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起身,江瑶镜一如既往地去正院请安陪聊,等说过一通闲话,又去春芙院看了程星月,不动声色看她,见她虽神色还有些倦怠,但还能提起精神和自己说些俏皮话。
就知她自己能够缓解情绪。
便也没有特意去规劝,只装作不知她心中愁绪,也只当看不见她眼底偶尔的愧色,和往常一般随意聊天。
也没耽搁太久,胡扯了一通后,就起身告辞。
一路走着回了自己的院子,门前的小丫头已经报了,说好些个婆子已在里面等待,等着夫人处理家事,江瑶镜却没动,而是退后了两步,仰头,看着月洞门上的匾额。
闲庭落。
这是自己嫁进来后改的。
只看着那个闲字。
这还是自己写的,飘逸通畅,新嫁时自有一股风流在其中。字还是当初模样,自己却不记得那时的心情了。
等程星回归家,无论是哪种情况,这个小院,都注定和悠闲安静无关了。
那这院子,当初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江瑶镜偏头细想,寻遍记忆,竟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姑娘,怎么了?”身后的江团圆疑惑出声。
“没什么。”江瑶镜笑着对她摇了摇头,也懒得去询问旁人它曾经的名字,又不重要。
抬脚跨过门槛里面往里走,正堂里好些个管事嬷嬷已经等待许久,采买的,发月银的,还有好些个管庄户的,手里都拿着账本。
江瑶镜也顾不得悲秋画扇了,提起了一股劲儿,正坐高堂,嬷嬷们早已排好了顺序,一人接一人的上前回禀,江瑶镜再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一人退一人上前。
虽然她效率很高,但事多且繁杂,等忙完这一通,竟就到了快午膳的时候。
“姑娘。”江团圆端着一盅血燕上前,“姑娘先用些这个垫垫肚子。”又快速走到江瑶镜的身后,伸手给她按捏有些僵硬的肩背。
这一上午就没个消停时候,可得松散开来,不然长久下去可能会肩背常酸痛。
江瑶镜由着她动作,端起白盅,又问,“二姑娘那边送了吗?”
“送了。”江团圆对程星月没有意见,虽然姑娘送了她很多物件,但那些对江家来说九牛一毛都谈不上,且二姑娘一心向着姑娘,就更不会多说了。
江瑶镜应了一声,略用了两口就放下了碗碟,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
安静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江瑶镜的陪嫁刘妈妈就走了进来,脚步声让闭目的江瑶镜睁眼,眼眸清亮,并无半分睡意。
见来的是自幼就照顾自己的刘妈妈,依旧靠着椅背,神色轻松。
“刘妈妈,有什么事儿?”
江瑶镜问得闲适,刘妈妈却皱着眉,先是福身见礼,而后才道:“姑娘,刚才主院那边派人来说,说以后那边的米粮换成青禾米。”
这青禾米其实并不比现在用的竹溪米贵上多少,它是近几个月才在京城实兴起来的,说什么对老人身体更好,传得挺厉害,但有用的实证一条都列举不出来,所以江瑶镜没有理会。
刘妈妈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姑娘,你别怪我多嘴,这两年来,主院那边从最开始的惶恐到如今的理所当然的吩咐。”
“态度已经大改,不能再纵下去了。”
程父当初虽是举人老爷,但那会天下大乱到处都在打仗,读书根本没有出路,这才把唯一的儿子送去了军营。
大爷如今已有四品武职在身,算得上是年轻有为,再有十来年,程家一定会在京城站稳脚跟。
但那是以后的事,而且还得是老太爷扶持的结果,不然这京城那么多武将,凭什么你程星回就一定会飞黄腾达?
现在的程家连发迹都还称不上,和江家比更是天与地。
姑娘是下嫁到程家,当然不会降低自己的用度,可身为小辈,自己用好的,长辈用差的看着也不像话,索性全给包了,反正也费不了多少银子。
谁知不过两年,那边就已经习惯成自然,甚至开始得寸进尺了。
刘妈妈还想到了一些事儿,“那几笔大的银子,算是用在大爷身上的,那也罢了。”
“可最近公中取出来的那些古书籍,衣料布匹,都被主院送给赵家亲戚了。”
“虽然那些东西对姑娘来说不贵重,只是放在公中装点门面,但那边话都没传一声,直接就拿了送人了。”
“姑娘!”刘妈妈一脸郑重,“再放任下去,她一定会越来越过分的。”
程星回南疆纳妾的事刘妈妈还不知道,但她十分敏锐,主院那些小动作她一直都看在眼里,想着姑娘会处理,谁知拖到这般程度,就不得不劝诫了。
“我知道。”江瑶镜坐直身子,“妈妈放心,等过几个月,大爷回来就好了。”
刘妈妈会错了意。
她以为是等大爷回来后,姑娘就会备孕然后怀孕,自然没空管这一大家子事,顺其自然地还给赵氏,再慢慢收回曾经给的好处。
到底是婆母,不能强硬撕开,确实要委婉一些。
刘妈妈点头表示清楚了,又出去看午膳准备得如何了。
刘妈妈走后,正厅再度回归安静,江团圆却静不下来了,几度张口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昨儿她回去想了一宿,想姑娘说得那些话。
如果只是简单的男人纳妾,其实很好处理,或生气或回侯府让老太爷撑腰都没问题,可姑娘话里那意思,这事情没那么简单,根本就不是纳妾的问题。
自己脑子笨,真的想不透其他的弯弯绕绕。
如今,只盼着南疆那边,江大爷能有好消息传回来了。
虽然江团圆没有出声且在身后,但江瑶镜对她太熟悉,这按得心不在焉的,显然心神早不知飘向了哪里。
“好了,已经松乏了,不用再按了。”
站起身来,看着因无法帮到自己而感到有些颓废的江团圆,笑了笑,“昨儿倒是忘了一件事,你去查查最近江家宗族有什么异样。”
“重点查查他们有没有派人去南疆,或者是否送出去过年轻女孩儿。”
南疆太远,一时鞭长莫及,但江家宗族就在京城。虽然祖父和他们撕巴了很多次,双方不和几乎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情。
但世人都重血脉,都觉得闹得再厉害也还是一家人。
于是靠着祖父,江家宗族还是在京城磕磕绊绊的站稳了脚跟。
“好,我现在就去查!”
只要能帮到姑娘,江团圆什么都愿意做,甚至连午饭都顾不上吃了,福了一礼就提着裙子往外跑。
江瑶镜也没阻止她,她现在的状态,有事可做才是最好的。
——
用过午膳后,在院子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消食,没留人在房里伺候,江瑶镜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头顶月白的百子千孙帐顶出神。
并不想午睡,没有丝毫的困意。
因为她在思考一件事情。
昨儿听到南疆纳妾之事,第一反应是程星回不应该这么做,随后就是一连串的猜测,猜这件事背后的算计,猜到底谁才是主导。
距离太远,能做的手段太少,只能等待江骁的回信。
今日再想这件事,还是不由自主地思考这背后之人到底是谁,会不会给自己,给江家造成不好的影响。
但……这件事不该只考虑这些。
江瑶镜右手缓缓覆上自己的心口感受,心跳十分平稳,和现在此刻的情绪一样,没有丝毫起伏。
不应该。
那是自己的丈夫。
虽然早知他会纳妾,虽然谈不上背叛,但换成其他任何女子,难受总该有一些吧?自己想起他,想起他纳妾之事,只考虑得失,只想弄清楚背后具体原因。至于其他,莫说难受,连失落都不曾有。
明明花浓刚来时,还曾有过短暂的酸涩感。
明明新婚那一个月,两人相处非常和睦,是很明显的能感受到,感情在滋生。
虽然因为花浓,因为婆母的试探,不会真的动心,感情只占了很小一部分,责任占据了大部分,但确实是有感情基础的。
那为什么,那稀薄的感情,如今消失了呢?
明明听到他即将归来的消息时,也是发自内心高兴的。
江瑶镜细细回想这两年的种种。
大约是婆母拐着弯儿地说江家真好,下人的月例银子都比别人高出许多,就连她房里的丫鬟婆子都十分羡慕却半点不提自己出点钱的时候。
又或是看似儒雅的公公,每每祖父送什么东西来时,他都一定会出现,先夸祖父对自己的慈爱,又念着远在南疆的程星回,武器趁不趁手,上司是否真的栽培了他……
此间种种,每一件拿出来都可以说是闲谈,其实背后都有深意。
不仅累,还会把人困在莫名的氛围里,越来越焦躁。
明明只花浓出现的时候,自己还能跳开两人尴尬的身份,去欣赏花浓身上的美好,因为她身上所具备的少女情深的模样,是自己不曾有过的。
但现在,是真的没有这种心情了。
还有今天刘妈妈说的那些事。
其实自己早就看明白了。
就算没有程星回纳妾这件事,等他回来,自己也会丢开这摊事的,不会让他们无止境的索取,更不会用江家银养着整个程家,还养着赵家的亲戚。
自己也有不对,明知道人的谷欠望是无穷无尽的,也是自己养大了他们的胃口,今天主院的得寸进尺,有一半的因在自己身上。
可除了星月,其他人半分感恩都没有。
真的是,越回想,越难以忍受……
这一出又一出不出格但十分让人膈应的小事,真是数不胜数,不仅消磨了对程星回那点微薄的爱意,就连这程家,也已经不想再呆下去。
虽然南疆的消息还没传回来,纳妾之事的真假都尚且不知。
但江瑶镜已经在思考一件事。
如果,自己对程星回已经没有感情,同时,程家除了程星月,其他的所有,对自己而言,都是不愿忍耐的牢笼。
那程星回对自己的作用,还剩下什么?
借种?
还算年少有为,可以给孩子带来不错名声的生父?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他的可代替性就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