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入了夜,烛火幽幽燃起,星点火光映着危岚眼眶里水光,像是盛下了夜空中星河,让他像是卸下了所有防备和强硬,露出了盔甲下软弱。

危岚猛地转过头,用力地咬住下唇,防止自己发出不应该发出声音,也怕被雪霁看到自己狼狈糗态。

——他竟然因为这样简单一句话,就破了防。

明明是体己又贴心话,可危岚听了,心里却突然有些难受。

多可笑啊?连雪霁这样孩子都能明白事,陆鸣巳却不明白。

他不是还在意那个人,只是有些时候难免会有些不甘。

他一生付出……竟然,就换得了个那样结局……

危岚咬咬牙,从喉咙里支吾了一声,压下泛起酸涩情绪,转头再次走上了出城路,只是身躯摇晃间,难免显得有些狼狈。

雪霁很乖地跟在他身后,没有试图去探究他情绪。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不像是个痴傻小孩,因为他知道什么话该问,什么话不该问。

就在二人快要出了城门,危岚心情彻底平复下来时,一直默不作声雪霁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哥哥,那个大叔嘴里明辉仙君……就是之前来找你那个人,对吗?”

听到这句问话,危岚瞳孔骤然瑟缩,有一种不愿意面对不堪过往,骤然被不希望知道人扯开遮掩幕布尴尬感。

他不愿意提陆鸣巳,是因为现在他只想和那个人断得干干净净,可陆鸣巳却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而无论怎么解释,他和陆鸣巳都确实有一段交缠又不堪过往……

这是已经发生了事实,他无法否认。

危岚不喜欢向别人剖开自己内心,正想着怎么岔开话题,然而一个疑问突然在他脑海里闪过:雪霁……是怎么把这件事联系到一起?

疑念顿生,之前危岚刻意不去深想种种异常,纷纷以一种不可抗拒形态串联在一起。

和初遇时相比,雪霁确实聪明了很多,虽然还是带着些孩子气天真稚嫩,却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痴傻大孩子了,就连说话也从断断续续短词变成了顺畅长句子。

——这样变化,是因为他吗?

不是危岚给自己贴金,而是重来一世,最大变化就是他为了逃离陆鸣巳跳下了冥渊,之后拽了雪霁一把,带他离开了冥渊那个人吃人地狱。

危岚害怕变化发生,尤其害怕这种变化发生在自己在意人身上——雪霁……以后也会背叛他信任么?会伤害他么?

危岚心脏扑通、扑通跳着,血液逆流,心底泛上来,却只有苦涩情绪。

他竟然连信任他人能力都已经快要消失了。

危岚闭了闭眼,拽回自己逐渐滑向深渊脑回路,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而是逼迫自己思考起要如何回答雪霁问题。

“是。”迟疑了一下,最终危岚还是没做任何隐瞒。

既然雪霁有了变化,那他也不能一味把他当小孩子哄了。

雪霁漂亮紫色眸子黯淡了一下,突然小跑了两步来到危岚身边,拽住了他袖角,窥探着危岚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那,哥哥是……喜欢他么?如果他找过来,哥哥会跟他走么?”

“喜欢?”危岚下意识嗤笑了一声,眼底闪过厌弃,“不喜欢了,那桩婚事只不过是一场意外造成错误罢了,既然是错误,就应当被纠正。”

他微微垂下眼睫,神情冷冷清清,“我决不会与他回去,阿雪也不用担心,只要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我永远都不会抛弃你。”

这次,危岚没有用平时那种安慰小孩儿般温柔态度与他讲话,看起来冷冰冰,可不知怎,雪霁听了,却觉得这次承诺比以往分量更重。

——危岚是在对已经是一个成年人雪霁,做出这样承诺。

哥哥难道……没有注意到那些异常么?如果注意到了……为什么还要这样说呢?

雪霁紫色眸子深处情绪激荡,沉默了好一段时间,最终定格在一种纯然喜悦上,一双幽紫色眸子明亮得宛若最纯净水晶。

——刚刚那句问话,是雪霁故意说出来,而危岚……用自己态度给出了他答案。

雪霁眉眼弯弯,没再像以往那样时时拽着危岚袖子,像个怕被抛弃孩子,而是顺着心底情绪驱使,几步跃过了危岚身边,雀跃地走在了前面。

“哥哥,快一点!我们赶紧到下一个城镇去,我想和哥哥一起尝遍城里美食!”

危岚被他情绪感染,紧绷脊背缓缓放松下来,他纵容着雪霁,加快了脚下步伐。

不得不说,雪霁存在给他逃亡之路添上了一抹鲜活色彩,让他多了一些需要操心麻烦,相应,也让他没那么容易沉浸在过去那些负面情绪里。

他想,无论雪霁身世存在着什么样秘密,只要他不背叛自己,那他永远愿意当那个会疼爱他哥哥。

*

危岚本意是一路尽量避开城镇,走最短路途返回南疆,可他惦念着雪霁可怜,若是连凡间繁华都没见识到一下,就又随他深入了物资匮乏南疆,那也有些太惨了。

于是,在快要离开中域,深入南疆十万大山之前,他带着雪霁在附近最大一座城池,放肆地玩了三天。

他带雪霁吃遍了当地美食,带着他去听凡间最流行戏曲,找了门路去参加修士举办拍卖会,夜晚不睡觉专门去参加了当地夜市,若不是还对之前险些误入青楼情景心有余悸,危岚就差带着雪霁去当地青楼体会一下什么叫“风土人情”了。

这事不着急……雪霁他还是个孩子,哪懂得青楼是做什么事?也没有、没有那种需求。

在雪霁再一次对“金凤楼”表示好奇时候,危岚红着脸把他拽走了,不给他刨根问底机会。

危岚忙着慌乱,也就没注意到雪霁说想要进去瞧瞧时,眼底闪过笑意。

——他看起来不像是对青楼感兴趣,而是对红着脸危岚极有兴味。

可当危岚纠结了半天,打算去探究雪霁到底对青楼什么感兴趣时,雪霁又收敛好了一切情绪,对之前路过“金凤楼”闭口不提,好像之前那个想要进去人不是自己一样。

危岚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雪霁表现得太过正常,他也就歇了刨根问底心。

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危岚带着雪霁玩够了打算离开时,却意外碰上了护卫商队离开南疆巫族小族长巫礼。

危岚和巫礼在同一间客栈偶遇时候,都是楞了一下,继而危岚眼底浮上了纯然喜色,一直有点担忧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他一直在担心,陆鸣巳会因为自己逃婚事迁怒于巫族,虽然他在外界声名一向不错,可陆鸣巳在危岚心底信誉度却是几近于零,他一直都在害怕,陆鸣巳会为了逼他回去,拿巫族要挟他。

万幸,明辉仙君还没有那么下作。

既然巫礼会出现在这里,那就代表巫族和外界联系还是正常进行,原本陆鸣巳帮忙打开贸易线路,也没有就此断掉。

危岚唇角扬起了细微弧度,正要和巫礼打招呼,就见巫礼突然将一众族人甩下,怒气冲冲地走上楼梯,拽住他就要往更私密一些房间里走。

“你跟我过来。”

雪霁见巫礼凶巴巴,下意识就往前站了一下,想要拦住他,却被危岚一个眼神定在了原地。

他声音轻柔却不容置喙地命令道:“在门口等我一会儿,没事,巫礼不会伤害我。”

巫礼这时好像才注意到这个亦步亦趋跟着危岚漂亮少年,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雪霁几遍,突然浑身一颤,用一种不敢置信眼神瞪向危岚。

危岚:“……”

你脑补了些什么?

他和巫礼是从小一起长大玩伴,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一惊一乍性子,对自己却绝对是没恶意,于是不顾后者控诉质问眼神,率先一步进了房间里,转身瞥了他一眼,做了个请进动作。

巫礼一步一步蹭进了房间里,等到危岚反手带好了门,他压抑在喉咙里话语立刻迫不及待喷涌而出。

“整个修真界都在说你逃婚了,我还以为是你和明辉仙君闹了什么矛盾,原来是,原来竟然是你有了新相好,跟人私奔了!”

他一脸痛心疾首,颤抖着指着危岚,“岚岚,我知道你向往更好人,不愿把自己拘在南疆,可你也不能,也不能见一个爱一个吧?这才多久,你就抛弃了明辉仙君,另找了一个?”

危岚被他说得一愣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当即气红了脸:“你瞎说什么呢!那孩子是我从坏人手里救下来,我只把他当弟弟看,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变成……”

……就变成他姘头了!

那个词语危岚说不出口,他气得磨了磨牙,唾弃了巫礼一声:“龌龊!”

龌龊巫礼:“……”

他一脸尴尬地挠了挠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既然这样,那你好端端,和明辉仙君闹得什么别扭?还弄到天下人皆知……”

想到这段时间往返中域自己听到消息,巫礼忍不住有点担忧,苦口婆心劝道:“岚岚,修真界不是我们南疆,可以由着你乱来,你知道明辉仙君在外面有多少敌人么?你就这么耍脾气跑出来,搞得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明辉仙君非常在乎你,说不得就有什么人动了歪心思,想要拿你对付他呢!你还一点护卫都不带,若是真有谁对你出手了可怎么办?”

危岚在巫礼面前就没有那么端得住了,他微微鼓了下脸颊,不太开心:“我又不怕那些人!”

巫礼继续苦口婆心,“不是你怕不怕,而是明辉仙君敌人都是修士……还不是以前去南疆小打小闹修士,你又远离了建木,真出点什么事,后悔都来不及!何必为了闹脾气搞成现在这样?明辉仙君为了你,连脸都不要了,你还在生什么气?”

危岚心底一阵烦闷,抿着唇,压抑着怒气:“我没有在闹脾气,我只是……不想同他好了,但他不允。”

他有些焦躁,因为重生那些事情不能和巫礼讲,巫礼又是见过他曾经对陆鸣巳有多么喜欢,再加上一旦他和陆鸣巳真闹掰了,巫族可能又一次要龟缩回南疆,让巫礼之前付出心血全部白费,这些合在一起,让危岚有些难以启齿,不知要如何跟他解释。

毕竟,对他来说是百年之前事,对巫礼来说,却不过是一月之前事。

无法解释原因,又做出这么惊天动地事,会显得他是个非常任性乱来人,可他明明不是,明明做错事那个人……是陆鸣巳。

危岚越想越委屈,唇角弯出不悦弧度,眼尾也悻悻地垂了下去,悄悄别开了视线。

巫礼观察着他表情,脸上表情一变再变,片刻后,他语气沉了下去,带着点怒意:“岚岚,陆鸣巳是不是欺负你了?还是他对你不好?”

危岚没想到巫礼会这么说,眼睛微微瞪大,怔怔地看向巫礼,他眼尾还残存着因委屈而微微发红痕迹,巫礼一看,当即坐实了猜测,心底怒火更甚,关心和担忧也紧跟着浮上心头。

危岚被他隐含心疼目光看得心底发酸,咬了咬唇,低低地“嗯”了一声。

巫礼心里一沉,怒火险些直接喷发而出,只可惜应该承担这份怒火人却不在眼前,他只能又压着自己把那种怒意吞了回去。

他虽然不明白陆鸣巳对危岚这样容忍样子,怎么会对危岚不好,可他还是选择了相信危岚。

他们神子不会说谎,既然他说了陆鸣巳对他不好,那就定然是陆鸣巳欺负他了。

巫礼有点恼火,觉得是自己看走了眼,就是因为他没看准人,才主动促成了这场婚事,害得在族里备受宠爱危岚居然受了委屈。

——一起长大二十年间,他何曾见过他红了眼眶样子?

巫礼越想越气,心里纵使有着对之前付出心血不忍,还是咬了咬牙,断然道:“这个混蛋!既然你不想嫁了,那就不嫁了,大不了我们巫族缩回南疆继续做我们土皇帝!我这就下去跟他们说,这趟商贸不走了,我们护送你回南疆,绝对不让那家伙得手!”

说着,他脸色十分难看,但却动作十分轻柔地拉住了危岚手,拽着他就往门口走:“我们回家。”

危岚怔怔地看着巫礼,看他因为付出心血突然泡汤而难掩暴躁神色,也看他力道轻柔拽着自己手……

危岚视线突然就模糊了。

就是这种感觉……这就是他,无论如何都想回去那个家。

就是因为是这样家,所以哪怕陆鸣巳那样冷待于他,他也依然是记着他恩情。

陆鸣巳不值得,但是巫族族人……值得。

危岚眼里氤氲着水雾,心里酸酸软软,语调也软了下来,变得有些像是撒娇,可脚却死死地扎根在原地,让巫礼没拽动,不得不停了下来。

“阿礼,不用了……商队既然已经出来了,那就继续往中域走吧,不需顾虑我存在。”危岚任由那人拽着自己,略略低着头,声音温润却又坚决。

他不希望,巫礼心血就这样付诸一炬……

他体会过那样痛苦,才更不想让爱他人,也体会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