是想别的时候,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把塔拉救下来。
“瑞德,”
罗兰向男人伸出手,突然觉得有点尴尬。
她这是在商务谈判之前和人例行握手吗?
白瑞德却很自然地接过她的手,将嘴唇轻轻地贴在她的手背上。
一阵酥酥痒痒的感觉,大约是瑞德唇上的胡子轻轻扎在她手背的皮肤上。
“思嘉——我感觉你像是来和我谈判的。”
“难不成……我的记忆出现了岔子,我们以前曾经结过婚,你现在出现在这里,是想要向我讨要赡养费的吗?”
罗兰再自然不过地啐了一口,毫不留情地把手抽了回来,强令自己露出微笑:“哪有,我听说你被关在这里,就顺路过来看看。”
“小姐,从塔拉到这里来,还真的挺顺路的。”
瑞德根本不在意她抽回了手,继续开口嘲笑她的言不由衷。
“而且穿着这样一身新做的裙子——很漂亮、漂亮极了,非常衬你。”
“这是用——我妈妈留下来的窗帘布做的。”
罗兰语气很突兀地回答。
这一回答大大出乎白瑞德的意料,他睁圆了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乎有点不认识她了。
“我来亚特兰大,是来借钱的。”
听到“借钱”两个字,瑞德的双眼很明显地骨碌碌转了转,流露出不解的神色。
他似乎在问:“什么人会找我这么个关押在监牢里的囚徒借钱?”
他又似乎在说:“思嘉你什么时候也能这么爽快地提‘借钱’这两个字了?”
罗兰随手就把头上那顶插着公鸡羽毛的绿色帽子摘了下来,在手上掂了掂,举给白瑞德看:“既然要借钱,总归要拿出一点诚意来。”
“所以我用过世的埃伦最喜欢的窗帘做成了这身衣服,从家里唯一一只公鸡的尾巴上扯了羽毛做了帽子,我用我所能展现的最光鲜、最有斗志的形象出现在你面前,希望你能多少感受到一点诚意。”
瑞德顿时绷紧了脸。
他随手把那只盛水的杯子撂在一边,背着手,在消防站空空荡荡的旧大厅里走来走去。
“思嘉,我们分开之后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你现在过得究竟怎么样?”
罗兰心想“分开之后”——这两位,难道还在一起过吗?
她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她根本不知道白瑞德是什么样的人,以及他和郝思嘉之间过去发生过什么事。
她没有任何“谈判技巧”,只能“摸着石头过河”,确切地说,她全凭自己的直觉,试图在这个男人面前展现自己的能力与决心,以期能够说服他。
“我过得怎么样?”
罗兰想了想,微笑着回答:
“妈妈过世了,爸爸神智开始不清楚,塔拉几乎完全被摧毁,但我家照样被人陷害,要交300美金的税款,否则塔拉就会被拍卖,大家会全部被赶到大路上去……”
“但是我至少拥有自由,拥有健康,我还能用自己的双手重建塔拉。”
站在瑞德面前,罗兰依旧挺直腰板——即使是借钱,她也是在有尊严地借钱。
“所以,瑞德,你如果手头真有资金,考虑一下借给我吧。”
“你看看我的斗志,再看看我的诚意——”
她说着,又掂了掂手中那顶插着公鸡羽毛的帽子。
“你完全不必担心我将来还不起这笔钱。”
“300美金,年息、月息、还是到期一次还本付息,利息多少,你尽管提要求。我会给你提供足够的抵押品。”
瑞德听见长长的这么一番话,他睁圆了眼,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盯着罗兰,最后颤动着嘴唇开口:“如果不是听说你的家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我可能会以为……你根本换了一个人。”
“思嘉,我很想帮你,可是……”
罗兰心头一紧,心想,完了。
拒绝帮助他人的时候,人们通常都会用良好的意愿来为他们的“残忍拒绝”做铺垫。
“可是现在,全佐治亚的北方佬都等待着从我嘴里撬出财富的秘密。”
白瑞德突然靠近了她,凑在她耳边小声地说。从他口唇喷出的热气轻轻地扑在她的耳垂上,一时令罗兰十分不适应。
“我的确有钱,可是我现在没有办法动用——如果现在借钱给你,会让我的财产被人发现。我会因此失掉所有财产。那些钱,在适当的时候可以供我们一起,很好地生活很多很多年。”
罗兰一挑长眉,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一起?
难道是白瑞德希望以后能和思嘉一起生活吗?
但是她直接忽略掉了这个近乎“明示”的暗示。
她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口气回复这男人:
“你不借也没事,如果你认得什么人,有投资眼光,能一下子拿出300美金的款项。那么能否麻烦你指点我,我去拜访他们。”
白瑞德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话给气着了。
他扬起两道浓黑的长眉毛,伸手攥住了罗兰的手腕,一用力就把她拖到自己面前,两人四目相对。
“你刚才是说,我借不借没关系,你完全可以让我介绍个别的有钱人,你可以去找别人?”
他那口气,就像是在问:如果我不和你结婚,难道你就会立马去找个别的有钱人?
“是的。”
罗兰从来都不是谈情说爱的高手,更加不擅长听取言下之意。
“请原谅我的急切,”罗兰说得再实在不过,“我必须挽救塔拉。”
“瑞德,你能明白我吗?——我是依赖土地才能生活的人。”
“现在塔拉是我的所有,我会付出一切代价去挽救它。”
“哪怕不是南方州的人,哪怕是来自北方的人,军官、政客、商人……只要是肯诚心做生意的……我开出的价码不会让他们失望。”
对于种田的人来说,土地就是值得为之奋斗的一切。这一点无论是对英格兰的贝内特家、法国的唐格拉尔小姐,还是身在佐治亚的郝思嘉来说,都是一样的。
但偏偏罗兰的话,如果放在特别的语境下,是会令人误解的。
“思嘉,我真的没想到,今天你会来,是对我说这个——”
瑞德望着罗兰的脸,眼神里有点震惊,又有点好奇。
这个女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白瑞德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她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他直到现在才慢慢地明白过来——
事实上,刚见到她身穿着那一身可爱的绿色衣裙的时候,他似乎就回到了几年前刚见她那会儿,只想要看她咬着牙跺脚恼怒的样子,又或者是噘着嘴向自己撒娇献媚……
但是她一开口,这种感觉就全变了。
她都说了些什么?
对了,她要钱,要救塔拉。
但是她向谁借都可以,不管是南方本地的富豪,还是北方佬,只要有钱,她就乐于与对方谈生意。
她不需要他……
她不需要男人。
这是思嘉身上发生的最根本,最大的变化。
白瑞德忽然笑了,给面前的女人拖了一张椅子,然后自己也坐下来。
“说说,为了你的塔拉,你肯付出什么代价。”
1861至1865年之间发生的这场战争,名义上是为了州权和蓄奴制——真实原因究竟为何,是郝思嘉那可爱的小脑瓜没办法理解的。
她只知道这场战争里死了很多人,更多的人因此破产、受苦。
另一些人却从相当卑微的地位爬了上来,就像那个被塔拉辞退的监工——他以前只会被嬷嬷称为“白人穷鬼”,现在却能摇头摆尾地跟在琼斯伯勒的北方佬身后,随时可以搬弄是非,为自己谋利。
可是在罗兰看来,这场战争对于南方社会来说是颠覆性的,旧的庄园经济因为黑奴被解放而迅速崩溃,新的生产模式很快会诞生。
新的上层阶级也正在形成。像白瑞德这样的人,凭借投机生意赚来了成千上万的美金,可以轻而易举地结交军方与政界的上层,巩固自己的地位。
因此罗兰一点儿也不为白瑞德担心,她觉得这人绝不可能被送上绞刑架。
只要这人不会傻到把自己的财产都交给官方——那句老话一向不会错:只有没有了利用价值的人,才会被轻易放弃。
她直觉白瑞德一定能摆脱牢狱之灾,甚至时间早晚也由瑞德自己决定。
就因为这个,罗兰说话时显得有一两分“无情”。
甚至连白瑞德自己也会抱怨——
“思嘉,亲爱的——妹妹,”
罗兰来探视瑞德时曾经谎称是他的妹妹。
白瑞德就恬不知耻地开口闭口叫她亲爱的。
“你对你哥哥的境遇似乎一点儿也不同情。”
在这种时候,罗兰就很想伸出手去打他一掌。
这厮明明脸上流露着坏笑,坦然地待在这临时“监狱”里,周围的军官们明显当他是牌友以及酒友——他有什么可同情的。
“谈谈正事吧——300美金。”
白瑞德脸上的表情终于正经起来。
“思嘉,我确实可以给你介绍一位有钱人,由你去谈谈你的‘投资’。可是,你能提供什么抵押品呢?”
“300美金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罗兰的想法是,她可以拿塔拉的土地来抵押,可以用塔拉以后年份里的棉花收入来抵押。
但是这两个想法一说出口,就被白瑞德驳了个体无完肤。
“思嘉,你太天真了。”
“一座完好的塔拉庄园,或许能抵押300美元的借款。可是连你也说了,塔拉现在如此破败凋敝,你又失去了几乎所有的黑人。这样一座种植园现在在市面上有好多,人们急着出手,但是白送恐怕都难送出去。”
罗兰默然:现在确实是出售种植园最不合适的时机。
原有的经济体系已经崩溃,种植园难以为继,却又要支付各种各样的成本,尤其是税金……
“你提到了税金,你今天借了一笔贷款,把这300美金还了,抵押了塔拉。那么明年呢?明年你的对头继续向你收300美金的税款,仿佛你的庄园在一年之内又出产了一千包棉花……你该怎么办?”
罗兰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
她也想过明年该怎么办。
但是饭总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
问题只能一个一个地去解决。
如果她现在就失去了塔拉,那么明天的税金也就成了完全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她刚想开口,向瑞德说明她的想法,一抬头,正好看见瑞德那双黑亮黑亮的眼睛。他的眼神里蕴着明显的笑意,甚至清清楚楚地写着:
“求我吧,求我呀——”
罗兰顿时脸一僵,开始罩上寒霜。
她不喜欢这样。
即便是做生意,她也一向只愿意在双方相互平等的基础上进行交流。
面对瑞德这样的“挑衅”,罗兰忍着气,板着脸,又提了一个建议。
“我有一些棉花种植的机械图纸。这些图纸可以申请专利。”
“我可以把这些专利权质押给借款人。”
实情确实是如此。
她在塔拉这几天,已经觉得本位面的棉花种植实在是太过落后,根本不能忍。
难怪这样规模的种植园需要一百多个农奴才能完成种植——敢情所有的棉花都要靠人手一枚一枚地采摘,没有机械,无法实现任何程度的自动化……
难怪这里的种植园经济要完。
作为参加过“在全世界种田”大赛的罗兰,设计一座自动采摘棉花的机械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虽然她还是不大喜欢申请专利,但是为了塔拉,她不喜欢也得去申请。
但是瑞德不怎么相信。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好像她是一个外星怪人。
“瑞德,我知道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我这段时间里确实研究了一下……”
瑞德顿时更不相信了。
他轻声笑着:“思嘉,你应该知道,现在战争刚刚结束,资金很紧张,没有人愿意把钱借出去,却只收到这种毫无意义的抵押品。”
“如果你已经申请到了专利,这事儿还有些意义——你都还没有动手画图……”
“如果是画着你这张漂亮脸蛋的肖像油画,我会愿意花300美元买来收藏;可如果是你这小脑袋里想出来的图画……10美元?”
罗兰咬着下嘴唇,向对方微微地笑出来。
——太强了!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能把她惹到几乎想要破口骂人的地步。
“植入式情感”给她植入的一丁点儿都没错。白瑞德这个人,就是那种一见面就能让你恨得牙痒痒,想要把他摁在土里暴揍几拳的那种人。
但是对方要她开口乞求,她就偏偏不肯。
大不了就一拍两散,她一转脸就可以卖掉塔拉,带着塔拉住着的那些人一起远走高飞——反正正如瑞德所说的那样,现在的种植园到处都是,价格便宜,大不了等她东山再起的时候再收购一座就是。
她不是真正的郝思嘉。
她嘴上说着塔拉是她的命,但真正的她,疯起来是什么都可以不要的。
真正厉害的种田选手,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把他乡变成故乡。
她说这话的时候,那对绿色的眸子就像是着了火似的。以至于白瑞德很快就看出了她的这种想法,摇着头说:“思嘉,不要胡闹……”
“瑞德,我知道你也很想帮忙。”
“那么,你有没有任何建议可以给我的?”
“比起我,你更熟悉从北方到来的官员和富人们,他们的行事风格,他们的日常喜好。”
“瑞德,你能不能指点我,我要怎么样,才能从你那些富人朋友们手中,借到300美元。”
这大概要算罗兰见到白瑞德一来,说过的最和平理性的一番话。
这算是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了。
如果对方真的还想维持这一段交情,不至于想她以后翻脸不认人,就该好好回答她。
谁知白瑞德还真不是一般人,不说寻常话。
“这样说吧,思嘉,你有没有一件能拿得出手抵押的物品……它得是特别的、整个佐治亚州、甚至全美国都没有的,最好它拥有一个动人的名字,朗朗上口,就像你的名字,思嘉……”
“它能够引起奇妙的联想,最好有些异域风情。”
事实上,思嘉的那一对绿眼睛就是这样的,很多男孩都对她说过,她的眼睛让他们浮想联翩。
“对了,私心里,我还特别希望的它拥有你眼睛的颜色……它们真是漂亮极了。”
瑞德望着女人的眼睛柔声说。
罗兰顿时笑了出来:
“这我还真有——虽然它们并不是以我眼睛的颜色命名的。”
“事实上它们拥有一个……必定会享誉全世界的名字。”
瑞德听了罗兰说的,惊讶地睁圆了眼睛,透出一副不信的样子。
“思嘉,这件事关系到你的塔拉庄园。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这,怎么可能?”
罗兰冷笑一声:“当然不会。只要你敢说给你的那些朋友知道,我就敢把它抵押出去。”
瑞德顿时一拍手,说:“好,既然你敢把它拿来抵押,我就敢把它说出去。”
这场谈话再度演变成为两人针锋相对、相互抬杠的过程。
最后白瑞德拍着手把“看守”他的军人叫进屋来,报出了几个名字,然后大喇喇地说:“各位,去请吧!我的这位妹妹,想要借钱。”
负责看守白瑞德的中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