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艾文都能将一年前发生过的事情记得很清楚。
那天正处于教廷一年一度的朝圣大会,每年的这七天,圣特里帝国数万光明信徒,不惜路途漫长,千里迢迢地赶来王城的光明圣教堂外,聆听教皇的咏颂,和光明圣女的祷告。
但自从光明教廷惨败暗夜之森,高阶战力几乎全军覆灭,以往做出的肮脏事情也被一群不嫌事大的恶魔到处传播,短短几个月便有了崩离的趋势。
艾文坐在床上,望着窗外隐约升起的晨曦发呆。
他以为自己的情绪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却还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早早地就醒了过来,没有半分睡意。
往年的这个时候,他应该是和神父一起,架着几只瘦弱的魔兽,连夜从王城边上的小镇赶来,为了追寻第一缕沐浴在圣教堂之巅的晨曦。
他们将在圣女夜莺般婉转的祷告声中,奉献自己最虔诚的信仰。。
可是今天,没有了神父、没有了圣女、也没有了信仰。
艾文一时间有些迷茫,他觉得整个人空落落的,像一朵空白轻盈的蒲公英,不知要飞往何方。
他侧过身,轻轻拉开了床边的柜子,朦胧的光线让他摸不准自己想要的东西,手指在翻找间不小心碰到了布袋里的光明护符,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清脆声响。
声响在宁静的黎明中显得尤为清晰,让另一张床上的鼓包动了动,发出一声不满的哼唧。
艾文微笑着抿了抿唇,手上的动作放得更加轻了,好容易才拿出一本厚重的圣经。
他靠回了床头,抚摸着染上深褐色血迹的圣经,刚刚才露出的一抹微笑像是风中火烛,一下子就熄灭了,眸中的情绪极为复杂。
这本圣经是神父随身携带的物品,不准任何人触碰,每次在他祷告之时,都会捧着这本厚厚的圣经,一点点微光从古老的书页上浮起,环绕在神父身旁,将他衬托得庄严又神圣。
每当那个时候,小艾文总会用闪闪发亮的大眼睛,崇拜敬畏地望着圣经,哪怕每次听完祷告都很疲惫也不在乎。
想到这里,艾文忍不住扯起一抹嘲讽的笑。
他最近刻苦研读魔法阵,学院藏书室有关魔法阵的记载几乎被他翻了个遍,这时候当然知道手中圣经的书页上,刻画有一个小型的献祭法阵。
这个法阵非常隐蔽,在它运转之时,很大一片范围内信徒们身上的光明魔力会被吸取,化作光点慢慢渗透在魔纹内,献祭给他们崇爱的光明神。
这个法阵不会在同一个人身上吸取过多的魔力,只会让被吸取的人感到些许疲惫,休息一两天就能恢复过来。
但不问自取就是偷,这种包装成仪式的恶心行径,完完全全将艾文心底最后一丝光明掐灭了。
他面色沉沉地翻开了圣经,却倏然坐直了身体!
圣经上,本该沉寂的魔法阵在闪烁着发出微光,象征光明神的标志尤为明亮,像是在贪婪地吞噬着什么。
艾文额头上的冷汗唰的冒了出来——王城内……有人在进行献祭!
进行献祭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场献祭所吸取到的魔力,充沛到让他手中的圣经都产生了反应!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光明教廷,在想办法复苏了。
艾文眼中满是震惊,他猛地扭头朝向一旁的小鼓包,一无所知的纪迟睡得正香,平和清浅的呼吸声有规律地起伏着。
像是感受到了艾文的灼灼目光,他翻了个身,将细白的胳膊从被子里甩出来,嘿嘿傻笑了几下,嘟哝道:“看……看我的肌肉……帅不帅?”
艾文此刻心中涌起了一股浓烈的惧意,他想起来安托万嘶哑残破地吼着神之禁忌,也想起来魔王那无可奈何的悲怆神情。
纪迟是很厉害,但如今的他能厉害到和光明神对抗吗?身负神之禁忌的他,被光明神注意到后,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艾文不敢想象,他同样也不敢想象,那些同样背负着神之禁忌的小伙伴们,要是有一天像当初那些小孩一样悲惨地死去,他又会变成什么样?
“不行……”艾文颤抖着身子下了床,缓缓套上了漆黑的斗篷,“我不会……不会让你们也失去了……”
艾文迈出去的脚步从颤抖到坚定,他站在寝室门前,回头看了眼还在做着美梦的纪迟,握着铜制门把的手一紧,将一室安宁的睡意掩盖在门后。
艾文捧着圣经,顺着魔法阵闪烁的频率,悄悄找到了圣教堂附近。
如今的圣教堂冷清了许多,教堂外没有了人山人海的信徒,长而雪白的阶梯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显得肃穆庄严的圣教堂有些颓败。
此时,浅浅的咏颂祷告之声从教堂内响起,艾文给自己加了一个隐去身形的光魔法,绕过几个正在巡逻的圣骑士,他趴在教堂五彩玫瑰窗下,透过有些浑浊的玻璃,向内望去。
在满教堂信徒虔诚的祈祷下,教堂内正在举行加冕仪式,闪烁的圣光在教廷内充盈,一部分凝聚在慈悲的光明神像周围,一部分围绕在神像面前,几个低头静立的身影上。
“我仁爱慈悲的光明之神啊,请您降下神赐,为这些优秀的孩子赐予守护您的力量吧!”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穿着属于大主教的圣袍,张大双臂,对神像高声咏颂道。
神像绽放一阵柔和又强烈的光芒,将面前几个身影笼罩在内,浓郁的光明元素渗透到他们的体内,每个人的气息都逐渐变得幽深起来。
要是纪迟在这里,他就能清楚地看到,那些人头顶的等级在飞速上涨,没过多久就涨到了接近lv60的魔导师水平。
艾文皱起了眉头,呼吸不由沉重了一下。
“谁在那里!”大主教突然回身厉喝!鹰隼般的目光像是要穿破玫瑰玻璃,戳刺在艾文身上!
艾文头皮一麻,转身就跑!
大主教面色阴沉,从袖子里取出法杖,随着低声吟唱,一点微光在杖尖凝聚。
“大主教大人,让我去抓那只小老鼠吧,别让肮脏的血液污染了您的袖袍!”一个男人从神像前抬起头,沉肃说道。
站在他旁边的几个人不甘地咽下了口中的话,隐晦地瞪了眼他,暗骂道:就你积极!
大主教像是没看到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想了想便收回咒语,欣慰点点头,柔和道:“那你就去试试神父的恩赐吧。”
男人感激一笑,随着一阵亮光闪过,眨眼间就闪出了宽敞的教堂。
艾文根本没在意谁会来抓捕他,他明白自己拙劣的伪装是逃不过教廷侦查的,只能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在阳光下飞奔着。
眼看再跑一段距离就能跑出教堂的前庭,艾文轻吁一口气,但还没等他放松下来,后脖颈就被一只灼热的大手捏住了。
“呦,让我看看这是谁呀?”带着笑意的熟悉声音从脑后响起,艾文像是一只被命运捏住后脖颈的小动物,在恐惧中懵然睁大了眼睛!
“艾文,你胆子真够大的啊……这种时候都敢靠近。”雷泽在他身后无奈一笑,一只手搭住他的肩膀,将他旋了个身。
艾文惊讶到呆滞:“雷泽老师!您怎么在……”
“嘘——”雷泽竖起手指,紫色的眼眸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厉害吧?我现在混到主教了哦!”
他抬手将艾文半天合不上的嘴捏紧,说道:“别想太多,我还是很讨厌那些自持光明的虚伪之徒,所以我得站得更高一些,然后——”
雷泽眯了眯眼舔了下虎牙,眼中闪过一丝恶意:“再用神赐的力量碾压他们。”
他在比恩村里表现出的沉郁和绝望已消失不见,此刻像一株绝境中蓬勃生长的杂草,张牙舞爪地对抗烈烈飓风。
艾文很羡慕他这样的信念,沉默了一会儿,扯住雷泽的圣袍,轻声说:“我也想阻止他们,不能让教廷再成长下去了。”
雷泽挑眉上下打量着他的小身板:“就你一个人?”
“是,就我一个人,不能让纪……他们知道。”艾文摇摇头,垂下眸子,“他们会很危险的。”
雷泽此时也沉默了,他沉吟一会儿:“你一个人太危险了,又来不及再混进教廷,得有一些人帮你吸引注意力……”
雷泽想起什么,抬起眼看艾文,说道:“我知道帝国内有一个势力,他们初衷是好的,最近却过于激进了,不过正好可以吸引视线……我觉得加入他们会是你现在最好的选择。”
艾文仰头等他说出来,眼里满是信任。
“剑兰会。”雷泽表情淡淡的,“一个由平民组织的、互相扶持、对抗不公的组织。”
艾文从回忆里挣脱,惊慌失措地看向纪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猜测出来的:“你、你怎么知道……”
纪迟嗤了一声:“我只是没和你住一起,又不是没有眼睛和脑子。”
他转头看了看遍布整个竞技场的复杂法阵,凝眸打量了一下艾文头顶的血条和等级,又嗤了一声:“还让哈维给你遮盖了实力?他可真是闲得慌……”
艾文身体一僵,更加惊慌失措:“你怎么又知道!”
时间之神的力量让艾文散发的气息停滞在一年前的等级,所以艾文即使是魔法学院的学生首席,也没人将这个小小的魔法师看在眼里,同样,也没人能看破他飞一般的进步速度。
包括纪迟。
纪迟也是在今天,才发现那个乖乖巧巧安安静静的舍友,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到底闹出了多大的动静!
“剑兰会让你来闹竞技场你就来吗?”纪迟扯住艾文的脸,“要是受伤了怎么办?要是被抓住了怎么办?要是被你自己的法阵弄得失去了理智怎么办?”
纪迟戳了戳艾文怀中小孩昏睡的脸,斜眼瞪他。
艾文垂下眸,紧紧抿了抿唇,轻声说:“这是剑兰会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最好机会,反抗必定要流血,争取权利必定会牵连,我……也必定会变脏的。”
他刚说完,不详的血光就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将艾文围绕。
但他此刻的眼神是坚定的:“但我不会愧疚,也不会发狂,因为我是在走一条正确的路。”
纪迟盯着他,突然笑了,他退开一步打量混乱的竞技场:“你知道吗……我本以为只要我足够谨慎,隐藏力量,就能躲避大多数危险,而我身边的人也能安全许多。”
“但是我发现,这好像适得其反了。”纪迟认真看着艾文,“谢谢你啊艾文,让我明白,保护也是要带着锋芒的。”
他将手中剩下的大半瓶药剂倒在嘴里,张开手掌,对准了竞技台,侧眸一笑:“既然是正确的路,就要大家一起走才对。”
刹那间,血红的召唤阵在覆盖住竞技场内的魔法阵上方,密密麻麻的人影从召唤阵中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