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独自被留在后山的日子,危岚已经习惯了。
与他往常的日日夜夜并无任何不同,无论有没有那层阻拦所有人进出的法阵,他都很少离开寝殿,走出后山。
然而这一次,到底是有些不同的。
半个月后,危岚在屋里看书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空气被挤压、炸开后的尖锐轰鸣声。
危岚攥紧书页,心底有一瞬不安。
——发生了什么?难道说,这次的事情棘手到有人直接对镜寰界出手了?
危岚放下了书,起身走向门口。
他得出去看看情况,无论发生了什么,总不能真的当个花瓶,一无所知地呆在温室里等一切尘埃落定。
其实他并不怎么担心。
危岚虽然不信任陆鸣巳答应他的话,但他却十分信任陆鸣巳的实力。
既然他说了,这世间除了他没人能攻破后山的法阵,那事实定然就是如此。
无论暗藏的敌人想对镜寰界,或是对他做些什么,都绝对无法突破笼罩后山的那层法阵的。
然而出门后,眼前的场景还是有些出乎危岚的想象……
——一座只剩下半山腰以上的山峰,被人斩了下来,以山顶朝下的姿势,从半空中砸了下来。
危岚瞳孔收缩,震撼地看着这座断峰眨眼间取代了天空,让他的视野中只剩下土黄色的峭壁,随着距离的拉近,连山上折断的枯枝都看得一清二楚。
纵然再对陆鸣巳的实力有信心,这一瞬间,危岚的心底还是不可遏制的生出一瞬质疑:这种攻击,后山的玄武阵……真的能撑得住么?
危岚来不及作出任何动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座飞来的断山峰眨眼间就撞在了后山的法阵上,发出一身巨响。
砰——
清脆的声响后,剧烈的风压从身侧刮过,卷起了危岚披在身后的长发,他下意识后退了两步稳定身形,再次抬起头时,天空已经重见天日,撞来的断山崩碎成了土石,正顺着法阵的边缘滑落下去。
连一块碎石都没能掉到后山的土地上。
这时,危岚吊在半空中的心脏才缓缓落了回去,长舒了一口气。
陆鸣巳没有说谎,只要他想,这里……确实可以是这世间最安全的地方。
空中的云层已经全部散去,温暖的日光洒落下来,穿透了树荫,照在皮肤上,暖洋洋的,然而危岚心底却有些说不出的寒冷。
这就是修士的力量,可以移山倒海、改天换日,而陆鸣巳就是站在所有修士顶点的那个人……
他真的能够像自己预计的那样,彻底摆脱陆鸣巳,回到南疆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么?
万一陆鸣巳不同意呢?
不……他知道的,陆鸣巳不会同意的。
危岚轻咬下唇,脸上一片苍白。
就在他心里一片混乱的时候,刚安静没一会儿的后山,骤然又响起了一声爆炸声。
这次,声音响起的地方是在阵法内部。
危岚下意识转头望去。
那个位置……林妄做了什么?
他想要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直接回去休息,可他毕竟仍是明辉仙君的夫人,若是后山真的发生了什么,他却不管不问……好像不太合适。
……是会被陆鸣巳问责的那种不合适。
危岚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认命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爆炸发生的地方距离寝殿不算远,没一会儿,危岚就赶了过来。
然而叫他有些意外的是,他没能看到林妄的身影,曾经被牢牢保护住的天名殿的法阵却已经彻底破碎消散。
大门敞开,隐约能看到隐约的灵光,五颜六色,华而不凡。
——天名殿是陆鸣巳存放各种别人上贡上来的宝物的地方,听起来不怎么重要,然而整座后山只有天名殿,陆鸣巳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连危岚也不行。
林妄做了什么?
危岚眉间微蹙,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还没等他想好,一道有些灰头土脸的身影就从天名殿内走了出来。
——是林妄。
林妄看到危岚,愣了一下,看他的眼神里没了平日里那种处处针对的敌意,而是诡异地多了些怜悯。
他指了指身后的房间,带着些复杂情绪:“……你进去看一眼吧。”
危岚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进去,而是温和平静地问道:“尊上应该和你说过不许进天名殿吧?趁着他不在做出这种事,等他回来了你要怎么和他解释?”
林妄脸上闪过一抹尴尬。
他也没想到天名殿的防护法阵居然是自毁法阵!
他本来是想趁着外界动荡,危岚注意不到后山的情况,偷偷溜进天名殿里,看看这座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的屋子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可他刚瞒过法阵溜了进去,法阵就在他眼前直接炸成了一场烟花。
……还把危岚给引了过来。
明明危岚反问的语气和煦温柔,林妄却觉得他话里全都是刺。
他忍不住针锋相对:“我?你还有心思担忧我,不如好好进去看一看,看一看陆鸣巳到底把你当成什么!”
危岚恍惚了一瞬,听到这句话,他隐约猜到了天名殿里可能会有什么东西……他深深看了林妄一眼,为了验证自己心里的答案,转身走进了天名殿。
这是间很空旷的房间,两边摆着直抵天花板的展示柜,上面放着各种灵器以及放着灵药的玉盒,正面大门的那堵墙却没有摆放任何东西。
而是悬挂着一副十分普通的凡间画轴。
画被一座单独的微型法阵保护在里面,空气被抽空,灵力也无法侵蚀宣纸,让那副画能够长久的维持着如今的模样,不会随着时间腐化、褪色。
画上的人,一身繁复层叠的长袍,上面绣着宛如树叶纹路般的银线,一头乌发散在身后,发中坠着七色的绳结,眉目低垂,眼含哀伤,带着一种悲悯的神性,好像正看着遭受苦难的芸芸众生,慈悲而又圣洁。
然而让人悚然的是——画中人的轮廓,与危岚足有七八分的相似。
可危岚清楚,画中那人并不是他。
他从未曾有过那样的神态。
“原来……”危岚怔怔地看着那幅画,“他长这样啊……”
怪不得……怪不得见过画中人的人都说,危岚长得和他特别像。
如果说,林妄引他进来就是为了让他看到这幅画,那他注定要失望了……
——很早之前,危岚就知道了,陆鸣巳之所以对他这般特殊,皆是因为他和某个早就已经死掉的人,十分相似。
画中人,是上一代的巫族神子,白夏说,他曾经救过陆鸣巳一命。
可白夏大概从来不知道,那个从未被提起过的名字,在陆鸣巳心中有着什么样的地位……若非念念不忘,又何必专门将他的肖像画这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
危岚垂下眼睫,看着自己的双手。
不知为何,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可心底却像有一个漩涡,吞噬了他所有的感情,让他无比的平静。
没有疼痛,也并不难过。
他早就知道的,不是吗?
据说,巫族的神子并非是巫族族人被选中继承而来,而是在巫族族人的虔诚祈祷下,直接诞生于建木神树之下,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特殊的出身,危岚从小就早慧,此外就是,他的情绪比一般人淡薄得多。
而巫族神子的特殊身份,也是他的容貌百年未曾变化的原因所在。
危岚这一生,也曾有一段时间,是拥有过与普通人一样浓烈的喜怒哀乐的。
陆鸣巳说要带他走遍天下时,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喜悦,那是与以往全然不同的喜悦,他不用去考虑自己背负的职责,守护巫族的责任……
像是一个一直生活在水里的人,生平第一次浮上了水面,知道呼吸原来可以这样的轻松。
最初与陆鸣巳结契的那段时光,是危岚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他像是一束光,照亮了他的世界。
可不属于他的东西,终归是不属于他的。
在意外得知自己与上一任巫族神子长得十分相似的那一刹那,危岚对陆鸣巳残存的、尚未完全被摧毁的感情,像是被侵蚀的沙丘,一瞬间彻底崩塌。
他的情绪……又一次被锁了起来。
危岚看着被精心保护着的那幅画卷,清亮的眸子里好像蒙了一层雾气,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若说这百年的时间教会了他什么,那大抵是求人不如求己,指望别人来拯救自己……本身就是不现实的。
所以这一次,无论陆鸣巳怎么想,他都要离开他身边,然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危岚最后看了一眼那幅画卷,转身在屋子里到处转悠,寻找起来。
门口,林妄并没直接离开,而是扒着门探出来半个身子,一直观察着危岚。
可危岚背对着门口,站得笔直,看起来简直像是一点都不在意那幅画。
这位仙君夫人……是不是有点卑微过头了?
林妄心情复杂,有点生气,可又不知道自己在气些什么。
若是他,得知自己的整个人生不过是被当做另一个人的替身……
好像也不会怎样……反正他本来也只是想要利用陆鸣巳的势力而已。
但,危岚是不同的……毕竟,他深爱着陆鸣巳。
可深爱一个人就要让自己卑微到尘土里去么?
如果是这样,那林妄宁愿自己永远不会爱上任何人。
他扒着房门,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喂!要我帮你烧掉那幅画么?”
“嗯?”危岚耳尖动了动,听到他这句话,唇角弯起了一瞬,“不用了,倒是你,过来看看,这座阵法还能不能修复?”
说着,他剁了下脚,示意林妄往这里看。
林妄走了过来,看到了他脚下灵力还未曾完全消去残缺法阵,左右边各缺了一个角,若是修复及时,可能还真来的及,可……
林妄狐疑地看了危岚一眼。
修复了有什么用啊?这家伙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不跟尊上告状?怎么可能?都说尊上上一次收下的炉鼎,就是被他赶走的。
林妄眼睛里是明晃晃的不信任,危岚也不知道他到底给自己脑补了什么性格。
他依旧用那种温软的声音道:“你没有动过殿里的东西吧?如果能修复好……我不会和陆鸣巳说的。”
说着,他还冲林妄俏皮地眨了眨眼。
危岚本就长得好看,睫毛像蝶翼一样细密,只是他平常总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像是毫无生命的人偶,美则美矣,却总让人觉得冷硬的不适,而此刻,这样俏皮的小动作给他添加了一抹灵动,让他突然从僵硬的玉偶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人。
……叫人移不开眼睛。
明明是毫无依据的一句话,可林妄觉得,他是认真的。
——他真的会帮自己瞒着明辉仙君。
林妄无端地红了脸。
他决定,不计较上次危岚把肥料倒在他脚上的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