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后脑勺想,都知道这两份契约是怎么来的。
她不会意气用事去拒绝雪中送炭,当下最重要的事,是安置好图尔苏部的百姓。
说实话,孟西洲先她一步想到以贸易方式长远解决粮食问题,她并不感到惊讶,让她意外的是他让周阡陌在这个时候送来的两份契约。
国家缔结契约,绝不是一两日便能办成的事。
南璃国的契约以他的身份办下来,大抵是容易一些,但耀云这份,就完全不同了。
以当下耀云并不缺乏的物资,想去换来图尔苏部长久紧缺的米粮,难于登天。
更何况,耀云当下对图尔苏部虎视眈眈,这样的一个契约,无异于给自己敌人添砖加瓦。
正因不易,沈青青才疑虑,孟西洲究竟是花了什么样的代价换来的这份耀云契约。
她还要需要考虑的是……金元要如何还他这份恩情。
【我不要金元的恩情,我要你的】
思绪倒涌,沈青青非常被动的想到孟西洲,想到近日发生的所有事。
救她脱困耀云精兵奇袭,周阡陌突然带着粮食出现,神庙援兵对抗耀云,又或是当下这两份契约。
想着想着,她眸色渐渐沉下。
细思极恐,她赫然意识到,孟西洲怕不是从知晓她要出访图尔苏部时,就算好了今时今日发生的一切。
周阡陌看出对方迟疑,他掩藏起心中泛起的那一丝怜悯又或是酸涩,缓缓道:“九殿下请放心,契约是真的,也没有什么隐性条款,那位走之前,也没有说要什么回报。”
走之前?
沈青青不易察觉的愣了下,随即“嗯”了一声,将契约收好。
有了贸易契约在手,图尔苏部的代理总督按照沈青青同溥洪部署,继续推动大兴土木的计划。
金元庆景三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八。
拂晓时分,浓浓雾气笼罩在普尔图木城上,灰蒙蒙的天色与城体融在一起。
雪花缓而轻,铺成一条洁白的毯子迎接车队到来。
出访图尔苏部的九殿下在赈灾大臣溥洪的护送下,终是回到了普尔图木。
沈青青为了避免麻烦,并未提前通报回王都的准确时间,却还是在城门口,远远瞧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二哥、四哥……怎么不见八哥?”
沈青青扒着窗楹望了半天,愣是没在那群人中分辨出八哥的模样。
走在一旁的岳枫低声道:“殿下,我瞧着第二排那个像,许是八皇子跟您闹着玩呢。”
待离近了,骑马走在最前的溥洪下马向几位皇子行礼,沈青青叫停马车,提着裙子下了马车。
“九妹去这一趟看来过得不错,小脸都见圆润了?”四皇子贺兰凌打趣儿道。
“四哥!”沈青青红了脸,他胞弟贺兰凌在一旁轻咳一声,笑道:“这些话四哥私下说就好,九妹这叫丰腴,怎能用圆润?亏你还自诩通读四书五经,连词都不会选。”
“二哥,四哥欺负我。”沈青青眉尾一压,她最近是胖了那么一点点,可能是成日在屋子里宅着看书计算,许久不动,回来时才觉得自己带去的衣裳穿着稍稍紧了。
但也不至于这么明显吧。
“不胖不胖,就是最近吃多了一些嘛。”贺兰明纾笑吟吟的看向自家小妹,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间。
“你……!”沈青青瞧他们几个坏笑着,明显就是狼狈为奸,遂而气鼓鼓的扭身往马车上走。
这时,躲在几人身后的贺兰煜冷不丁道:“九妹不瘦……不对,是不胖的。”
“八哥!”
沈青青侧目瞧去,忽而见瘦了好几圈的贺兰煜立在人群后,看上去和以前判若两人。
沈青青心底一沉。
她不好多问,在一阵哄笑中,沈青青被几位哥哥接上了他们准备的马车。
溥洪立在一旁,面色淡然,心中却意外平日高高在上的皇子们,私下竟也会公然打趣儿九殿下,甚至比溥家的兄弟姐妹还要像寻常百姓家那般亲昵熟络。
贺兰明纾走向立在一旁的溥洪。
他知溥洪此人,早些年在王都朝堂以狠辣冷血出名,这几年他自放在外,也有不少政绩。
图尔苏部之事处理稳妥,就连耀云大军压境也被他巧妙化解,此次回王都,前途不可限量。
“此次多谢溥大人照顾小妹。”
贺兰明纾像邻家哥哥般,对着溥洪温和一笑。
聪明人,对眼的一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溥洪稍感意外,面色淡定的躬身行礼,“二皇子言重了,保护九殿下是卑职应该做的,而且……这次在图尔苏部的许多事,卑职只是一个执行者而已。”
“哦?”
虽然九殿下回来前特意嘱咐过让他对外把所有的功绩揽在自己身上,但他还是把贺兰卿如何机智谋划,部署民生,告诉了贺兰明纾。
贺兰明纾面上虽是如常,心中早已汹涌澎湃,暗道那图尔苏部到底是乱成了什么样子,竟把小妹都逼去出谋划策……
不过他并不意外九妹的机智,毕竟出身同根。
贺兰明纾不由得对贺兰卿更是心疼几分。
“多谢溥大人告知,后日是我嫡子的百日酒,溥大人可愿凑个热闹?”
溥洪淡然一笑,当即应下。
沈青青当日被一众哥哥接回皇宫,连茶水都没给喝一口,直接去见了下了朝的大君与大阏氏。
二人没想着她能今日回来,自是喜出望外,待一番问东问西后,沈青青终是得了闲,想去寻八哥问问清楚,却发现人已经不在了。
往日最熟络的八哥突然转了性子,没在第一时间凑上来找她,沈青青莫名意外,但想着之前周阡陌送来的两份国契还未请父皇过目留印,她便将此事搁置,回凤阳宫换了身合适的衣裳,又遣人抬了几口箱子,折回去求见父皇。
待大君看过她送来的契约,又听她将自己的想法讲明后,贺兰睿默然片刻,猛咳嗽了几声,坐在一旁的大阏氏赶忙起身为他满了杯参茶,“大君,先润润嗓子。”
沈青青见父皇费力咳嗽,眼角都被震出泪水,暗暗慌了神,小半年不见,父皇的身子竟一落千丈至此。
“父皇,您还好吗?”沈青青揪心的看向父亲,她作为幺子,同父母年龄差不小。
贺兰睿自一十三岁登基到现在,已年过半百。
沈青青仔细回想了一下剧情,作为文中被一笔带过的国家,贺兰睿之后会如何她不清楚。
她唯一知道的是,原文金元神子贺兰栖君薨逝后,金元国运每况愈下,之后在孟棠嬴的蛊惑与权术下,耀云、金元同南璃开战,让本就实力不济的金元风雨飘零,不出十年,便被周围其他几国联合灭掉瓜分了。
可如今,因她的存在,南璃这条主线故事剧情已经完全乱了套。
原文反派孟西洲似乎没有原本黑化的情节,名正言顺坐上了太子之位,而原文主角孟棠嬴则身败名裂,落荒而逃,更像是反派。
而且南璃皇帝孟鸿曦也没有死。
那么原文中孟西洲被孟棠嬴斩于剑下的剧情还会发生么?
这个念头匆匆而过,比起这个她更想知道的是剧情发生改变后,金元还会不会走向灭亡?
一声轻咳,将沈青青的思绪拉扯回来。
“不碍事的小九儿,是父皇身上的旧伤……咳咳……寒冬之时便会如此,小九儿,你这两份契约是从何而来?”
大君细细看过两份契约,即刻知道其中分量与利弊。
能被小九贴身带回来,定然同她有关。
沈青青并未瞒着,而是一五一十的把孟西洲在图尔苏部做的事,不加偏颇地讲出来。
听到耀云左将军苏邛帅兵包围神庙时,大君的脸色几乎差成了黑色。
神庙遭遇一波三折,大君与大阏氏亦是听的心惊胆战,听到耀云撤兵时,大阏氏眼眶里晃荡着的泪终是落了下来。
听完女儿遭遇后,大阏氏瞧向大君,他亦是满面愁容,随即贺兰睿缓缓道:“这么说,图尔苏部百姓能得今日平安和顺,同那个南璃太子也有关系了……”
“是。”沈青青不知道父皇会怎么处理这份恩情,总之,这件事的处理后续,已经同她无关了。
贺兰睿思索片刻后,冷不丁问:“既是在图尔苏部发生了这么多事,如今的小九儿是怎么想这位南璃太子的?”
“我?”
没想到父亲要问她,她默了默才低声道:“我同此人形同陌路,无甚感觉,但这次是他对金元有恩,还请父皇公事公办。”
大君没想到自家女儿会这么冷淡平静地回复这件事,他听后,心头莫名松快不少。
他扭头对大阏氏点了点头,“先拿来给她吧。”
大阏氏颔首,从内殿取来一方雕刻精美的木匣,放在了桌案上。
“九儿,就在你回来前不久,那位南璃太子遣人送来了这个。”
贺兰睿打开木匣,一条淡雅不失庄重的白玉锦帛腰带出现在她面前。
她记得这条腰带。
和亲信物,永结两国之好。
三年前,她收到了这条锦帛,上面的白玉,是母亲亲自为她选好玉料,又遣金元能工巧匠,连着数夜赶工而成。
三年过去了,锦帛上被磨损了很多地方,还沾着血污,依旧能看出原物的精美。
倏然,一个诡异的念头,在沈青青的脑海飞快闪过,快的让她捕捉不到。
沈青青将自己的视线从那条腰带上挪开,淡淡道:“父皇,我同南璃太子的婚约是取消了吗?”
“……嗯。”大君含糊了一句,继续道:“当初的信物既然已经送回来了,这条腰带你拿走收好吧。”
“父皇,白玉我会亲自拆下来,至于这条锦帛,还是退回南璃吧。”
“小九儿……”大阏氏盯了女儿良久,正欲开口,大君忽然轻咳几声。
“父皇更要小心,天寒了,一定注意保暖。”
一想到金元的未来,沈青青便思绪万千,这次出访图尔苏部后,她就意识到金元国力同其他两国比较,的确差上一截子。
那些耀云老贼,侵犯金元境内如同进自家后院般轻松。
如今这一切,都与两年前南璃同金云的那场战争有关。
战争因她而起,金元的国力,从那时便开始走下滑路了。
想到这儿,她倍感沉重。
“父皇,这次去图尔苏部,儿臣有带礼物给您和母亲,正好赶上过冬了,那些皮子给父皇母亲,还有几位小阏氏做些冬皮氅。”说着,沈青青命人把金狐皮面送了进来。
大阏氏见了这些料子,甚是喜欢,慈爱道:“小九儿有心了。”
沈青青别了父母,她亲自拿着那个本不算沉的木匣往寝宫走,步脚却因疲惫又或是什么想不透的情绪,沉重万分。
屋内的大阏氏扭向大君问:“大君为何方才对小九不实话实说?咱们两国的婚约……”
“此次南璃皇帝虽是拒绝取消婚约,但太子却把信物送回,可他又对九儿如此上心,不惜用兵力震慑耀云,这般决心与魄力,天下怕是难寻第二。”
“说到底,那孩子同小九儿有缘,所以我们还是先等等看吧……”
白雪飘零,落地成霜。
冷风一吹,她的思绪清晰很多。沈青青突然想起来,方无声溜走的那个念头是什么了。
他送回的这条腰带是哪儿来的?
沈青青停下步脚,打开木匣,垂首仔细检查,进一步确认这条腰带的确是她失忆时藏起来的那一条。
那么问题来了。
孟西洲怎么会知道庆灵峰旧宅床下的木箱里,会有这么一条压箱底的白玉锦帛的?
半个月后,南璃。
皇帝孟鸿曦亲临东宫,将手中一厚叠的奏折一把甩在孟西洲寝宫的内殿上。
半倚在床榻上的孟西洲神色淡然,扭向来人,恭敬地说:“儿臣给父皇请安。”
孟鸿曦被赵皇后刺过心口一刀后,身子大虚,面如枯槁,哑着嗓子道:“你这是用身子跟朕置气?”
“儿臣不敢。”孟西洲忍着咳嗽,沉声道:“儿臣会尽快重回朝堂。”
“呵,你让文官上书撤回两国缔结婚约的折子,朕都给你拿来了。”孟鸿曦呼吸急促,显然是怒极。
当初为子思谋划来的婚事,如今因金元公主重新归位,也被再次摆上台面,却不想他竟把此事当儿戏,三番四次要文官上书干涉。
“朕已前段时日已经回信金元大君,婚约并非儿戏,当初因金元公主失踪两国兵刃相见,亏损国力,此时人找回来了,更要以此重修旧好。”
孟鸿曦见他不言语那股子怒火再也压制不住,,“子思,你真打算守着那女人的灵位过一辈子不成?!你真以为朕就你这一个儿子能立为皇储?”
“儿臣从未这样想过。”孟西洲双目盯向身侧的孟鸿曦,话语异常冷静,“儿臣要求取消婚约并非要退这门亲事。”
孟鸿曦眉尾一挑,“你有心娶她?”
“是。”
“那为何要同意退婚?”
“儿臣……要亲自求得金元九殿下的心,而不是靠婚约相逼。”
孟鸿曦听罢,倏地释然。
他见过子思在那人死后失魂落魄的样子,就跟他当初,洛瑜难产死后一样的悲痛。
他这一生的痛,皆凝于那刻。
如今子思……走出来了。
他很欣慰。
良久,孟鸿曦问:“你贵为天子之子,又何须向邻国番邦的女子低头?若你喜欢,朕一定为你保证婚事顺利如约的进行便是。”
孟西洲动了动苍白的唇瓣,“儿臣已有计较,还请父皇允了金元大君的退婚。”
孟鸿曦盯了他片刻,面色一变,“我儿不愧是有血有肉的铁血汉子,既是有了考量,父皇便允你一次!但此事,只许成功。”
“儿臣明白。”
守在屋内一角的李炎听后蹙眉暗道:要是陛下知道了殿下这是要去给金元那位九殿下去当面首,他还能笑得出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