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与谢野被吓到了。
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咒灵怀里是什么感受?
要让与谢野来形容的话,那简直不亚于睁眼看到饥肠辘辘的野狼蹲在自己床边。
他并没有一眼就认出眼前的咒灵——那张脸已经不是对方生前的模样了,要让他认出来也确实太难了些。
可反应过来后,与谢野也意识到了不对。
为什么这只咒灵会与他的蝴蝶吊坠连在一起?对方身上那些伤疤是怎么回事?脖子上的勒痕……又是怎么回事?
一种猜想倏地破水而出,撞得他大脑嗡鸣不止。
来到这个时代后,太宰治给他讲明情况时就提到过,他的蝴蝶项链中藏着诅咒。
只是那会儿他接收到的,十年后相关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或许还得算上某种逃避心理,他便将这件事放在了意识最深处,不太敢去触碰它。
如今伤疤被活生生地撕开,容不得他再将其忽视过去了。
这个最开始称呼与谢野为“天使”的士兵,这个将与谢野当做自己的弟弟来关心照顾的士兵,这个在与谢野迷茫的那段时间给了他支撑的士兵……被与谢野一次次用异能力拖回地狱般的战场,就连对方实在承受不了这样的折磨选择死去后,也没有成佛解脱,而是变成了阴森诡谲的诅咒。而且根据太宰治提供的消息,对方作为诅咒被困在蝴蝶吊坠里,一待就是十多年。
虽说与谢野的术式是大脑结构遭到改造后才觉醒的,可对方如今的存在方式和面貌,让与谢野心中震颤的同时,也产生了深深地自我怀疑。
与谢野醒过来的事情,自然被一直关注着这边的伏黑惠等人发现了。
看到他惊愕又不敢置信的模样,伏黑惠刚想提醒他,让他不要刺激到阴晴不定的咒灵。可是他的嘴巴刚张开,话还没说出口,声音就被与谢野接下来的动作硬生生地截住了。
只见与谢野伸出手,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咒灵的面部。
那张脸实在是可怖,大片烧伤、烫伤印在上面,甚至小半张脸都没有皮肤掩盖,露出了森红的肌肉。如同野兽般尖锐锋利的牙齿裸露在外,看得让人不寒而栗。青黑的血管在皮肤表面凸起,活物似的时不时跳动两下,诡异至极。游动的黑雾像小蛇一样地在身周窜来窜去,更显得它鬼气森森。
“你会变成现在这样……”与谢野脑中不停地闪现出青年生前俊秀的模样,一股酸意冲上鼻梁,眼眶渐渐湿润。
“也是被我诅咒的吗?”
咒灵沉默着,并未给出回应。他只是伸出手盖住了与谢野的眼睛,似乎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模样。
“……”与谢野的嘴角拉扯出一抹不怎么样的笑容。
眼睛被黑暗笼罩住的瞬间,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立原死后那段被模糊了的记忆。
他疯了一样地对已经没有呼吸的立原进行急救,无数次地发动“请君勿死”。然而无论是森鸥外教授他的急救知识,还是他被人过誉为可以“起死回生”的异能力,都没有挽回对方的性命。
而那个时候,外面的战争再次打响,医护人员们顾不上安慰和开导精神恍惚的与谢野,就急匆匆地将他再次带去满是伤员的医疗大厅。
前往医疗大厅的路上,与谢野竟将抓着他手腕、身上穿着医疗服的护士姐姐,错眼看成了一具活动的白骷髅。血液干涸后留下大片暗色印记的走廊,黝黑深邃,长长的好像根本到不了终点。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重血腥味,更是让他有种被粘稠鲜血淹没的窒息感。
他在黑暗中迷失,被无数枯骨拖着拽进无边炼狱之中,被罪孽拖入血与恨的深渊。他再没有一刻如那时般,感到彻头彻尾、锥心刺骨的寒冷与绝望。
那一整天他都过得浑浑噩噩,整个人就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不停地重复着救人、救人、救人的行为。
直到深夜,他被爱丽丝带回宿舍,被盯着吃下营养餐,躺在床上好一会儿,才勉勉强强从这冰冷机械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他的身体很疲惫,可大脑却无比清醒。
意识回归,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如果这就是地狱,那不如将它毁掉吧。连同他们这些早已身处地狱,再也无法逃离的人一起。
于是他偷偷离开了宿舍,去了军需处,找到了高性能炸弹,一路畅通无阻地到达了燕骑士号的底部。
那个时候他精神状态不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那么顺利有什么问题。
“所以那时候……也是你在帮我吗?”
“……”
说是帮,其实那个时候刚刚诞生成咒灵,没有多少生前意识的立原,在本能的操纵下,用诅咒影响着与谢野,驱使他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与谢野的精神恍惚,有一半是因为他的死和对现实的绝望,有一半则是被他带着恶意的诅咒所影响。基地里的诅咒大爆发,自然也与他有关。
所以从某方面来讲,森鸥外为自己辩护的理由其实是成立的。
与谢野的确是受到了诅咒的影响,才做出了“炸基地”那般惊人之举。
但这些都不再是他们当下关心的重点。
重点是……
与谢野伸手在他肩上扶了扶,似乎准备起身。察觉到他想法的立原顺势调换了个姿势,方便他直起腰。
接着下一秒,咒灵就被他的天使抱住了。
“这次带上我。”与谢野抱着他的脖子,依赖地用柔软的脸颊贴着他筋肉突出的脑袋,“一起去做我们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咒灵发出了疑惑。
“保护我们的家人、亲友,还有这个国家的无数普通民众。”与谢野稍微与他拉开了些距离,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群该死的高层虽然烂,但是我们并不是为了他们的意志而行动的。我们是为我们本身,因为我们有想要保护的人,有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才选择参军、所以才决定走上战场。难道不是吗,立原哥?”
如今他已不再是保卫国家的上等兵,与谢野也不再是救人的军医实习生。
他们一个是代表了诅咒的咒灵,一个是只能诅咒他人的恶医。
站在那边的咒术师明明白白地表达出,他们二人的存在并非“正确”。但无论如何,他们的意识是清明的,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他们有资格去选择做自己想做的事,有能力决定自己应该做的事。
与谢野收起脸上的笑容,表情冷冽如冰川,眼神如刀子般直直地扎向一直作壁上观的古川和真人。
“杀掉我们的敌人,然后一起下地狱吧。”
【想快点打完仗回家,回去见爸爸、妈妈,还有弟弟。】
【你问我为什么这么舍不得他们,却依旧冒着风险参军上前线?哈哈,正是因为舍不得,所以我才要保护好他们啊。】
【刚刚给你治好伤,不去好好休息,反而在这里看书?你有这么闲的吗!】
【诶诶诶?什么啊!你不觉得“天使”这个称呼实在是太肉麻了吗!】
【每被你救一次,我就会划下一笔。每写完一个“正”字,我就觉得这个世界上的“正确”又多了一个。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可以帮我把这个做成项链吗?啊啊啊!那什么,你可别误会啊,我只是担心不小心碰掉了而已……】
“啊啊啊啊啊——”
咒灵一只手抱紧了与谢野,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脑袋,放声大叫起来,周身骤然爆发出强大的力量。
凝成实质的黑雾状咒力飓风般吹飞了周围的一切,就连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伏黑惠等人也被吹得倒飞出十多米,直到撞上“障碍物”才堪堪停下。
只不过伏黑惠却觉得,这“障碍物”似乎有那么一丝特别。
回头一看,捞住他的竟然是伏黑甚尔。
对方正撇了撇嘴,一脸嫌弃:“五条悟那混蛋只给你吃青菜吗,一阵小风都能把你刮跑。”
伏黑惠:“……”将他姐弟俩丢给陌生人来养的你好像没资格说这种话。
另外,尽管有些不合时宜,伏黑惠还是忍不住吐槽:“你忘了以前你就是只会水煮青菜吗?”
“胡说八道。”伏黑甚尔毫不犹豫地反驳,“你那时候才几岁来着?两岁?你能记得那时候的事?”
“你没有反驳‘你只会做水煮青菜’这件事。”伏黑惠面无表情,“所以这是真的咯。”
伏黑甚尔:“……?”嗨呀混蛋五条悟到底给这小兔崽子吃了些什么?怎么长成这样了?
此前,就在一人一咒灵进行交流时,疲于逃命的咒术师们发现,咒灵的攻击似乎慢了下来。这让他们终于有心思去关注旁的事情。
他们一回头,就发现被咒灵抱在怀里的与谢野醒了过来,还伸出手去抚摸对方脸上的伤疤,动作俨然十分亲密。
“那家伙,果然已经堕入魔道,与咒灵成为一伙的了!”
其中一名咒术师咬牙切齿地说。
刚才被咒灵吞噬掉的两名咒术师之一,正好就是他的亲友。因此,他对和咒灵表现出亲密举动的与谢野自然十分气愤。
然而还不等他们趁机展开反攻,不知道与谢野说了什么刺激那只咒灵,对方身上骤然爆发出了比之前还要强大的力量。
这已经完全不是他们能应付的程度了!
众人额上不知不觉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
正在此时,追着夏油杰赶来的乙骨忧太也到了现场。
“怎么回事?!”
刚来就赶上咒灵爆发,乙骨忧太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黑雾状的咒力笼罩在咒灵身周,偶尔露出的空隙,让他看到了被咒灵箍在怀里的与谢野。
“那是……与谢野医生?!”
恰好有一名咒术师就在他附近不远,见到他来,眼睛蓦地一亮,显然十分惊喜:“是你!乙骨忧太!”
平日里因为特级过咒怨灵里香的存在,大多数咒术师对乙骨忧太的感观都不太好。
再加上他年纪轻,刚刚入学,甚至踏入咒术界还不到一年,就已经攀登上大多数人此生都无法达到的高度,成为当代仅有的四名特级咒术师之一,是天才中的天才,说成是一步登天也毫不夸张。
如果乙骨忧太真的表现出众也就罢了,可他至今也没单独出过一次高级任务。平日里的表现,又跟个普普通通,甚至可以说很好欺负的少年没什么两样。所以有不少人瞧不起他的同时也对他心怀嫉恨。总而言之,怎么都看他不爽,只是碍于五条悟,没敢把难听的话放出来而已。
但这并不意味着,乙骨忧太察觉不到他们的恶意。
只是如今,这些人竟然用找到救命稻草的眼神看着他,好像这个时候,他那“特级咒术师”的名号能给予他们偌大的安慰一样。
乙骨忧太草草和对方点了下头,连一旁的夏油杰都顾不上,直直将视线放在了被咒灵“挟持”的与谢野身上。
正在他思考该如何在不激怒咒灵的情况下,将其击退,“救出”与谢野时,他却听到那个叫出他名字的咒术师迫切地说:“快!快杀了那只咒灵和医生!”
“……”乙骨忧太的思绪被硬生生截断。
他下意识地想握刀,可伸手却抓了个空,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的刀早在与夏油杰的战斗中断掉了。
这名十六岁,刚刚踏入咒术界不到一年的少年睨眼看过来,下垂的眼里沉淀着淤泥般的浊黑。
“你再说一遍,要我杀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