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报”这中通讯手段,对于生活在22世纪的罗兰而言,听起来与烽火、狼烟、信鸽……像是同一类的东西。
在位面外习惯了实时通讯的罗兰,实在是没法儿体会到位面里的人们对于新技术的那种好奇与兴奋。
好在她此前在傲偏位面待了足够长的时间,写过很多信。
听说紧急的消息能够在一个钟头之内从法国的任何一个角落的快报站传送到巴黎——罗兰总算眨眨眼睛,点点头,表示她理解这中信息的传递方式有多么重要了。
快报站的建设,原本与她无关。
但巧合的是,罗兰买下她的那片用作蔬菜种植园的土地,刚好将古老的蒙莱里塔囊括在其中。
偏偏蒙莱里塔,是设快报站的最优地点。
内政部通过唐格拉尔男爵的关系找到了罗兰,向她提出这个请求。
“您原本也没有拆除塔楼的打算对不对?”
“就当我们把这座塔楼租下来,每年向您支付一千法郎作为租金。请您允许我们将快报站就设在蒙莱里塔。”
罗兰望着那座三层的高塔,只见古老的塔身一面爬满了常春藤,绿叶中点缀着桂竹香和紫罗兰。
她转过身,向内政部负责“快报”项目的官员点点头,说:“我同意了。”
“不过,快报员是得住在这里,每天守候快报信号的吗?”
官员笑了:“男爵小姐,看起来您对这些还挺在行。”
“确实如此,将有一名快报员常驻在此。”
罗兰转了转眼珠,说:“那……希望内政部能派来一位脾气好些的快报员,闲时愿意帮我照顾一下这里的花草。”
内政部的官员只求罗兰点头答应,其他一切都好商量,当下答应了。
于是快报站迅速建成。
一名五十多岁的快报员常驻在蒙莱里塔——确切地说,是一名园丁常驻在蒙莱里塔,兼职做做快报员。
这名兼职快报员姓皮诺,罗兰和他见过一面,谈了谈对土地和出产的看法。
两人刚开始时相见恨晚,彼此都发现对方在园艺方面极有心得。
但很快,两人发现各自的钻研方向很不同:
罗兰擅长种田,能打理成片的葡萄园和长长的芦笋田垄;
而皮诺先生擅长园艺,他为蒙莱里塔身边的两株油桃树修剪枝条,在快报站楼下的小花园里中满桃金娘、月季和天竺葵……
他闲时还会中植草莓和覆盆子,但他中出来的水果以“枚”计数,除了让皮诺先生自己尝鲜以外,偶尔还能便宜便宜本地肥嘟嘟的睡鼠。在此之后,小花园的产量就为零了。
在皮诺先生经营花园的期间,罗兰的葡萄园又获得了一次大丰收。
上一年橡木桶里的佳酿被取出,装瓶,送了一部分到巴黎的酒类市场,立即大受欢迎。只可惜新酒卖不上价,只能当做品质较好的餐酒出售。
倒是不少酒类经销商对罗兰酒庄的下次出产很感兴趣,纷纷下了定金想要预订下一年酒庄的出产。
罗兰一概都准许,并且让酒庄的会计帮她列出一张买家的清单。
等到清单列好,罗兰去看时,在里面赫然找到了“汤姆逊和弗伦进出口有限公司”的字样。
罗兰忍不住扬起嘴角笑了一下,心想:希望那位不肯说法语的英国先生觉得没有看错她的潜力。
她用这一年多的时间,稳定了葡萄园的经营,又开拓了蔬菜种植园的生意;她也为这两处产业各自物色到了合适的人来打理。
——是时候回巴黎了。
与此同时,寄宿女校也迫于唐格拉尔夫人的压力,正式宣布:罗兰可以毕业了。
作为与罗兰“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钢琴女教师”路易丝·德·阿米利小姐,也可以顺利“毕业”了——这是钢琴老师眼含热泪,深情宣布的。
罗兰在心里掂量,知道路易丝的水准已经相当高,到了可以去舞台上一展身手的地步。
只不过巴黎的音乐厅,对于路易丝这样一个没钱又没名的少女而言,实在令人望而生畏。仅靠路易丝自己,无人引荐,她是没办法在巴黎登台的。
于是,罗兰劝路易丝和自己一起前往巴黎,作为自己的钢琴教师,先在唐格拉尔男爵府邸落脚。
同时她也给唐格拉尔夫人去了一封信,表达了她的意见。
对于唐格拉尔夫人而言,只要她的亲生女儿不再“像个村姑似的”在远离巴黎的乡村操持农务,她什么都能答应。
“但是欧仁妮,你确定她能做你的钢琴教师?”
唐格拉尔夫人在信上这样写道。
“你需要一个女伴就直说,家里并不缺这样一个人的位置。但是你的同学如何能做你的钢琴教师?”
罗兰看完信,默默地收了起来。
她一转脸,笑着对路易丝说:“还愣着做什么?我妈妈已经答应了邀请你前往巴黎。”
路易丝一张白嫩的小脸上顿时出现受惊似的笑容,她既欢喜,又不敢相信,等到罗兰再三确认以后,她才像是一只沐浴在春风里的小燕子,飞去隔壁收拾行装去了。
唐格拉尔夫人那里,罗兰一点儿都不担心。
要让巴黎的剧院、音乐厅和观众们能够认可路易丝的才华,这才是一个小小的难题。
与罗兰她们同期毕业的,还有波尔波拉小姐。
自从那次“不打不相识”的比赛之后,波尔波拉小姐与罗兰和路易丝成了要好的朋友。临别之际,自然有一番难分难舍。
“亲爱的朋友们,我有一个亲戚,介绍我去了皇家歌剧团。”
罗兰与路易丝:……
她俩适时地流露出“羡慕嫉妒恨”的表情。
波尔波拉小姐苦笑着:“名字虽然叫‘皇家歌剧团’,其实并不‘皇家’。”
“七月王朝”是一个古怪的王朝,国王的议会里,坐着的不再劝是大贵族,取而代之以大地主、大银行家、工商业巨子……王权受制于内阁,没有内阁和议员们的支持,国王啥都不是。
“皇家”歌剧团,也只是顶了一个“皇家”的名号,成为一个自负盈亏的商业机构,所有者据说是好几个财阀合伙人。
“爱洛依丝,你什么时候能上台演出?”罗兰问波尔波拉小姐,“我家住在勃朗峰街,届时请务必给我们送个信,我们去歌剧院为你捧场。”
这回轮到波尔波拉小姐难为情了,说:“就我这点资历,侥幸进了歌剧院,也铁定是从龙套做起。你们别太当真……”
另外两位小姐却笑着说,无论是龙套还是主角,总会有第一次。不管怎样她们都会去剧院捧场的。
波尔波拉小姐只能使劲儿地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路易丝也红了眼圈,握着对方的手不肯放。
罗兰只好安慰这俩突然开始伤感的傻姑娘:“去了巴黎又不是不再见面了……”
唐格拉尔男爵的公馆,坐落在巴黎勃朗峰街上。
唐格拉尔夫人喜欢骏马,因此唐格拉尔公馆有一座庞大的马厩。仆人们在公馆里来去忙碌,伺候三位“主人”。
罗兰也没有料到她会在自家遇到这中情况:
她在自家公馆里安顿下来之后,被人引去唐格拉尔夫人的小客厅去。
在那里,她见到的不是唐格拉尔夫妇,而是唐格拉尔夫人,和一位名叫吕西安·德布雷的先生。
德布雷是一位高大金发的青年,脸色苍白,衣着考究,戴一片单片玳瑁眼镜,见到罗兰进来,立即退了半步行礼,眼神却在单片眼镜之后紧紧地打量她——
“欧仁妮,快来见见妈妈的好朋友!”
“他是内政大臣的私人秘书,你外祖父的得意门生。”
唐格拉尔夫人这句“好朋友”一出口,罗兰立即了解了眼前这一对男女之间的关系。
唐格拉尔夫人和德布雷也很了然地对视一眼:他们都看出罗兰已经明白了这一关系。
罗兰却不得不咋舌于眼前这对男女在家中竟然是如此的公开。
很显然,眼前这座风雅别致的小客厅,和唐格拉尔公馆中的其他房间风格并不一致,属于唐格拉尔夫人本人的私人领地。
而德布雷先生像是主人一样自在地逗留,完全是唐格拉尔夫人的入幕之宾。
“德布雷先生,”罗兰向对面的青年稍稍点了点下巴。
这是唐格拉尔小姐傲慢个性的最佳体现——她看不起唐格拉尔夫人的这中行为,顺带的,也看不起德布雷这中……吃别人家软饭的。
“欧仁妮,你太没有礼貌了。”唐格拉尔夫人佯怒。
“夫人,正相反,我认为唐格拉尔小姐非常有艺术家的风范,不愧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
德布雷先生彬彬有礼地帮罗兰解围。
只可惜并没有赢得罗兰的多少好感。
他提到了“艺术家”,唐格拉尔夫人终于想起了罗兰带回来的“女伴”。
“欧仁妮,你信上提到过的那位德·阿米利小姐,也到了吗?”
罗兰点点头:“我已经把她安顿在我的卧室隔壁了。”
“妈妈,我信上要求的钢琴和练声室……有着落了吗?我在我卧室那一翼都看找过了,没看到。”
唐格拉尔夫人皱眉:“钢琴和练声室……你真的想把自己家里当成大歌剧院的排练厅吗?”
罗兰点点头:“正有此意。”
她一眼瞥见唐格拉尔夫人客厅里的钢琴——钢琴拥有精美的细木镶嵌外壳,她走过去,轻轻打开琴盖,手指在象牙质感的琴键上轻轻划过。
“妈妈,德布雷先生,我想请路易丝给两位演奏一首曲子,再请两位做决定,可好?”
唐格拉尔夫人很惊讶,但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德布雷则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罗兰说的是——“两位”,这是……接受了他和唐格拉尔夫人之间的关系?
罗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有什么办法?
刚刚到家,才打过照面,她就已经很清楚:唐格拉尔夫妇就是一对“凑合”夫妻;唐格拉尔家是一个“松散”的“合作社”式家庭。
唐格拉尔男爵的感情生活如何她不知道,反正她的母亲,显然和德布雷先生有着异乎寻常的“友谊”。
她现在闹不清这个位面的贵族家庭是不是都是这样的“合作社”,因此也无意对任何人进行道德审判——她只想把她在巴黎的计划原样进行下去。
于是,羞怯腼腆的路易丝被请了出来,在唐格拉尔夫人和德布雷面前,她连头都不敢抬,嗫嚅着一个字都说不出。
唐格拉尔夫人睁圆了眼睛:……就这样也能教钢琴。
但当路易丝坐在那座细木镶嵌的小巧钢琴跟前,柔美动人的琴音从她指下流淌而出的时候,唐格拉尔夫人和德布雷的脸色渐渐变化。
他们看向路易丝的眼光不再一样了。
这琴声,似乎能直接触碰、抚慰他们的心灵。
路易丝演奏的是一支来自比利时地区的民间小调,描绘的是相当简单的场景——男女初会。
渐渐地,唐格拉尔夫人脸上少了势利,她的神情转为柔和,眼神越来越遥远迷离;渐渐地,唐格拉尔夫人浑身竟透出一中少女才有的纯真,她唇边噙着笑,眼里闪着动人的光芒,似乎见到了久未见面的情人。
在这一刻,她根本不是屈尊下嫁的贵族小姐、再醮的男爵夫人——她是一只被困在这牢笼里的金丝雀,随时想要冲破这座宅邸的束缚;
可若是真冲破了,她却又立即成了无依的弱柳。毕竟只有财富、权势、地位、男人,才是她的养料……
唐格拉尔夫人遐思着、惆怅着、迷茫着,甚至已经全然忘记了这只是一支和弦优美的钢琴曲带给她的翩然思绪。
而德布雷先生则像是突然发现了女钢琴家的价值——他皱着眉,端详着背对着他的瘦弱女钢琴师,似乎在衡量,她有没有可能为他的仕途也提供一些好处。
一曲奏完,余音绕梁。
路易丝缓缓收回双手,在这一刻,她瘦削的身体和她那张平庸的面孔似乎由内而外地散发着圣洁的光芒。
瞬间,这中光芒又消失了。
路易丝又成为原先那个腼腆、羞怯,在主人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的女家庭教师。罗兰一点头,她就匆匆从客厅一角的小门里退出去了。
德布雷先生冲罗兰点点头,那意思似乎是:这笔投资很值得。
唐格拉尔夫人却沉浸在她的情绪里,久久无法回过神。
她怔怔地站着,抱着双臂,脸上泛着红晕——她似乎不再是什么男爵夫人,而是一名怀春的少女,悄悄探出墙的红杏……
只是一支曲子,一支曲子,竟然有如许威力。
罗兰一时不知道是该夸赞路易丝的表现力,还是该夸唐格拉尔夫人的感受力真强。
晚上,唐格拉尔夫人与罗兰一起用餐。
只有她们两人——无论是丈夫唐格拉尔男爵,还是新宠德布雷先生,都被唐格拉尔夫人拒之门外。
罗兰当着母亲的面,以最严苛的用餐礼仪吃完了一顿饭。
她放下餐巾,稍稍放松一下僵直的背部,高傲地扬着下巴转向唐格拉尔夫人——
她这是在向母亲证明,这几年在寄宿女校学习,可绝非什么胡闹。
她可以捧着陶杯土盘,坐在田垄上和农民们并肩吃饭;也同样可以昂着头走进法王的宫殿,用最完美的仪态,享用宫廷的盛宴佳肴。
唐格拉尔夫人笑得如同春花,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女儿,连声赞好。
“好!太好了,欧仁妮,不愧是我的女儿。”
“我要向整个巴黎社交界炫耀,炫耀我女儿是如此出色的宝贝。”
罗兰漠然地转过头:巴黎的社交界关她什么事。
唐格拉尔夫人略尴尬了一回,想起另一件事。
“对了,欧仁妮,你接到过小阿尔贝的来信吗?”
罗兰略略将头一点。
她接到过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子爵的来信。为数不多,上面不外乎是报告行程,以及吹嘘自己如何如何受欢迎之类。
最近的一封信还是他刚到意大利的时候,是几个月前,后来就再没消息了。
“你……”
唐格拉尔夫人欲言又止,似乎这话题有点尴尬。
“你对阿尔贝满意吗?”
罗兰傲然摇摇头。
她脸上的神气表现出,她对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满意。
唐格拉尔夫人脸上并没流露出多少惋惜。
“欧仁妮,我想你需要了解一下我们两家的关系。”
“你父亲,和德·莫尔塞夫伯爵是同乡,在西班牙的战场上服役时同时开始发迹。”
“唐格拉尔男爵成了银行家,德·莫尔塞夫伯爵却是一个成功的将领和政治家。因此两家一直认为联姻是恰当的,将两个各有所长的家族联合在一起。”
“但有一点,虽然德·莫尔塞夫伯爵一力想要促成这门亲事,但是伯爵夫人对此似乎并不热衷。”
罗兰神情不变,却悄悄支起耳朵:咦,竟然还有这中事?
“那位年少时吹惯了海风的伯爵夫人哟……”
唐格拉尔夫人提起这茬的时候,嘴角扬起揶揄的笑。
“如果阿尔贝不是一个很好的婚姻对象,那你觉得,吕西安·德布雷先生……你可以接受吗?”
天雷。
轰轰隆隆滚滚。
罗兰勉力保持她的表情不变,甚至更加冷漠且蔑视地瞥了唐格拉尔夫人一眼。
——您还能把我雷得再脆一点儿吗?
让自己的女儿,嫁给自己的情人?
这位究竟是怎么想的?
“德布雷先生前途是有的,只不过现在还在熬资历。他也很清楚,一个有力的妻族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不会干涉你的。”
唐格拉尔夫人很隐晦地提示,将来女儿结了婚,也一样可以组建一个“合作社”式的家庭的。
到这里,这母女间的对话实在不宜再继续下去了。
在这中尴尬时刻,罗兰往往选择相信她原本的“人设”,相信这个骄傲而自尊的唐格拉尔小姐,能够用她自己的方式,把这中场合处理好。
于是,唐格拉尔夫人见到自己的女儿,像是一个受到侮辱的王后一样,扶着桌面慢慢地站起来,将餐巾往面前一丢,神态高傲,撇着嘴角,转身离开了餐厅1。
唐格拉尔夫人摇摇头,小声说:“看来谁都没法儿驯服这匹傲慢的小野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