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磁县呆了大半个月,进行了各种“攻城试验”,高伯逸得到了一个结论:
玉璧城并非完全不可攻略,只不过,现在还差点意思,还需要更加充分的准备。其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不能让玉璧城的守军得到源源不断的支援!
所以,要么,就不要攻略玉璧。如果真要出手,那就要动员齐国所有可以动员的兵力,多线出击,主攻与佯攻并举,最大可能让宇邕疲于奔命。
只有在战略上拖住了周军,攻打玉璧城的种种战术,才有奏效的可能。
模拟城池下,高伯逸身边的竹竿看着高耸的城墙,若有所思的说道:“不如让灰鼠上个滑翔翼试试,先混进城里,到时候见机行事得了。”
这家伙典型的“死道友不死贫道”,高伯逸哼哼了一声没说话,不过心里倒是很赞同竹竿说的。攻下玉璧,周国大概也就要完蛋了,这时候,还有什么手段不能使出来?
“对了,这次你家里是不是也来人了?”
高伯逸忽然问了一个看上去毫无关系的问题。
“嗯,我二叔来了。他人虽然笨了点,但是剑术了得,来去自如。”
竹竿都说笨,那看来确实是有点笨了。高伯逸微微点头道:“回邺城以后,你让他来见我,有什么条件都可以谈。”
这话说得诚恳,只是竹竿却没有什么反应,仅仅是拱手行了一礼而已。高伯逸顿时无语了,这种无欲则刚的人,当真是什么都不在意。
大概,他也没把公孙家的事情当什么大事来办。这年头还想着称帝的,如果没实力,那不是脑抽是什么?
竹竿是怎么想的,高伯逸大概也能猜到个几分。
为了让国内的经济运转更加流畅,为了获得更多的牲畜和马匹,宇邕下令,扩大与突厥互市的规模。
原有的茶叶,盐等物资,数量加倍,而且还增加了麻布,丝绸,甚至还包括制造箭矢用的木杆半成品!
周国打造兵器的生产力极为有限,这一点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从宇泰时代开始,就有东边一兵,西边一将的说法,也就是说,东魏和北齐精锐的普通士卒用的装备,拿到西魏和北周,就可以当将校的兵器使用。
虽然这么说只是一种自嘲式的揶揄,但也从侧面反映出,关中的生产力非常有限。通过运作,宇邕跟突厥木杆可汗达成了协议,草原缺乏木材,但突厥人不缺生铁甚至不缺百炼钢。
突厥人本身能够崛起,就是因为他们曾经是柔然人的“锻奴”,帮助对方打造兵器的。而铁矿石则是来自西域。
木杆可汗看到周国此番洛阳之战惨败后,已然是元气大伤,无法再抗衡齐国,所以同意了宇邕的要求,用关中的茶叶,盐,丝绸主要用于在西域交换物资和制造箭矢的木杆,换取关中急需的牲畜,马匹,锻造兵器用的上好生铁等等!
这项协议,明显对周国有利,而对于突厥人来说,茶叶、盐和丝绸这样的东西,虽然是必需品,却也可以从北齐获得,而且由于商路更通达,价格反而更低。
但是,木杆可汗却是力排众议,加大了与周国互市的力度。他的着眼点,显然是中原的局势。玩平衡固然是好,只是不能玩“熄火”了,该出手的时候,还是要出手才行。
而现在,正是木杆可汗出手,在背后推了宇邕一把,让周国可以更快的恢复实力。
长安以南的蓝田郡,这里向来是关中的后花园,很早就有人类在这里活动,也是很早开始,这里就是关中的屯田之地。
蓝田位于灞水和渭河上游,以盛产美玉而闻名。按道理说,这里应该是不缺水的。
然而,当杨坚带着数百辅兵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块又一块被烈日晒得龟裂的旱地。地里的麦苗,早就被烤死了。
而周边水渠的水位,也下降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低位,有的地方,甚至都已经断流!
好多人都预测今年是大旱之年,不出意外,果不其然,老天爷一点面子都没给宇邕!
“杨宰辅,我们要怎么做?”
跟杨坚一同来的尉迟运,也傻眼了。都知道周国旱情严重,多少天都没下雨了,可谁也没料到,就连长安周边这种不该缺水的地方,都已经干旱成这样。
至于其他地方,那已经不敢想象了,只当闭上眼睛就是天黑!
尉迟运是来保护杨坚安全的,但很显然,他并不想只当个什么都做不了的护卫。
“尉迟将军,麦子收割还有一段时间,我们赶快打井,用井水灌溉。或许还能救回一些麦苗,不至于颗粒无收。”
杨坚镇定的说道,尉迟运也算是每逢大事有静气的人了,可是遇到这样的大事,他却远远不如杨坚镇定,哪怕杨坚此刻身上既没有穿盔甲,也没有带佩剑,看起来也是手无缚鸡之力。
此人颇为不凡。
尉迟运在心中暗暗想道,脸上却是更加恭敬。
“末将领命。”
尉迟运带着人下去了。
打井这种事情,看起来很简单,然而,在何处打井,用什么器物打井,打了井以后,还要将其用砖石修筑好,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工程。
说到底,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情,打井同样需要“专业人士”。在来蓝田郡之前,杨坚以尚书府的名义下令,在长安及周边地区,许以重利招募精通打井和堪舆“水脉”的人。
前者负责指挥打井,后者负责寻找打井的地点。
杨坚还利用尚书府的名义发动徭役,在长安及周边地区招募民壮成为辅兵,让这些人组成“打井队”,集中力量办大事。
他在长安郊区试了一下,这种集中专业人士,抛开地域限制,做专业事情的模式,非常靠谱好用。比官府一层层的下令,让各州郡负责打井要好多了。至少每一口多打的井,杨坚都能做到心中有数。
至于修渠引水这种效率更高的抗旱模式,杨坚不是不想做,而是自从宇泰入主关中以来,这个政权就一直处于外界的各种压力之中,根本来不及做总体规划,来办这样的大事。
而让各州郡去做,没有统一规划的情况下,光是关中各大世家,就要扯皮扯上个几年,事情还未必能够推行下去。
如此种种,都是知易行难,大家都知道要做什么,可是轮到要做的时候,却发现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哪怕是现在打井,如果没有杨坚这个宰辅亲力亲为的组织,怕是也办不成事情,最后估计各地草草的打几口井了事,敷衍一下中枢的朝臣和皇帝宇邕。
尉迟运办事很有效率,到了蓝田郡的当天,“打井队”就已经找到了一处合适的地点打井。杨坚下令在野外扎营,并未进县城扰民。
夜深人静的时候,杨坚将尉迟运找来,拿出宇邕赏赐的酒水,两人在大营中点起火堆小酌。关中干旱,长安已然下达“禁酒令”。
而现在杨坚之所以能弄到酒,一来是因为他是宇邕的妹夫,二来则是因为上次在长安周边打井成功远不止是打一口井那么简单,缓解了旱情,宇邕特意赏赐的浊酒。
要知道,突厥人在与周国贸易的时候,木杆可汗特意提出来,交易品中务必要有美酒!这可不是突厥人自己喝,而是他们要用这些美酒,以西域为跳板,从大秦古罗马等国手里换取那边的特产。
主要是金银制品。
这条商路,实际上柔然还建在的时候,就一直是持续不断的。包括高欢在内,都从这条贸易线路中获得了大量好处。事实上,中国古代本土并没有那么多金银,很多贵金属,都是从外界输入的,其中就包括这条线。
宇邕不敢拒绝木杆可汗的硬性要求,所以他只好下了禁酒令,然后扩大了酿酒的规模。这看起来很矛盾,实际上,则是将国家资源更加集中的一种手段。
尉迟运这样的人,哪怕出自关中大家族,也不敢在长安公开喝酒。家里的酒窖,有不少存货,都被官府强行征用,换成了布匹。
此刻他喝上酒,完全是沾了杨坚的光。
“你说,齐军会不会攻破玉璧城呢?”
杨坚抿了一口浊酒,忍住那刺鼻的酸涩,皱着眉头问道。
这酒水是宇邕御赐的,可质量实在是不咋地,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因为好久都被拖走,拿去给突厥人换取物资了。
剩下的能有好货才怪。
而杨坚家里有好酒,却不敢带来喝,毕竟人多眼杂,宇邕可不算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主。杨坚为人严谨,断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犯浑。
事实上,包括尉迟运在内,大部分人都感觉杨坚做事做人,就精确得像一个被人摆布的木偶一样。虽然毫无生气,却是精确异常,绝不会做多余的事。
任何想找他茬子的人,都找不到任何破绽。这种人,让人又敬又怕。
而今夜杨坚问的这句话,才让尉迟运感觉到,坐在自己身边的,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在下只是一介武夫,带兵打仗而已。陛下让我杀谁,我就杀谁。哪怕明明知道不可能获胜,那也必须要硬着头皮上。
杨宰辅这话问得可是有点奇怪,让在下捉摸不透。”
在皇帝身边打转转的尉迟运,无论对谁,都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心,说话滴水不漏。
听到这话,杨坚噗嗤一笑,大口的喝酒,也不多说什么,感觉就是像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妄言,根本不值得一驳似的。
他的态度让尉迟运暗暗恼怒,却又不好直接驳斥。
“我们面前好像有一堵墙,看起来,很安全。”
杨坚似乎今天喝得有点话多,跟平日里大不一样。
“但是呢,这堵墙,其实是纸糊的。”
杨坚伸出手指,往前戳了戳说道:“稍微有人这么顶一顶,这堵墙啊,就会轰然倒塌。而你,嗯,或者说我们,就是守卫这堵墙的卫士。
其实,无论做什么,都是多余的,不过是在苟延残喘,或者走夜路吹口哨罢了。你别看我白天像模像样的指挥他们打井,其实我心里正在暗暗好笑。”
说完,杨坚就开始大笑,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他的态度,让尉迟运大为震惊。尉迟运完全没想到,平日里又淡定又有能耐的杨坚,居然有这样的一面。
“突厥人已经答应帮我们,我们还从他们那里得到了数以万计的牲畜。灭齐或许不容易,可自保还是无碍的吧。”
尉迟运强辩道。
听到这话,大笑的杨坚忽然冷静下来,侧过头看着尉迟运,让这位皇帝的贴身护卫,接替贺若弼,前途无量的大将,心中一颤。
杨坚的眼神变得冷漠,他不屑道:“别人的力量,始终都不是自己的。既然能为周国所用,那么,也可以为齐国所用。如果我是高伯逸,有的是办法。”
他的语气冰冷,竟然让一直都无所畏惧的尉迟运感觉到微微的惶恐。
“比如说?”
“高伯逸可以派人到幽州,跟突厥人接触,然后许诺他们,低价出售茶叶,丝绸,海盐等物。要知道,齐国的盐,可是很便宜的哦。”
还能这样操作么?
尉迟运一愣,他有些搞不明白,高伯逸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他们没必要这么做吧?”
“没必要?他们并不需要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他们只需要让我们从中得不到好处,那就万事大吉了。”
杨坚感慨的叹息了一声,继续说道:“突厥人得到了齐国的茶叶,那么我们的茶叶,就不再是不可或缺的东西。
木杆可汗无法控制所有的人,也无法将他的意志,灌输到每个人心里。齐国的茶叶如果持续输入,突厥人就会找我们压价,从前一个茶饼可以换一只羊,以后说不定十个茶饼才能换一只羊。
这还不算齐国人从突厥那里进口牲畜。此消彼长之下,难道你能让周国的茶树翻倍?”
虽然已经是晚春初夏,尉迟运却是感觉到浑身冰凉,还有来自内心深处的惊恐。
他好像有点理解杨坚为什么看起来闷闷不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