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我?”
罗兰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
“谢谢你替我说情。”希腊公主笑了,向罗兰伸出手。
“我叫海蒂!”她说,“基督山伯爵大人已经应允了给予我‘自由’。”
罗兰恍然大悟。
原来当初她一本正经地请阿尔贝带话,要求基督山伯爵还给他的希腊女奴以“自由”,阿尔贝竟然真的把话给带到了。
海蒂竟然也真的承她的情,一见面就感谢她。
于是罗兰也伸出手,自报家门:“欧仁妮·唐格拉尔。”
两个年轻姑娘,各自将手一握,突然间心意相通。
罗兰在这一瞬间全明白了:她和对方是一样的人。她俩的想法同时领先于这个位面时代……因此她们能够彼此理解,但同时,也是妥妥的竞争者。
“你在走道里抽水烟?”
罗兰指指海蒂手中的水烟枪。
这个位面时代,好像还没有出室内禁烟的规定。
阿尔贝就曾经当着她的面抽过雪茄。
海蒂一抬她那对美丽的黑眼睛,笑着把水烟枪递回给身边的努比亚黑人。
“习惯了……”
罗兰:我猜也是。
努比亚黑人顿时向海蒂鞠了一躬,退去了两人完全看不见的地方。
“抱歉,我之前托人带话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你享有的是一个公主的待遇……”
把眼前的公主错认为“女奴”,罗兰感觉是自己“乌龙”了,于是开口道歉。
海蒂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位面里我不能随心所欲地自行其是,公主和奴隶,实际上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当然,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海蒂说完又补了一句。
“伯爵大人在开戏前在这个包厢和德·莫尔塞夫子爵聊天,讨论了子爵的婚事。”海蒂指指自己身后的包厢大门。
罗兰一想:阿尔贝的婚事,这……
“子爵提到了他父母的意见相左。他如果拒绝娶你,就会让他的父亲伤心;但如果娶了你,就会让他的母亲伤心。”
“年轻的子爵纠结得很……”
海蒂冲罗兰微微一笑。
罗兰明白她的意思:“是啊,令人尊敬的父亲和亲爱的母亲,他们的意见都很重要,唯独结婚对象本人的意见,是无关紧要的。”
阿尔贝从来就没有尝试了解过她的意见。
这根本是扭曲的婚姻观,再不然就是阿尔贝真的觉得自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早已吃定了唐格拉尔小姐。
“我认为在这个位面里,我们两人不会有直接的利益冲突,但是各自面临的困难都不小,”海蒂望着罗兰,“尤其是你,你还不清楚自己会面对什么吧?”
罗兰:……
哼,都欺负我不知道原著剧情。
她点点头:“的确如此,但事已如此,也只能鼓足勇气把剩下的路走下去。”
“让我们祝彼此好运吧!”
海蒂说着,两名少女再次伸出手握了握。
“欧仁妮……”
还没等希腊美人转回她的包厢,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罗兰身后响起。
罗兰转身,见是波尔波拉小姐。她披着一件灰色的长斗篷,遮住了里面穿着镶亮片的演出服。
“爱洛依丝,我来给你介绍……你怎么了?”
她本想把波尔波拉小姐介绍给海蒂,却见走廊昏黄的灯光下,波尔波拉小姐似乎红肿着眼睛。
“欧仁妮,我原本想去你的包厢外等候,但是听见这里有声音,就顺着找过来……我想告诉你,是真的……”
波尔波拉小姐的泪水一下子从眼眶里涌出来。
“歌剧院真的……很快就要解散了……”
波尔波拉小姐话音刚落,罗兰和海蒂同时听见包厢的方向传来一阵惊叹。
是整座歌剧院的观众都在惊呼。
海蒂伸手推开包厢的门看了一眼,马上回头对罗兰说:“你必须马上回去了,快!”
唐格拉尔夫人的包厢里,第二幕幕布升起的时候,人人都专注看戏。
又或者说,经过了刚刚幕间短暂的社交界“交锋”、唇枪舌剑、迎来送往……人人都偃旗息鼓,养精蓄锐,准备下一次幕间休息的时候“再战”。
唐格拉尔夫人偶然一回头,瞥了一眼自己的女儿。
她惊讶地发现,欧仁妮的座位上只剩椅背上挂着的一件开司米斗篷,人早就不见了。
唐格拉尔夫人忍住了喊出来的冲动,她甚至不敢偏头偏得太明显,只敢用余光偷看。
坐在包厢门口附近的基督山伯爵,此刻正聚精会神地伸手打着拍子,甚至开口轻轻地哼着。对于欧仁妮的“缺席”,这位似乎一无所察。
唐格拉尔夫人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像打小鼓似的。
她心里反复默念着“欧仁妮快回来”,要知道,此刻在这包厢里,不仅有欧仁妮潜在的结婚对象,还有结婚对象的父亲。
“这孩子也太胆大了。”唐格拉尔夫人心里悄悄地想,却丝毫没想到她年轻时曾红杏出墙,背着人偷偷生下情夫的孩子——女儿这只是从剧院包厢偷溜出去,和她的行为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唐格拉尔夫人正在忐忑,忽听整个剧院里传出齐齐一声惊呼。
德布雷“噫”了一声:“是唐娜·贝尔洛小姐!”
唐格拉尔夫人定睛看舞台上,只见主演赫然晕倒在台上。
表演被迫中断,台上其余演员要么不知所措地站着,要么抢上来查看主演的情况,准备急救。
幕布被迅速放下来,遮掩舞台上的一片混乱。
一名体型宽硕的绅士走上台来,再三向观众们表态,申明演出很快就会恢复正常,请众人稍安勿躁。
唐格拉尔夫人惊讶之余,终于想起:欧仁妮,欧仁妮……
她的女儿如果再不回来,包厢里的人就会发现……
她猛地一回头,却见到唐格拉尔小姐正端庄地坐在后排的椅子上,下巴高高地扬着,一如既往的冷漠而傲慢。原本那件开司米斗篷,此刻正搭在她身边的椅子上。
唐格拉尔夫人忍不住伸手去揉眼睛,仿佛她看错了。自己的女儿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包厢。
罗兰适时地回到包厢,适时地坐回椅上,适时地发出一声疑问:“贝尔洛小姐……是怎么了?”
整个包厢的来宾似乎都对罗兰的离开一无所知——除了唐格拉尔夫人正在迷糊地揉着眼睛。
而基督山伯爵先生则站起来,向前探身,揽着德·莫尔塞夫伯爵,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
罗兰总感觉到基督山伯爵是故意让她偷偷溜出去见海蒂的。
她低头回想刚才发生的事:
她刚刚认识了同为“选手”的希腊美人海蒂,一转脸,就见到波尔波拉小姐跑来哭诉,急急忙忙地告诉她,皇家歌剧团正如传言中所说的那样,马上就要解散了。
还没等她有机会询问详细,舞台上,剧团的台柱子唐娜小姐就晕了过去,引起骚动——她不得不赶回自己的包厢来。
她很理解朋友的心情:
波尔波拉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找到了一个优秀的剧团,转眼这剧团却马上要解散——
这不止意味着大歌剧院可能会关门歇业,巴黎上流社会的人们少了一个消闲娱乐和社交的场所,这更意味着会有很多剧团的人和依附剧院为生的人,会在未来可见的一段时间里,衣食无着。
他们或许能改换门庭,在别的剧团谋生;
或许需要离开巴黎,辗转前往别的城市;
又或许,他们只能放弃这份热爱的职业,转而去从事他们不习惯、不喜欢,甚至是……不齿的职业。
罗兰清楚听见自己心底响起一声叹息——
怎么突然就要解散了呢?
她望着舞台。
幕布再次缓缓打开。
观众们却惊讶地见到,舞台的布景已经换过了——只不过换的不大彻底,半边是绿树成荫的密林,另外半边却依旧是上一幕时碧波涛涛的海港。
“换剧目了。”
阿尔贝惊讶地说。
大厅里的观众们也发现了这一点,他们大声叫着唐娜小姐的名字:
“唐娜,我们的唐娜去哪里了?”
此前出现的绅士再次苦着脸走上台来:“各位,实在抱歉。唐娜·贝尔洛小姐身体不适,需要休息。本剧团安排了另一出歌剧,希望大家喜欢……”
已经上演到第二幕的歌剧临时又改了一出,演员们匆匆忙忙地上台,却不知该站在什么位置,一时间人们四下里乱窜,舞台上一片混乱。
现场乐队的指挥用指挥棒使劲儿地敲着乐谱架子,他的乐手们一时半会儿却找不到指定的乐谱。指挥棒一举,新剧目的“序曲”稀稀拉拉地响起——
那根本不能叫“序曲”,那就叫“混乱”。
大厅里观众们纷纷叫嚣着表达他们的不满。
隔壁包厢也传来声响,看来在大歌剧院拥有包厢的观众们也愤然起身,以离开来表达抗议。
罗兰看着这副情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暗暗感慨:这样的剧团不解散,那什么样的剧团该解散?
然而只过了片刻,音乐声先稳定下来了。
指挥的动作变得自如,悠扬的乐声镇定自若地响彻整个剧院。
舞台上的布景也在一点一点地调整:海港里慢慢生出绿树,“海水”缓缓退去,密林在台上漫无边际地“生长”……
一名女中音沉稳地走上台,念了一句道白,接着是舞团,匆匆换过演出服的演员们踏着整齐的舞步缓步上台……
喧闹声渐渐减弱,已经起身离开的人们也慢慢坐了下来。
看着这几乎从不可挽救的“惨败”中硬生生抢救回来的演出,罗兰不禁从心底对舞台上的人们生出敬意。
这时,基督山伯爵与德·莫尔塞夫伯爵也坐回了他们的原位。
包厢里,唐格拉尔夫人关切地问基督山伯爵:“您在这里逗留了有一阵子了,刚才发生了这么多事,您需不需要回到包厢,去看看您那位美艳而娇弱的被保护人?”
被人问起海蒂,基督山伯爵轻轻地摇头:“好心的夫人,请您不用担心。海蒂并不是一个娇弱少女,相反,她的个性相当刚强……刚强到,我有时都不敢违背她的意愿……”
罗兰:我也觉得是……
“她说过想要一个人好好欣赏今天晚上的歌剧,那么我便遂她的心愿。不去打扰她的雅兴。”
包厢里的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看起来,您给予保护的那名少女,是一名真正的希腊公主啰?”
唐格拉尔夫人饶有兴致地问,不知道是不是起了做媒的心思。
基督山伯爵却摇着头:“不,当然不……她只是一个无父无母,国破家亡的可怜少女。看起来像公主?哦不,那些不过是海蒂仅剩的自尊而已。”
“国破家亡的……希腊公主?”
一直在旁边静听的德·莫尔塞夫伯爵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阿尔贝这边小声提醒:“各位,新剧目的第一幕已经开始了。”
包厢里终于安静了片刻。
人们开始有心思聆听台上演员的演出。
没多久,德布雷就再次打破了包厢里的宁静。
他刻薄地开口评论:“皇家歌剧团这是成也唐娜,败也唐娜。”
“唐娜小姐是他们一手捧红的台柱子,此前她和某位侯爵的婚外情上演得轰轰烈烈,剧团也就跟着蒸蒸日上,演一出就火一出。”
“现在听说唐娜小姐与侯爵分手,歌剧团的财政也堪忧。内政部看来果然要考虑一下,皇家歌剧团解散了该怎么办了。”
唐格拉尔夫人则无所谓地说:“一家剧团解散了就解散了。只要这座大歌剧院不塌掉,迟早会有别的歌剧团进驻。巴黎没有,会有波尔多的剧团;法国的没有,会有意大利的剧团……我们着什么急。”
她还不依不饶地转过身,望着罗兰,笑着说:“看见了吗?这就是我们这个阶层的高贵女性不能从事这些低贱职业的原因。”
“女歌手与侯爵的婚外情……多么伤风败俗啊!”
罗兰睁大了眼睛瞪着母亲,心想:您与德布雷先生……难道就不算婚外情,不伤风败俗了吗?
难道男爵夫人与私人秘书,那就是风流韵事;
歌剧演员与某个已婚侯爵,就是伤风败俗?
这真的不双标吗?
种种无声的疑问,一时全写在了她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里。
唐格拉尔夫人气结:“欧仁妮,你……”
这时隔壁包厢对这里传出的议论声忍无可忍,发出了嘘声。
包厢里这才彻底安静下来。
人们终于都转身看向舞台。
罗兰坐在暗处,沉默地思考着。
唐格拉尔夫人和她立场不同——她因为与波尔波拉小姐的友情,而不由自主地代入了剧团的立场。
回想起上次来看的那场精彩绝伦的大歌剧《魔鬼罗伯特》,回想起贝尔洛小姐动人的演唱,全体演职人员的精妙配合……
这个剧团,怎么就到了非解散不可的境地了呢?
她微闭上眼睛,听着耳边美妙的歌曲,回想与这个剧团相关的一切信息。
财政危机;
贝尔洛小姐的婚外情;
首席女高音突然晕倒……
罗兰突然起身,把身边椅子上的开司米长斗篷取在手中。
她略略弓腰,靠近坐在前面一排的基督山伯爵,用细不可闻的音量极小声极小声地说:“亲爱的伯爵,我需要您……像刚才一样……”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信任这位在巴黎社交界横空出世的“怪人”,来自东方的皇帝,钱柜满到溢出来的百万富翁……
她甚至并不知道,刚才这位礼节周到的伯爵是否真的曾替她掩饰。
但此刻她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谁知道,伯爵很舒适地靠在他的椅背上,跷着腿,一面随着乐声打着拍子,一面竟轻轻地点了点头——
罗兰感受到了默契。
就像是那天在唐格拉尔夫人的小客厅里一样。
她知道他就是威尔莫先生。
他也知道她此刻必须离开包厢。
他……是可以信任的。
“谢谢您……”
罗兰丢下一句,故技重施,悄悄地溜出了包厢,熟门熟路,沿着上次波尔波拉小姐引领的道路,直接去往后台。
她披着的那件开司米斗篷帮了她的大忙。
这件斗篷和波尔波拉小姐之前披的那件很像。
在后台匆匆来去的演员和歌唱家们,大概都以为罗兰也是她们的同伴,斗篷下面穿的是戏服,甚至还有人冲着她鼓励了一句:“伙计,加把劲儿,别放弃!”
罗兰胡乱点了头,丢下一句:“我去看看唐娜小姐的情况如何了——”
她直接来到唐娜·贝尔洛的休息室门前,觉得里面有人声。她左右看了看,瞅准了旁边一间休息室是空着的,直接钻了进去,带上了门。
休息室之间以木板筑成的薄墙分隔,罗兰看不见隔壁的情形,但是隔壁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出乎她的意料,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唐娜小姐的休息室里响起——而且这人听起来并不是医生。
“唐娜,今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这么僵持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你如此固执,不过是把整个剧团一起拖垮,所有人为你一起陪葬罢了。”
罗兰:什么叫一起陪葬?……剧团濒临解散,难道还真是刻意造成的不成?
说话的人口气傲慢,那种居高临下的嘴脸,不用亲眼见到,可以直接想象。
而原先罗兰以为晕了过去的唐娜·贝尔洛,显然也早已经醒了,一开口,嗓音十分低沉,但是语气却如往常一般倔强。
“侯爵,都说您绝情,我与您在一起三年,直到今天才看了个千真万确。”
“我说得很明白了:你不能娶我,而我也无意按照您的要求,放弃演唱,做您的秘密情妇。”
那边的人用明显不耐烦的口气说:“唐娜,我原本指望你能够理解,我不能够娶你,是因为我肩负了整个家族的责任……”
“是的,家族的责任……”
唐娜小姐的声音颤抖,很明显也激动起来。
“您所谓的承担家族责任,就是在情人面前隐藏您已婚的事实?就是在谎言败露之后以整个歌剧团为要挟,威逼她放弃事业,隐姓埋名,做一个被您豢养终身的笼中雀?”
在隔壁偷听的罗兰顿时凌乱了:……她这是,误入了“狗血位面”了吗?
这个皇家歌剧团,如果要为了这个原因解散,那可真的有点儿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