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乾清宫内,岑扶光和元封帝正隔着棋盘对坐,棋盘之上,黑白棋子交错厮杀,黑子气势如虹,不计后果的一味猛攻,还真以势如破竹之势攻占大半棋盘。

元丰帝手上拿着的白子怎么也落不下去。

“跟你说了多少次,你是主帅,不是马前卒。”棋子丢回棋盒,手一挥,棋盘顿时散乱,“永远都是冲得最快的那一个,一点都不顾惜自身安危!”

“您的棋品真的很差。”岑扶光面无表情戳穿他悔棋的举动。

“下次别叫儿臣了。”取过一旁的湿帕,慢条斯理得擦拭指尖,“叫老三吧,他最会阿谀奉承,一定能不着痕迹地输给您,再把您哄得高高兴兴找不着北……”

抬眼,直直看向元丰帝,似笑非笑。

“然后您再给他指两位名门侧妃?”

元丰帝:……

眼睛一瞪就要骂回去,又忽然想起,最近几日侍寝,慧贵妃好像提了几嘴侧妃的人选?当时不觉如何,如今回想,好像她提的那几位,确实个个家世都不凡。

眸间晦涩渐浓,很快又消弭。

咳了一声,直接略过这件事,转而说起了岑扶光的亲事。

“你还有脸提老三侧妃的事。”

“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

“你大哥成婚的时候,你说你不急,如今你弟弟都要成婚了,你还不急,你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正妃?”

元丰帝想不明白,老二为何不愿意成婚。

说他有问题,可他府上也有妾室,说他没问题,二十的人了,还不点头大婚,偏他性子执拗,真不敢强逼。

凝神仔细打量对面的老二,只觉得哪哪都是人中龙凤,所有皇子中,老二是生得最好的,完全继承发扬了自己和皇后的优点,且他本人能力出众,便是自己,都赶不上他在军中的声望。

怎么没被姑娘们围追堵截呢?

不是说女追男隔层纱?

想要一个怎样的正妃?

这个问题很是寻常,因为这两年听过父皇母后询问太多次,曾经也给出过真实答案,谁知给了真回答后,他们问题更多了。

张口就想继续敷衍,话还没吐出去之际忽然一个名字涌上心头。

江瑶镜。

瑶镜,扶光。

难道这世上真有天作之合?

程家的事很好查,因为都是普通家事,没有任何跌宕,也不会特意封口,所以不过一日,岑扶光就拿到了江瑶镜在江家两年的日常。

晃眼一看,就是普通的当家主母,不过这个主母很会料理家事,上承长辈,下教幼小,亲戚见间的人情往来也是面面俱到,便是对她有不少小心思的程母赵氏都不得不赞一句佳妇。

但岑扶光却在这人人称颂的赞美声中,敏锐的察觉到了两个字。

敷衍。

她在敷衍程家。

若她真有意,以她的智谋,她可以不动声色的转圜赵氏的小心眼。

可她没有,她一直沉默。

而这个沉默,可以说是忍受,可以说是纵容,更可以说是无所谓。

程家目前在她身上得到的那点儿零头小利,还不如她在侯府时赏给下人来得多,所以她就静静看着赵氏膨胀,如果南疆那事没有发生,估计她很快就要给赵氏来个痛的吧?

抬抬手就可以打压下去的人,就静静看着你能膨胀到几何。

程家目前三位主子,真正得她几分怜惜的,大概只有那位小姑子了吧。

明明生得纤细温婉,面有慈悲色,心却有些冷呢。

半垂眼帘,鸦羽长睫盖住他眸色忽而的停滞,再抬眼时,依旧笑得玩世不恭,“儿臣的正妃,怕是不太好找。”

“怎会不好找?”元丰帝皱眉不解。

“难道儿臣在京城的美名,父皇您竟不知?”岑浮光浮夸瞪眼,做作的模样一看就知极其敷衍。

元丰帝:……

哪里是美名,都快直接把风流浪荡子这五个字刻在秦王脸上了。

他动了动嘴唇,张口想要解释什么,岑扶光却不给他机会,而是再度刀子戳人心,“这件事到底是如何演变成如今这模样的,是老三心怀不轨,是文臣提笔能杀人,是慧贵妃的枕边风,还是父皇您……”

戛然而止的话语,轻松的氛围瞬间凝滞,父子俩沉默对视。

好半晌后,元丰帝率先打破沉默,亲自斟了一杯茶放到岑扶光面前,“老三是不对,你不是已经坑回去了么。”

今儿早朝这一大波动静,追根究底还是老三蠢,上了套不自知竟还自鸣得意,当知道这个消息时,元丰帝都傻眼了。

当初生老三的时候,是不是没带脑子出来?

不想提老三,又转了个话题,“你许久不曾去东宫看你大哥了,一会儿去看看他吧。”

闻言,岑扶光脸色骤冷。

一看他这狗样子,元丰帝就知道遭了,说错话了。

“儿臣不去东宫,是因为知晓大哥在养病,不想见太多人。”

“那您呢?”丝毫不掩饰眸中的冷意,“儿臣不过随手坑了老三一把,您就知道得清清楚楚。”

“那太子呢?您有多久没有单独召见过太子了?”

有多久没有单独召见过太子?

这个问题让元丰帝有些措不及防,他仔细回忆,竟给不出具体的答案了,忙忙低头品茶,低垂的眼帘还是没能盖住眸间的一抹湿意。

那曾经是自己,最引以为傲的长子啊……

大齐太子,岑扶羲,帝后的嫡长子,由元丰帝一手教养成人,算无遗策,智绝双顶,曾以一人之力抗下了整个岑家打下江山的所有后勤。

便是今日,南疆那边的战事依旧,明知太子身体已经有恙,但那边的将领心中最可靠的后勤,依旧是太子殿下,只要有他在,军粮不会迟,冬衣一定暖,战后抚恤也是最高那一等。

可老天爷不愿意他的人生太过完美。

身体不太好,说不上孱弱,只是完全不能行武。

这本也没什么,好好养着就是,也能正常娶妻生子,谁知岑家一步一步,图谋到了天下呢?那会子经常东西两边一起开战,将领只管打仗,后面的调度周旋,都是岑扶羲一人。

如今岑家得了天下,他却因为心力损耗太过,现在别说劳心费力的政事,连句大声些的话都不敢对他讲了。

虽然从未有人明说过,但其实大家都清楚,太子,不会在那个位置上呆太久了。

——

那是自己的亲大哥,面对父皇如今的逃避举动,岑扶光自然是怨的,很多诛心话想说,又在看到他通红的眼眶后,强行忍了回去。

“太子就是太子。”岑扶光声如寒冰,“便是他不再做太子,他也依旧是长子,儿臣绝不允许阿猫阿狗来挑衅他。”

“管好老三,再有下次,我一定剁了他的爪子。”

所以,老三又‘偷’了太子什么东西?

元丰帝嘴角抽搐,现在的他不想提太子,更不想提老三,只好盯着眼前一脸凶相的狼崽子,心神忽而转到了他先前的异样。

“你,是不是有心仪的姑娘了?”

正如岑扶光了解元丰帝,元丰帝也十分了解自家儿子。

连自己都未曾思虑分明的心事忽然被父皇明晃晃地指了出来,岑扶光脸上的桀骜瞬间凝滞,有些茫然。

元丰帝本是诈他的,谁知观他如此情状,是真的?!

他瞬间坐直身子,眼睛还红,却已经聚集了精光,亮得吓人。

“谁啊?谁家的姑娘?何时认识的,准备什么时候让朕指婚?”

“太难得了,你居然也有动春心的一天,我还以为我等不到这日了!”元丰帝太过诧异,连自称都忘了,现在他完全沉浸在自家的猪终于知道拱白菜了的欣慰中。

“什么叫我也有动春心的一天?我是人,又不是石头!”

动春心有什么好稀奇的,至于这样震惊?

秦王殿下不高兴了,秦王殿下恼羞成怒了。

“我又不是老三,不需要用婚事来巩固拉拢朝臣。”

“你以为谁都跟他一样,为了利益,甚至不惜卖-身!”

元丰帝好整以暇地看着跳脚的老二,将他先前的嘲讽如数还了回去,“你转移话题的话术有待提高,看着有些狼狈呢。”

岑扶光:……

秦王殿下这次是真跳脚了。

“少管我,你自己的事都没理清。”

“心腹都暗搓搓投了他人,你还呲着大牙乐呢!”

元丰帝的笑容瞬间收了回去,偏这混账没有解惑的意思,丢下一个大雷竟然直接转身走了,喊都喊不回来。

追出去了几步,实在喊不回来,元丰帝正要放弃,就见那混账一脚踹向了一直守在门口的,自己的心腹大太监,张守成。

巨大一声响,张守成直直撞向了门板,额头起了好大一片红肿。

他甚至都忘了罪魁祸首,从地上爬起来的一瞬间就往殿内看去,抬眼的瞬间,就看到元丰帝正静静看着自己。

他一个哆嗦,直接跪行了过去。

“……皇上。”

——

岑扶光回了秦王府,没有处理任何事情。

他在等,等宫里的反应,等着看王守成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是不是真的胆大包天。

身为无根之人,贪财了些岑扶光可以理解,偶尔给出一些关于父皇的无伤大雅的小消息也没问题,但他身为御前心腹大太监,屁-股歪了,竟敢帮老三掩盖消息了。

这就出大问题了。

好在并没有让他等待太久,用过午膳后,宫里的消息终于传了出来。

见善上前,恭声道:“慧贵妃被夺去封号,着降为妃位,同时闭宫三月,襄王那边倒是没其他的,只让他继续回南书房念书。”

“呵。”岑扶光嗤笑出声。

早就从南书房结业入朝,马上就要大婚的人了,竟又回书房念书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出来,跟一群小崽子一起念书,臊死人了。

“负责为太子寻医的那一波人,都被打杀了,换了一批人继续。”

岑扶光挑眉,也不意外父皇查到这件事,毕竟,那是他最自豪的长子,如今废了,还是为岑家废的,他不可能不管。

大哥身体不行,但谁都没放弃,宫里的太医不行,那就试游医偏方,寺庙里的云游高僧都不放过,总之,想尽一切办法。

父皇那边,也下过命令,不论消息真假,最迟半月就要出去一波人去寻访名医。

这道命令到如今已有一年,前面都没任何问题,而最近一次出去,竟是两月前了。

长睫下坠掩住眸中戾气。

最好别让自己查到这件事也和老三有关……

“至于王守成,被陛下调去别院了。”

对于王守成的下场,岑扶光不置可否,幸好他有侍奉多年的情分在,如今还能留下一条命,已经是父皇开恩了。

“那些去延恩宫的宫人呢?”岑扶光再问。

见善:“都被陛下送回内廷了。”

兄弟两其实添了同一个毛病,不过岑扶光经过医治后已经康复,太子那边,大约是那几年实在是被各种各样的问题折腾的心累,不愿意太多人伺候,听不得人声。

喜欢安静,厌恶热闹。

就连早朝,都是元丰帝坚持,不然太子早朝都不愿意去。

所以东宫很是散了一批人。

这原没什么问题,太子再落魄也是太子,皇后宫权在手,苛待不到他头上去,这人是他自己要放的,当然是顺着病人的心情最重要。

偏襄王那个蠢货,太子的东西,他样样都要沾。

散出去多少人,他就捞了多少人回去。

这不知情的乍一看,还以为襄王已经跋扈到把伺候太子的人手都抢了呢。

“啧。”岑浮光有些可惜,“查那么细做什么。”

元丰帝自然是查得非常清楚,不然就延恩宫的那一大片曾经的东宫伺候人手,再疼襄王都要下狠手了。

不过人虽是捞回去的,但确实对太子有不敬之心。

于是就被打发回去继续念书了。

岑扶光已经心满意足,强忍近小半月的憋屈,日日听着那些个文臣的逼逼叨叨,终于发泄了出去。

“王爷。”外面有人通禀,“太子殿下的人来了。”

“进。”

来的是太子的近身大太监,安静。

没错,安静。

另一个大太监,则被太子殿下改成了闭嘴。

安静强忍笑意上前,“奴才给殿下请安了,太子有话要给您说。”

看安静这样,岑扶光就猜到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自己嘴毒,亲哥能好到哪去?

“说吧。”

安静清了请嗓子,将太子的语气神态都模仿了出来。

散漫的,有气无力的。

“孤就想安生几年,实在不想感受这般沉重的父爱,咳咳!……下次若还有不满,想和父皇吵架,不要再拿孤作筏子了,就当哥哥求你了。”

安静模仿得惟妙惟肖,最后的祈求语气更是加重再加重。

岑扶光:……

装,再接着装。

虽然确实寿数大减,子嗣不利,但只要不再劳心费神,再活个十年没问题,哪里就成了现在这说句话都咳嗽的模样了?

“滚滚滚,都滚!”

今天第二次破防的秦王殿下把房内忍笑的众人都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