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阿尔贝没有死。”
“决斗并没有发生。”
“那个孩子……向我道歉了。”
基督山伯爵走进海蒂的小客厅,把早间那一场“决斗”的结果告知海蒂和她的客人罗兰。
就罗兰所见,海蒂非常惊讶。
但是基督山伯爵似乎对此并不意外。他只是陈述了一件事实,而这件事完全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似的——
阿尔贝向基督山伯爵道歉了;
就自己的父亲曾经对基督山伯爵造成的极度苦难而表示道歉。
海蒂在弄清全部原委之后,低下头感慨:“这样一来,他就更加没法在巴黎立足了。”
这个“他”,显然指的是阿尔贝。
无论内情是什么,巴黎的上流社会都只会将阿尔贝高尚的行为看做是一个懦夫在退缩。
人们无法理解:挑战者固然勇敢;而道歉,在某种程度上,更加需要勇气。
罗兰却抬起头,看向基督山伯爵,不客气地说:“事实上我认为阿尔贝有资格向您挑战。”
伯爵的眼神转向罗兰,出奇的是,他的眼神里非但没有愤怒与责难,反而有些鼓励。
这位代表上帝来到人间的复仇者似乎在说:说说看,站在你的角度说说看。
罗兰与基督山伯爵和海蒂的立场不同,她更加客观,或者说更加偏向阿尔贝。
她相信阿尔贝和她一样——他们站在被复仇的一方,多半是因为他们的父辈曾经犯下的罪行。
“阿尔贝有资格向您挑战——为了您对他的欺骗与隐瞒。”
提到“欺骗”两个字的时候,基督山伯爵似乎被震了一震,紧接着他流露出讥讽的笑容,比了一个手势,似乎在说:小姐,请继续。
“您在罗马时接近他,帮他的忙,并且要求他把您介绍给巴黎的社交界。”
“他照做了,没有半点怀疑。”
“您从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全巴黎人面前谈论您的,可我作为一个从小就和他认识的伙伴,我可以发誓,阿尔贝是掏出一颗真心对您的。”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维护您。”
伯爵沉默着,海蒂在罗兰身边继续抱着膝,低着头。
“好,您之后来到巴黎,阿尔贝把您当做上宾接待,带您步入巴黎的社交场合。他把您当做朋友,甚至是可以求助的人生导师——”
“您难道能否认,他曾经不止一次在您面前谈论过与我的婚事?”
基督山伯爵那两道浓黑的眉毛向上一挑,盯着罗兰。
唐格拉尔小姐这个年纪的年轻姑娘,敢于开口谈起自己婚事的人可并不多。
但是罗兰很镇定,就像是在谈别人的感情生活一样。
于是伯爵点了点头:“确实,阿尔贝曾经不止一次向我提起过对您的情感。我有理由相信,他对您……”
“对不起,”罗兰开口打断,“在我们从本来的话题偏移之前。”
“我只需要您回答一句,您是否有意在阿尔贝面前隐藏了您前来巴黎的目的……以及您是否在阿尔贝面前还有别的隐瞒与欺骗?”
罗兰身后,海蒂幽幽地叹出一口气。
“是的,就在这间小客厅里……”
就在这间小客厅里,海蒂也曾从头至尾讲给阿尔贝听过,那个来自希腊雅尼纳的,遥远的故事。只不过将关键的人名都“有所保留”,以至于阿尔贝从未意识到这件事与他自己有任何关联。
这下罗兰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质问了。
“所以,请您大声地告诉我,是否出于复仇的正当目的,您就可以任意地撕扯一个年轻人的信任,利用他的友谊,在他发现真相以后,再把他当做用来伤害其父母情感的工具?”
“您究竟有没有把他当一个独立的人看待?”
基督山伯爵再次像在歌剧院时那样,面罩寒霜。
“他所承受的那一点点痛苦,与我所经历过的相比……”
“可是他不是造成您痛苦的来源。”罗兰再一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伯爵的话。
“不要这样看着我,”罗兰望着面前伯爵那张僵硬的脸和眼睑微微放大的双目。
“站在这里质问您的,不是我。”
“——而是您心底的声音。”
“是您自己,您在心底反反复复地问,这样的复仇因何而‘不完美’。”
“这就是‘不完美’的原因。”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复仇是‘完美’的,因为从它存在的第一天起,就意味着伤害,不论是对他人,还是对您自己——”
罗兰话音刚落,她忽然见到伯爵的嘴角微扬,竟然在向自己凄然而笑。
“小姐,您说得对。”
“这一场复仇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完美。”
“可我却偏偏为了一个赌约,被永远地困在这一场仇恨里……”
突然,海蒂小客厅里响起了急促的铃声。
客厅里的三个人同时一震。
伯爵像是被从他自己的思绪中惊醒一样,恢复了他镇定自若的态度。
他向眼前的两位小姐略一躬身,拉开了客厅的门。
“贝尔图乔,什么事?”
“德·莫尔塞夫伯爵前来拜访您。”站在门外的管家小声回答。
“那两位呢?”
伯爵显然对访客毫不在意,更在意的是冠以“德·莫尔塞夫”姓氏的另外两人。
“德·莫尔塞夫子爵回家去了,伯爵夫人正在收拾东西,看起来是要离开伯爵府邸。”
“知道了。”
伯爵简短地回答,转身看了看客厅中的两位年轻姑娘,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离开。
罗兰身边的海蒂终于松弛下来,她盘腿坐在地毯上,弓着腰,将两只手撑在膝盖上,转脸望着罗兰,“吁”地出了一口气。
“我还从没有见过任何人,敢这样在伯爵面前说话。”
罗兰苦笑着摇手,说:“我也没想到啊,可是心里想到了这些,就一股脑儿全都说出来了。”
她还是有点儿不明白:“刚刚伯爵说的‘赌约’是什么意思?”
海蒂摇了摇头:“我从没听说过这个——话说基督山位面我在来之前刷过十几季,从来没有听说过伯爵和他人有什么‘赌约’。”
罗兰想了想,说:“难道是……完美复仇?”
海蒂也觉得有这个可能——按照她的说法,基督山伯爵曾经多次提到“完美复仇”,似乎他一直在追求这个。
两个年轻姑娘商量了一阵,觉得她们在本季位面结束之前还是暂时先别琢磨这些,免得一起钻进牛角尖里去。
“听起来,阿尔贝和德·莫尔塞夫伯爵夫人将会离开家,与过去决裂。”罗兰有点担心阿尔贝的命运。
“确实如此……”
海蒂刚刚接下了罗兰的话,马上反应过来。
“哎呀我是不是剧透了?”
罗兰:难得海蒂和她家的经纪猫一样,这么害怕扣奖金?
“这件事现在应该正在发生,所以我应该不算是违规。”
海蒂松了一口气。
“可是你现在已经完成了复仇,但是却因为复仇时对无辜者造成了伤害而感到心理愧疚,对不对?”罗兰问。
海蒂望着罗兰:“是的……至少我无法做到心安理得。”
“这件事的后果是,阿尔贝在巴黎身败名裂,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当然他那些酒肉朋友原本就算不上是什么朋友。”
“而多年来养尊处优的德·莫尔塞夫伯爵夫人,则因为离开她那位有罪的丈夫,放弃了一切财产,从此生活陷入贫困。”
“同时她又因为嫁给了陷害自己情人的人,所以自责不已,难以释怀。”
罗兰:……?嫁给陷害情人的坏蛋?
难道她这又是误入了狗血位面了吗?
等等,德·莫尔塞夫伯爵夫人是嫁给了陷害情人的仇人——也就是德·莫尔塞夫伯爵,基督山伯爵向德·莫尔塞夫伯爵寻仇——那么德·莫尔塞夫伯爵夫人是……基督山伯爵的昔日情人。
关系太复杂了,罗兰伸手抱头。
海蒂却扬扬手说:“唉,我真的不能再多说了。”
“欧仁妮,在我看来,整个位面就属你最足智多谋。”
罗兰:……过奖了!我其实只会种田。
“你帮我想想看,我们还能做点儿什么来……挽救的吗?”
“挽救?”
从海蒂口中听见这个词,罗兰也是吃惊的。
但是仔细一想,她多少也能理解:
位面给“复仇选手”植入的“仇恨情绪包”太过强大,令海蒂精心筹划,全心全意完成复仇。
但是一旦完成复仇,这个“情绪包”就立即释放了。
海蒂不再那么痛恨阿尔贝一家,回头一看,自然觉得有些人无辜受累,蒙受了无法弥补的损失。
于是她低下头,略想了想,说:“我以前一直是种田位面的。”
海蒂点点头表示了解。
“现在到了这样的位面,我就总是尝试套用‘种田’的思路来看看能不能解决问题。”
“你刚才提到了阿尔贝的困境,那么我就想问——‘种田’能够帮助阿尔贝和他的母亲吗?”
海蒂吃惊地张开口:“你是说,种田?”
“巴黎的那些菜园吗?”
罗兰摇摇头:“巴黎的肯定不行。但是在巴黎之外我还有一大片葡萄园、一个酒庄,和一个蔬菜种植园。”
海蒂一双眼睁得圆圆的:“好家伙,你在巴黎城里买下了皇家歌剧团——我觉得‘种田’种到这份儿上已经很厉害了,你现在告诉我你在巴黎之外还有那么多产业?”
罗兰谦虚:“也不算是很多啦!”
“地点是……”
“蒙莱里,在巴黎往奥尔良去的大道附近,大约几十法里,骑快马只需要半天。”
海蒂立马盘着腿开始思量起来:“这样啊……”
阿尔贝在完成了那一场扭转人生的“决斗”之后,回到家。
在那里,他抛弃了过去,也放弃了属于德·莫尔塞夫这个姓氏的全部财产,和他的母亲一起,他们联手将父亲和丈夫弃之身后。
德·莫尔塞夫伯爵于当天饮弹自尽,用鲜血洗刷自己的罪孽,给仇恨暂时画上了一个据点。
但是阿尔贝依旧痛苦。
当一个人曾经那样习惯了财富、地位、名誉、享乐,习惯了坐在头等包厢里欣赏剧院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习惯了写一个便条中央市场的摊贩就会送来好酒和一整打来自诺曼底的新鲜牡蛎……
阿尔贝痛苦着,虽然他从不后悔。
他将母亲安置在圣日耳曼区的一座小公寓里,自己则四处奔走,想尽办法要筹集一点钱款。
他从未做过这种事。
因此一筹莫展。
下午,太阳消失在云层之后,巴黎这座庞大的都市上空,属于冬日的那种灰蒙蒙的阴郁再次占了上风。
阿尔贝走在街上,自责他的无用。
他几乎没有任何办法能够筹够钱,能把母亲带回南方的马赛去。
除非他出卖自己,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天无绝人之路……”
他想起了基督山伯爵的经历,便觉得上天其实还是很仁慈,暂且为他保留了宝贵的自由。
他想到这里,顿时下了决心——就这么决定了,顶替他人的名字,报名去参军。
这样才能为母亲换取足够的生活费。
“上帝会保佑我,我去战场是为了出人头地的。”
阿尔贝的个性:骄傲、勇敢、乐观,蔑视一切苦难。
他理所当然地忽略了前往北非战场的大部分士兵,都是被当做“炮灰”来使用的。
恰在此刻,阿尔贝身后的街道上突然响起了整齐的马蹄声,一匹骏马正从他身后迅捷无比地赶来,眼看就要擦身而过。
马蹄声丝毫没有停顿,在经过阿尔贝身边的时候他却觉得有一股力量围住了他的腰,轻轻一提,已经将他带上了马背。
阿尔贝手忙脚乱地伏在一枚马鞍上,巴黎那铺着菱形小石块的地面在他眼前飞速掠过——这匹骏马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减速。
阿尔贝惊出一身冷汗,他总算是扶着马鞍,慢慢坐正,跨坐在马背上。
这时他才留意到侧坐在自己面前的马鞍上,竟然是一位穿着巴黎最时髦的束腰长裙,戴着长面纱的年轻姑娘。
她飘逸的黑色长发用发网束着,发网上点缀着一点两点,闪闪发光的,都是小粒的钻石。
“欧仁妮?”
阿尔贝又惊又喜,长久以来一直积累在心底的那一点两点感情又渐渐开始萌芽。在家里出了那样的事之后,和唐格拉尔小姐联姻,就完完全全变成笑话了。
阿尔贝与欧仁妮,经过了这么些年的相处。尽管他们相处的时候从来不乏争吵,可是他对欧仁妮……不可能没有感情。
大约是难以得到的东西更显得珍贵,这种感情在安德烈亚出现之后,萌生得更为热烈——终于彻底碎裂,完全成为无聊的妄想。
可是在他最困顿最无助的时候,这个少女将他提到了马上。
阿尔贝尝试去拥抱她的细腰,又唯恐惹恼了骄傲的女伴,回头把他整个人扔下马。
就这样,风驰电掣着,两人一马,疾驰出巴黎,沿着去往奥尔良的道路南下。
直到暮色四合,马匹和少女带着阿尔贝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阿尔贝这时才惊慌起来。
“欧仁妮,这是哪里?”
“我妈妈还在圣日耳曼的小公寓里。我不回去她不知道会怎样着急。”
“吁——”
少女勒住了马,突然转身来了一拳,正好打在阿尔贝的腰上。
阿尔贝“扑通”一声地掉下马去,“唉哟”一声地捂着肚子,蜷成一团。
这手劲也太大了,完全不像是欧仁妮那样的富家千金。
“把他关到那边的柴房去。”
少女的声音娇媚而冷酷,阿尔贝惊觉他听过这个声音,却从未听过这个声音说法语。
“海蒂……”
阿尔贝终于认出了把他带来这荒郊野外的人——他从未想到过,那个永远端坐在基督山伯爵的剧院包厢里,浑身挂满钻石的美人儿,竟然有这么好的身手。
他竟然落到了她的手里?
“求求你……我妈妈……”
阿尔贝认栽了,此时此刻他唯一想到的,就是母亲会不会因为晚饭没有着落而难过,又因为见不到他而伤心哭泣。
海蒂揭下了面纱,手里的马鞭劈空一挥,“啪”的一声脆响。
顿时七八个庄稼汉抢上来,扭住阿尔贝的胳膊,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关到了附近的一座柴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