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看到不远处越来越厚的劫雷,但凡是个修士,都该明白这里将要发生什么了。

那座巨大黑色龛塔的存在,本身就足够古怪。

现在又有劫云出现,修士们心中愈发恐慌。

这样恐慌的情绪,甚至让他们忘记了禁地里的禁制。

终于有人忍不住咬了咬牙,他盯着远处慢慢坐下的黎风兰说:“怎么在这鬼地方渡劫!”

另有一人呆呆地看着前方说:“……而且是九九天劫。”

受龛塔影响,他们的状态极差。一会劫雷劈下来,待在这里的他们也难以逃脱。

这一次,队伍里面彻底乱了下来。不等庄之夏劝说,就有人尝试着御剑离开这里。

然而宗门禁地这地方,哪里是一般弟子能够御剑离开的?

飞剑离地不过半丈,那人就重重地跌了下来。

在同一时间,那一道妃色身影,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是牧含桃!

她冷冷地瞥了一眼还没从地上爬起来的人,沉声说道:“宗门禁地,不是你能放肆的地方。”

不等那人有反应,牧含桃再一次取下自己发间的玉梳。

只一瞬,玉梳便放大无数倍,将那些受到龛塔影响,难以动弹的人全部载了上去。

“出禁地后,自己去律法堂领罚。”说完这句话,牧含桃一挥衣袖,玉梳便迅速向上升起,朝禁地外飞去。

……

上一世的黎扶月是位大乘期仙尊,渡劫对他来说,早就不是一件新鲜事。

但是这一次,却格外不同。

第一道劫雷隆隆落下,随之而来的却并不是筋脉被重塑的疼痛。

黎风兰眼前的画面就骤然一变,恍惚间他忽然到了一间几乎密不透光的房屋里。

那震耳欲聋的劫雷声,竟然也随之消失了。

“……这是哪里?”

黎风兰渡了这么多次劫,还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样诡异的事情。

他发现“自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青雾。

或许是因为早就死过一遭,黎风兰并没有非常吃惊。

他看到,前方有一点光亮。思考一会后,这一团青雾,就慢慢地朝光亮所在的方向而去。

离近才发现,原来那光亮来自一扇小窗。而透过窗黎风兰看到——在远处,有一片白色的空地。

那正是他刚才走过的广场!

“是龛塔。”黎风兰立刻明白过来,自己所处的位置,就是刚才那座诡异的黑色巨塔的内部。

而看这高度,应该就是最高一层。

在黎风兰想起这是哪里之前,窗外的时间恍若凝固般一动也不动。

但在他明白自己身处何地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窗外的景色,开始快速随着四季轮转变化起来。

而自己这一团青雾,也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聚散。

黎风兰的意识忽然变得有些模糊,他分不清现在自己究竟是在做梦,亦或是真的身处于龛塔之上。

等窗外的景色轮回了不知多少遍,黎风兰的耳边终于传来一阵巨响。

——劫雷!

对!劫雷!

这一刻,黎风兰终于清醒了过来,他想起自己在来到这里之前,明明是在渡劫的。

窗外的景色……不断聚散的青雾,这一瞬间,黎风兰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他方才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原来‘谈以塔’真的存在……”他喃喃自语道。

——谈以塔,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凝魂塔”,黎风兰上一世只在古籍中见过。

他本以为,这东西只存在于概念中。没想到它不但真的存在,甚至还被人立在了天眠宮禁地!

最重要的是:它凝的,就是自己的神魂。

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些,就是自己的神魂,千年来在这塔里的所有经历。

化成齑粉散落尘世的神魂,就像是坠落大海的几滴水珠。按常理来说,谁也无法将它们从海中捞出。

但谈以塔却可以,毕竟它的存在,本身就已经超出了天道。

黎风兰的神魂,就这样被谈以塔的力量召唤回来。

在一千多年的时光中,它们不断散开,又凝聚。

最终花费整整一千二百年,才重新融为一体。

想通这一点后,黎风兰终于睁开了眼睛,耳边震耳欲聋的劫雷声,也重新清晰起来。

只见密密麻麻的劫雷从天上落下,不要钱似的劈在了黎风兰的身上。

而黎风兰则顶着天劫的力量,慢慢提剑站了起来。

他本能地舞动手中长剑,与劫雷相争。

这一刻黎风兰本该心无旁骛才对,可事实却是——他走神了。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原来过往那一千余年,自己压根就没有离开过天眠宮!

自己一直都在这座凝魂塔中,日复一日的等待着重生的时刻。

彼时黎风兰的神魂还是破碎状态,因此只留下了这么一点点模糊地记忆。

可这些已经足够令他震惊。

那个复活自己的人是谁?他为何能开启这座凝魂塔?

而自己看到的那一本,名叫《天眠道生》的小说,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一向道心稳固的黎风兰,此刻竟心乱如麻。

……

渡劫不是分神的时候,哪怕黎风兰艺高人胆大,也不行。

今天黎风兰面对的是最凶险的九九天雷劫。

尽管他的神魂还有心性,早已经到了最高的境界。但是黎风兰的肉身,的确只有筑基期,并且断掉的灵脉,也刚才接上不久。

等黎风兰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道劫雷已经狠狠地击打到了他的胸口。

“咳咳……”有鲜血从黎风兰的嘴角边涌出。

直到此刻他才赶紧重新凝神,咬牙擦干嘴角的血迹,提剑专心应对此劫。

他明白——九九天雷劫,意味着自己要挨天道九十九下。

纵然有一身无人能敌的剑意,等到最后,还是只能硬抗。

此时此刻,密光山黎风兰的房间内。

身着黑衣的陵不厌,正坐在房间中央的小桌边喝着茶。

与往日不同的是,此时男人的脸上并没有半点笑意。

他的目光透过窗向外看去,视线的尽头,正是那团暗红色劫云。

“呜呜呜呜!”

“嗷嗷!”

房间内本身安静至极,过了一会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声嚎叫。

听到这声音,陵不厌不由低头轻轻用指节弹了一下怀中小兽的脑袋。

“别瞎叫。”

“呜呜~”

乘黄有些委屈的看了一眼陵不厌,过了一会后才忍不住再“呜”了一声。

自己只是感觉到了主人有危险,想要去找他嘛。

没想到就在破窗而出的那一刻,居然被陵不厌拽住了命运的后颈。

现下乘黄真是怎么想怎么委屈。

它能够感受到,眼前这个黑衣男人虽然对自己暴力了一点,但对主人也是怀有善意的。

所以乘黄一开始的时候,还以为陵不厌要带自己一起去找主人。

但见他半天都没有动静,乘黄终于忍不住在男人的怀中“呜呜”的提醒了起来。

——乘黄一直都有些怕陵不厌,这几声可是耗费了它极大的勇气。

你怎么还不去救主人啊!

像乘黄这种还没有成年的天生凶兽,是听不懂人说话的。

但是轻轻敲了它脑袋几下后,陵不厌居然耐心给小家伙解释了起来。

“不要去打扰风兰,这一关需要他自己渡过。”陵不厌一边轻轻地为乘黄顺毛,一边柔声说道。

“呜?”乘黄歪了歪脑袋,显然它并没有听懂陵不厌在说什么。

见状,陵不厌终于笑了一下,他看了看窗外的劫云说:“不过是九九……啊,不对,两回九九天劫而已,他自己定然能够应付的过去。”

“嗷呜……”乘黄没有听懂,尝试几次也无法从陵不厌手下脱身的它,只能蔫蔫的趴下。

同样因为听不懂陵不厌的话,乘黄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两回九九天劫。

九九天雷劫的阵仗,本身就是所有天劫里最大的一个,更何况黎风兰连渡两回。

黎风兰这一次在禁地渡劫,因此今日几乎全宗门的人,都在远观劫云。

他们没有想到,就在第九十九道劫雷落下之后,天上那厚厚的劫云依旧没有散去。

此时禁地外,庄之夏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师,师姐……这是第一百道劫雷了吧?”

“之前没有听说过会有这种情况啊……”

“是不是禁地有问题?”

“不是禁地有问题……”庄之夏看着那道劫云,摇了摇头轻声说,“是第二次九九天雷劫。”

“啊?第二次!”

几个月之前,黎风兰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修士。

全修真界认识的他人,恐怕不过十个。

但是今天,他算是彻底名扬三界了。

毕竟在黎风兰之前,从来都没有一个人,连续渡两次九九天雷劫的。

就在他们看呆在禁地外的时候,一个黑衣人忽然出现在了这里。

——黑色獬豸袍,还有头顶那个由枯枝制成的发簪,来人赫然就是天眠宮的持律仙尊孟临洲!

眼下庄之夏盯着远方的劫云,竟然没有发现孟临洲的到来。

直到男人开口。

“里面渡劫的人,是黎风兰?”

孟临洲的声音透过劫雷的间隙传了过来,听到之后,所有人都转身朝他看去。

认出来人是谁,他们愣了一下,赶紧转身行礼:“仙尊大人。”

持律仙尊孟临洲,是宗门普通弟子最常见到的一位仙尊。他时常板着一张脸,一幅非常不好相处的样子,看上去就很吓人。

见孟临洲皱眉,庄之夏这才小心翼翼地回答:“是他,仙尊大人。”

“第二重九九天雷劫,”孟临洲沉默一会,忽然轻轻摇头说,“不知能否留下一具全尸。”

他这句话可是吓惨了周围弟子。

全……全什么?

而要是黎风兰本人听到,估计也会再给这逆徒狠狠记上一笔——又在咒我,又在咒我!

“唉,算了……”又沉默一会后,孟临洲忽然蹦出了这样一句,听他的语气,好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样。

周围几人全都好奇孟临洲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碍于仙尊大人的身份,却没有一个人敢将自己的好奇问出来。

殊不知此时孟临洲心里面想的是——看在黎风兰与自己相识一场,且是自己师尊崇拜者的份上。一会的劫雷劈完,自己可以勉为其难进去,为他收尸。

想到这里,孟临洲都被自己感动了一下。

第二次九九天雷劫,要比方才那回更加凶险。

劫雷密密麻麻的劈了下来,压根没有给黎风兰留下一点喘气的时间。

无论是禁地门口处这些普通弟子,还是孟临洲。从来没有一个人,见过这样的雷劫。

没有人知道,禁地中心的黎风兰,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又或者是,他是不是还活着?

乘黄与黎风兰签订了灵兽契。

随着禁地劫雷再次落下,刚才还安静呆在陵不厌怀中的乘黄,终于又忍不住挣扎了起来。

它能够感觉到,主人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

“呜呜呜!”乘黄终于克服自己惧怕陵不厌的本能,大声的叫了起来,抒发着自己的不满。

而见陵不厌不为所动,它甚至还深吸一口气,狠狠地咬了男人一口。

“嘶——”

陵不厌明明被乘黄咬了一口,但是看上去却并不生气。

他又伸出手指,轻轻叹了弹乘黄的脑袋说:“你这只上古凶兽,只会咬人手指吗?真是给前辈们丢脸。”

“呜呜呜~”乘黄上一刻还气势汹汹,但被陵不厌伸手弹了脑门之后,又立刻怂了下来。

它伸出两只爪子捂住自己的脑袋,非常幽怨地看了一眼陵不厌。

你就趁着主人不在的时候欺负我吧!

不想这个时候,陵不厌竟然慢慢将乘黄放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外面的那团劫云说:“时间到了。”

语毕,陵不厌便朝门外走去。

乘黄看到他要出去,连忙跟了上来。

但还没有到门口,乘黄就发现自己被陵不厌定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嗷!!”

坏蛋啊!

痛,实在是太痛了。

连续两次的九九天劫,让黎风兰的灵脉,如被火烧燎过一般的疼痛。

在第一百九十八道天雷落下的那一刻,伴随着这阵金光,黎风兰终于忍不住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来。

此时的黎风兰浑身上下全都血,他用两只手紧紧握住剑柄,并以此支撑自己半跪在地上。

尽管有剑支撑,他的双手仍颤抖的不像话,而白色的帷帽,也早已经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去。

此时黎风兰原本整齐束在脑后的黑发,全部散落在了他的肩头。

他就像是千年前雪域绽放的雾梅,有了鲜血的增色,整个人更是美的耀眼至极。

暗色的劫云于顷刻间散去,不过转眼,阳光便已从天空中洒落。

刚才那隆隆劫雷,就像是一场梦。

在雷劫结束的这一刻,黎风兰终于脱力般重重向下摔去。

而在倒地的那一瞬间,黎风兰的脑海中只有一个词:元婴。

这一次他直接越过金丹期,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元婴修士。

准确的说,元婴期大圆满。

这在此前的修真界,简直是一件为所未闻的事情。

长剑从手中脱出,黎风兰眼前的世界也变得模糊起来。

但是预想的疼痛却并没有出现,就在黎风兰即将跌倒在地的那一刻,一双手竟稳稳地将他接入了怀中。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黎风兰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试图用残破的衣袖遮住自己的脸。

但还没有等他抬手,黎风兰便听到抱着他的那人轻声说:“风兰别怕,是我。”

“师尊?”他紧闭着双目,模模糊糊地问道。

“嗯。”

听到男人熟悉声音的一刻,黎风兰终于彻底脱力。

他的手缓缓垂落下来,而陵不厌则不由抱紧了怀中的人,稍稍停顿一下就朝着禁地外而去。

……

等孟临洲来到禁地中心的时候,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黎风兰?”他环视周围,忍不住大声叫着对方的名字。

“你在这里吗——”

“不会真的被劈成灰了吧……”

孟临洲来禁地的时候,的确是像他刚才想的那样,好心给黎风兰收尸的。

可是看到这空空荡荡的地方,他的心情竟然复杂起来。

孟临洲自己都没有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紧紧地咬住了嘴唇,而垂在身侧的手,也微微的颤抖了起来。

现在的孟临洲已有渡劫期修为,他渡过无数次劫,也见过无数人渡劫。

有成功的,自然也有失败的。

他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在意这种事情,可是现在孟临洲居然难得的惊慌了。

甚至眼前的画面,还叫他想起了千年之前……黎扶月身死道消的那一天。

修真界人人都知道,孟临洲与师尊的关系一般。

可在黎扶月被困雪域梅洲的时候,修士们却不知怎么想的,竟也将孟临洲关在了宗门的监牢里,防止他破坏计划。

这间监牢位于半山腰,牢内有一扇小窗,能够看到远处的雪域梅洲。

透过观察窗外景色、昼夜的变化,孟临洲知道自己已经被关在这里整整十日。

十天对修士来说算不了什么,但被限制活动的孟临洲,还是有些烦躁。

他一边把玩着剑穗,一边不屑地想:修真界那群人真是没劲,他们将我关在这里,难道是以为我会去救黎扶月?

呵,我才没有那个闲心。

过了一会后,孟临洲忽然看着窗外“啧”了一下,他自言自语道:“黎扶月还真挺厉害。”

作为一位叛逆少年,之前孟临洲从来都没有当面说活师尊什么好话,甚至还屡次挑衅黎扶月。

可是现在,他却在无人的时候,格外真情实感的夸了一下师尊。

——自己逆反起来,顶多是偷偷离开天眠宮,再顺便给师尊找点小麻烦。

但是黎扶月可不同了,他这一叛逆,竟直接惊动了三界。

从这个角度看,黎扶月是真厉害。

就在孟临洲无趣的玩着剑穗时,窗外终于发生了一点点变化。

他看到,有一口巨大的青铜钟缓缓上升。一声声钟鸣催命似的响起,伴随着金光,扩散到了宗门的角角落落。

“遥正钟?”孟临洲猛地站了起来,他瞪大眼睛朝着遥正钟看去。

黎扶月对徒弟要求极其严格,除了剑术外,也给他教了不少的阵法知识。

虽然孟临洲一直厌学,但这次他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远处那口遥正钟,正是以伏神阵阵眼的身份出现的。

此时,他的心忽然狠狠地坠了一下。

虽然嘴上不愿承认,甚至还曾经对“修真界第一人”这个名号表示不屑。

但在亲眼看见遥正钟升起之前,孟临洲从来都不认为,自己那无所不能的师尊,竟然会与“输”字产生关联。

“怎么回事……”孟临洲喃喃自语道。

黎扶月怎么会被伏神阵困住?

他……他怎么会输?

整个天眠宮与修真界,都已经习惯了黎扶月的强大。

从小都没有飞出过黎扶月手掌心的孟临洲更是如此。

在之前那五年,修真界中人满天下的追杀黎风兰,孟临洲只当做笑话看待。

因为他打心眼里就从来也没有想过,黎扶月也是人,他也是会死的。

直到这一瞬,孟临洲终于清醒了过来。

巨大的不安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

孟临洲终于尝试着拔剑,想要闯出这间监牢。

可是早有准备的修真界,又如何会让孟临洲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远处那道耀眼的金光,孟临洲终于缓缓跪倒在地。

他那散修好友曾经说:孟临洲长了个榆木脑袋,不开窍。

跪倒在地的这一刻,孟临洲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一样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直到千年之后,他方才反应过来,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彻彻底底的失去了,这世上唯一一个会闯入凶兽潮,将他救出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