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

危岚本来不想理他,可走了几步,听着身后那人刻意踩出来的脚步声,他心底一阵沸腾的烦躁,没忍住回了一句:“你哪来那么多问题?是你执意要跟着我的,我无需向你解释。”

陆鸣巳没有生气,反倒是宠溺地浅笑了一瞬,附和道:“你说得是。”

危岚:“……”

烦躁不仅没有得到纾解,反倒翻腾得更厉害了。

这种时候,他就分外讨厌陆鸣巳这幅气定神闲的谪仙模样。

连面对着那张他一贯喜欢的俊脸,这气都消不下去。

危岚冷着脸,脖子挺直,僵硬地注视前方,没再给陆鸣巳一个眼神,自顾自地向冥渊深处,更黑暗、更污浊的地方走去。

虽然地面的坡度并不明显,但他们确实是在往下走的。

陆鸣巳原本并不在意危岚想要去哪里,可随着越走越远,四周的浊气逐渐变得浑厚起来,甚至穿透了无念玉偶的外壳,让他的神魂出现了一瞬的不稳定。

他脚步徒然定住,眸中亮起刺目的灵光,窥探向危岚前进的方向。

但灵术受到浊气的影响,顶多只能看到几里的范围,前方除了遍布地底植物的路,还是遍布地底植物的路,只是愈发茂密,若说有什么异常,倒是谈不上。

危岚到底想做什么……?

陆鸣巳眉间蹙起,有一瞬踌躇。

走在前面的危岚根本没有等他,就这么一会儿,已经快要消失在他的视野尽头了。

陆鸣巳眸光变得有些深沉。

那道前进的背影瘦削单薄,腰带没系紧,袍子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宽大的衣袖里若隐若现的露出一截细瘦白皙的腕骨,隐约还能看到皮肤上青色的血管。

荧白色的腕骨随着行走前后摆动,看上去不堪一握,脆弱得稍微用点力就会轻易碎掉,可却又有着让人移不开视线的魔力,像是食人花伸出来的伪装,也是诱饵,让人忘记危险,忘记捕食者的存在,不知不觉就踏进了陷阱。

陆鸣巳知道那是个陷阱。

不正常的破绽处处都是——危岚不见了的芥子环;超过一天不需要进食也不会感到饥饿的状态;还有那个消失了的小鬼……

再次逮到危岚时,失而复得的情绪一时占了上风,没有细想,可经历过昨晚的静修,细微处的不对劲却浮上心头。

岚岚是个看着柔软,其实比谁都倔强的人,不然也不会一句话都不说就直接干出替死这样的事,这样的他,又怎么会在救下那个傻子之后,因为觉得麻烦就轻易把人抛弃了?

这绝不是危岚会干出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眼前的这个“危岚”,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就值得好好思量了。

陆鸣巳无比地清楚,危岚想带他前往的地方,绝对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大概率是专门针对他的陷阱。

可是那陷阱里勾人的诱饵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珍贵,以致于无法放下,让他宁愿选择心甘情愿地踏入陷阱,被那朵食人花捕获、蚕食,作为他的养料迎来终局。

哎……

他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指间灵光微闪,用了缩地成寸的法术,身影转虚,眨眼间就出现在危岚身后两丈之外,好像从来不曾落下一样。

危岚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撩起一侧的发,微微偏头瞥了他一眼,故意说道:“怎么又跟上来了?不怕我坑你,故意引你去危险的地方?”

陆鸣巳下意识地晒笑一声,想要回他“你能带我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可即将开口之前,他突然看到了危岚幽冷的眸子,即将说出的话硬生生转了个弯。

“岚岚,无论前方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只要有你陪在身边,我都甘之如饴。”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似是寄托了无限柔情。

他相信自己的实力,不觉得冥渊里会有能威胁道自己的存在,可这样的话一旦出口,绝对会惹怒危岚,索性说几句讨他喜欢的情话糊弄过去。

陆鸣巳还没忘记,自己是来哄老婆回家的。

况且,能有这么一段平和的同行时光,对于现在的陆鸣巳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危岚骤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他,琥珀色的眸子闪过一瞬复杂,“你居然,会说这种话了……”

这种满含情意的,调情似的亲昵话语,居然会从陆鸣巳嘴里说出,出现在床铺以外的其他地方,这真是叫危岚十分意外。

是因为这里只有他们两个,还是,陆鸣巳真的发生了某种改变?

算了,无论是什么,都与他无关了。

危岚垂下眼睫,遮住了眸子,抛给他一句话,又一次转身向前。

“随你。”

陆鸣巳眼睛一亮,觉得他还愿意和自己说话,就是好事,哪怕是些没什么意义的口水话,他也心底暗喜,享受着这样的时光。

他正要缠着危岚继续讲下去,还没开口,就听到危岚用一句话堵住了他后续的所有话语:“……以及,我知道你第一开始想说什么。”

他话尾的声音微微上扬,带出了几分嘲讽,好像在说:你瞧,就是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我才不愿意同你说话。

危岚一边走,一边给这段对话画上了最后的句点:“若是不怕死,你就继续跟着,我不会、也阻拦不了你,但是,你最好闭上嘴。”

陆鸣巳尴尬地抿了下唇,听话地闭上了嘴。

他已经努力在改了,可某些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过来的。

就这么走了半天,前面依旧是仿佛永恒不变的钟乳石窟和依附在钟乳石上的提灯藓,地面是叫不出名字的各色花朵,除了地上的草木已经高得盖过了小腿外,好像和半天前穿过的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这只是明面上的表现。

陆鸣巳清楚,这里的浊气已经浑厚到开始侵蚀无念玉偶的核心了。

他看了看前面依旧在前行的危岚,喊了一声:“岚岚,已经一天半了,你需要吃点什么吗?”

话音落下,危岚的身影骤然紧绷,下颚到脊背拉出了弓弦般的一条线。

他的声线低沉,却因慌乱有略微的颤抖:“我不饿,不,我等到了目的地……再吃。”

陆鸣巳脸上闪过一抹了然,面色不变,声音带着笑意,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的样子顺从道:“好,那我们就等到了目的地再吃,继续往前走吧。”

他这么说了,危岚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暖光下,那道纤细的身影有一瞬的彷徨和脆弱。

“陆鸣巳,你天人五衰第四劫的心魔劫……已经成功渡过了么?”危岚低垂着头,表情让人看不清晰。

陆鸣巳脸上闪过一瞬喜色,下意识闪身上前,把原本两丈的距离拉近到了一丈,眼见再往前,危岚就要开始躲了,他才停下了脚步。

“岚岚,你在担心我。”

他不是在反问,而是在陈述事实,可那语气中的狂喜,却是怎么都压抑不住。

危岚恼怒地别过了头,安静地沉默着,不想搭理他。

时间无声流逝。

陆鸣巳也不着急,就站在原地,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危岚。

他时刻都渴望着从危岚身上得到哪怕一星半点的反馈,让他知道,自己还是有希望的。

可危岚却不愿意让他抱有这样虚假的期望。

过了一会儿,像是想通了什么,危岚忽然抬起头了,隔着一丈的距离,坦然地看着陆鸣巳:“对,也不对。”

“我担心你,是因为你是净寰界的明辉仙君,无论我喜不喜欢你,修真界都需要你,需要一个实力强大、完好无损的仙尊。哪怕我再讨厌你,我也希望你能好好的,因为只有你无事,修真界难得的平静才能继续下去,而只有在这样的修真界,巫族才能更好的延续下去。”

“这与我个人的喜恶无关,只是,是正确的事。”

温暖的光芒穿过他细密的眼睫,在脸上留下淡淡的阴影,也给他渡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芒,让人下意识地相信,他说的话,就是发自心底最真诚的想法。

他很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的想法,没有不情愿下剖开内心的尴尬,也没有不自然,那种坦然,仿佛他本来就打算把这些告诉陆鸣巳。

自从陆鸣巳出现以来,危岚琥珀色的眸子第一次去了嫌恶,认真地看着他:“所以,你还要继续跟我往前走么?”

陆鸣巳沉默了。

希望落空,他心里憋闷得有点难受。

如果危岚因为他的话不好意思,羞恼,或者哪怕生气地骂他自作多情,这都代表危岚对他还是有几分情意在的,可偏偏,偏偏是这样秉公持正的态度……

——危岚对他,难道就没有一丝源自于自己的不舍得么?

陆鸣巳心底丝丝冒着凉气,那点因为危岚关心而升起的火苗,还来不及点燃什么东西,就熄灭在了一片寒风之中,只留下满腔的荒芜,让他格外怀念起曾经那些美好的过去,怀念起那个会在他每次受伤时,一脸担心地扑到他怀里,问他痛不痛的危岚。

就算一切重来,他最想挽回的时光,也已经挽回不了了。

他漆黑的眸子一下黯淡下来,少了几分生机,“我还是,跟着你。”

危岚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情绪地扯了扯唇角,“……随你。”

二人一前一后,又走了一会儿,陆鸣巳突然开口:“岚岚,你别担心,我的心魔劫……已经过去了。”

危岚没有回头,平静地回答:“我没有担心,只要你觉得对得起你肩负的那些责任,对得起信任着明辉仙君的天下人,那你尽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况且……”

他嘲讽地低笑了一声:“……我也阻拦不了你。”

“……”陆鸣巳默然无言,想要解释什么,却觉得危岚已经把话说得太过清楚,好像没什么需要解释的。

陆鸣巳一直觉得,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是……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陆鸣巳闭上了眼,凭着神魂上的那种悸动,本能地跟在危岚身后。

危岚不懂——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感情和理智像是分成了两个人,每时每刻都在撕扯着彼此。

他停不下来。

*

潜龙城里,危岚牵着雪霁的手,浑身紧绷地混在人群里,从街道两旁每一个说话的人嘴里,获取着自己需要的信息。

“你看看我这宝贝,不错吧?这可是我冒着被水里的妖兽咬死的风险,好不容易才挖出来的,你看看,能给多少?”

“啧,你这东西是修士的法宝!在冥渊,要不了两天就会被侵蚀得灵气溃散,变成一团破烂,你要是不想就这么扔了它,不如送去夙渊阁,只有那里的大人物才会和外界有往来,说不定啊,会把你这破烂收了,再赏你点什么!除了他们,潜龙城没人会要这破玩意!”

夙渊阁……

危岚若有所思地捏了下手指。

听上去,像是夙渊阁的那些人掌握着进出冥渊的方法。

无论这是不是唯一的一条路,最起码都是个机会。

危岚拉了拉雪霁的手,让东张西望的大男孩低下来头来:“阿雪,我们去找那个什么夙渊阁……”

雪霁眸子亮了亮,乖巧地连连点头。

就在危岚小声和雪霁讲话的时候,两栋房屋隔开的巷道里,一直在用一块铁毡磨着骨刀的人耳朵动了动,动作停了下来。

听了一会儿,他放下了手里的铁毡,提着骨刀,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

他脚前方的烛火被风吹得突然蹿高了一瞬,映照出他快要咧到嘴角的嘴巴里的黄色牙齿,还有划瞎右眼的丑陋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