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岚记得很清楚,自己与陆鸣巳的初遇。
那时,巫族派出的商队在外界惹了敌人,被敌人找到了南疆十万大山中的巫族祖地,叫嚣着要把他们供奉了万年之久的神树建木一把火烧了。
那年危岚才十九岁,可他身为巫族神子,毕生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守护巫族,遇到这种事,自然是当仁不让。
然而他长年栖居于神树建木附近,那里距离被侵犯的边界极远。
他一边骑着灵鹿赶往边界,一边操控着林子里的树木,先他一步干涉到远方的战场。
意识顺着林间树木的根系一路向前延伸、延伸,延伸向族人气息正变得衰落的那个方向。
突然,危岚听到了一声清越的剑鸣声。
到了!
他骤然睁开眼,无数榕树枝蔓化作了他的身躯,汇聚成一根根□□,向剑鸣声响起的方向,狠狠戳刺过去。
嗖、嗖——
藤条挥舞间击破了空气,宛如一条条毒蛇咬向敌人。
然而眨眼之间,数百根藤条被数不清的无形剑气击中,“砰”的一下在半空中炸开。
无数青绿色的枝条碎末纷纷扬扬地洒下,像是下了一场碧色的雨。
危岚在碧色的雨中,见到了改变他一生的那个男人。
危岚眼前不是点燃的森林,也不是敌人的刀剑,而是如青松般立在族人身前的一道挺拔身影。
男人身前,横七竖八地倒着数具尸首分离的残尸,尸骸上有焦黑的痕迹,森林里的火却并没有烧起来。
从眼前的痕迹,已经足够危岚判断出发生了什么。
一位修士,保护了他的族人。
危岚心底有些惊奇,没再继续操纵藤蔓攻击。
“什么人?”男人收剑,略微侧首,看向危岚意识所在的那株榕树。
危岚心里一动,与他对上了视线。
隔着遥远的距离,骑在灵鹿上的危岚,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那修士一身素雅的白袍,袍袖末端用银线绣着精致的鹤纹,眉眼清俊,唇角含着温文的笑,乍一看温和有礼,实际却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淡漠疏远。
危岚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和巫族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啊,明辉仙君,操控榕树的是我们巫族的神子,不是敌人,还请仙君手下留情。”被修士保护在身后的巫族人忙开口解释,生怕眼前这位杀神把他们神子也一起砍了。
听到巫族族人的话,修士按在剑柄上的指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他盯着那株渐渐褪去神异的榕树,脸上浮现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
巫族的神子吗……
修士把剑收了起来,随意找了一支高出地面的树墩坐了下来,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几具残尸。
“处理一下。”
他是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人,巫族人本能地按照他的命令收拾起来,等到处理掉几具尸体,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们干嘛要听这个外来人的指挥?
有人想上前询问修士的身份,却被同伴拦了下来:“等等吧,等神子大人来了再说,那人……我们惹不起。”
看了看安静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的俊朗男人,想到他之前轻松毁掉被神子大人操控的榕树的那一幕,另一位族人咽了口唾沫,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修士听着风声带来的巫族人的低语,唇角微微弯起。
他喜欢巫族人的识趣。
又过了一会儿,危岚终于赶了过来。
鹿蹄与地面碰撞的哒哒声先一步传来,捕捉到这道声音时,修士站了起来,转向蹄声传来的方向。
最先出现的是一对庞大的鹿角,莹白如玉、没有一丝杂色的灵鹿踏着优雅的步伐走近,鹿身上坐着一位少年,一身墨蓝色的贴身短打压下了几分他容貌的昳丽,添了一丝沉静。
少年像是一具精致的、没有生命的玉偶,多过像是人类。
看到少年的那一刹那,修士眼中出现了一种强烈的动摇,像是一种绚烂的烟火,转瞬绽放继而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
太像了……
修士飞速地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唇角的笑带上了几分真心实意,上前一步。
“这位道友无需忧心,来犯之人恰巧也是我修真界通缉之人,我就是追着他们寻到了这里,如今已将他们尽数诛除了。”
危岚垂下眼睫看他,“你是……?”
修士仰首,眉眼微弯,像是一缕春风拂面而过:“在下,陆鸣巳。”
阳光穿透郁郁葱葱的林木,给危岚明艳的五官渡上了一层冷漠的霜白,没人知道这具皮囊下的心跳,又跳得失了规律。
*
巫族的族长巫礼想要抱上明辉仙君的大腿,当他看出陆鸣巳对自家神子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兴趣后,主动提出了让危岚与陆鸣巳结契。
明辉仙君面上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温润地说,要听听阿岚的建议——短短几天的时间,他就和危岚处好了关系,称呼已经从神子变成了阿岚。
巫礼主动前来劝说危岚。
他在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和明辉仙君结契对巫族走出十万大山有多少好处,危岚看似在听着,实际却有些走神。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与陆鸣巳初遇时那一幕。
陆鸣巳除了长得好看,身上还有一种极为特殊的气质——那是一种走遍世间、遍历世事之后沉淀下来的安定与自信,是危岚从未曾在其他巫族人身上见到过的气质。
那气质象征着波澜壮阔的海,自由自在的风,象征着他未曾抵达过的世间的每一处角落。
这对从未离开过巫族祖地的危岚来说,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
他想,如果他答应与陆鸣巳结契,是不是就可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危岚怦然心动。
更何况,他本来就对陆鸣巳很有好感。
危岚心里有了主意,于是顺水推舟,答应了巫礼的建议,有了百年前的那场结契典礼。
起初,陆鸣巳对危岚的感情是炙热而真诚的。
最起码,看起来是炙热而真诚的。
他给了危岚修真界最盛大的结契大典。
携十里红妆,迎意中美人。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上达天河之极,下抵冥狱之渊,危岚端坐于龙凤为驾的车辇之上,凤冠霞帔,眸光璀璨。
那时的他,眸中盈满信任。
他相信陆鸣巳的感情是真的,相信这份爱会予他自由,相信陆鸣巳会带他走遍这万里河山,广阔天地。
可陆鸣巳,终究是辜负了这份信任。
如今再回忆起当初一袭嫁衣、满心期盼的自己,危岚只觉得那个十九岁的少年,到底还是天真得有些愚蠢。
他想冲上去,叫醒那个天真的自己,告诉他,不要与陆鸣巳结契。
然而这毕竟只是他的回忆形成的梦,他没办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
昏昏沉沉时,危岚依稀听到有人一直在喊他的名字。
“危岚……危岚……危岚!”
一声声压抑着情绪的急促呼喊声响起,轻颤的嗓音暗藏担忧。
危岚眼睫轻颤,呼吸微弱,挣扎了一会儿,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醒来后第一反应是先内视一遍,看看体内是否还残留着反噬的神力。
万幸,那些神力已经尽数消散,但因此千疮百孔的内腑,却没有那么快痊愈,这让他浑身上下透着说不出的疲惫。
神力的消散让他放松下来,此刻,他才有精力去注意别的事——
脑袋下方源源不断地传来另一人温热的体温,危岚抬眸,毫不意外地撞进了陆鸣巳的眼底。
那双漆黑幽邃的眸,平时总是沉静的,宛若一颗完美的黑曜石,永远不起波澜。
而此刻,黑曜石一般的瞳却充满了暗流涌动的裂纹,好似情绪再激烈一点,那完美的弧面就要彻底碎裂了。
——危岚正被陆鸣巳抱在怀里,且因为浑身无力,完全软趴趴地贴在那人胸膛上,隔着布料,甚至还能听到那人的心跳声。
……好像比平时略快了些。
很快,陆鸣巳的心跳就变回了正常的频率。
他唇角下抿,能看出心情不佳,可紧紧抱着危岚的双手,却迟迟没有放松。
危岚不习惯这样尴尬的氛围,主动开口:“你……回来了?”
一开口,他才有些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嗓音居然哑成了这样。
“岚、岚……”
陆鸣巳唤他的时候咬字很重,就连扣在他手腕上的手指,也用力到让他隐隐觉得疼痛。
危岚眉间蹙起,本能地挣扎了一下,“疼。”
察觉到他的抗拒,攥住他手腕的那只手一下更用力了,陆鸣巳俊美的脸庞一下拉近到危岚面前。
他刚刚的行为,好像彻底引爆了陆鸣巳压抑着的情绪。
他听到陆鸣巳颇有些咬牙切齿地问:“危岚,你是不是以为,只要干出这种蠢事,就能以此威胁我了?”
危岚:“……?”他干什么了?
他只记得,昏迷前他把最后一截建木灵枝点燃了,而后神术反噬,差点让他死在这里。
危岚不明所以,但他一向知道自己什么姿态最能让陆鸣巳心软一点,于是转瞬间,他便红了眼眶,带着些鼻音地小声说:“真的疼,手腕疼……”
看到了他眼尾的水光,陆鸣巳扣住他手腕的手下意识放松了一些,却仍是死死束缚住他,不允许他乱动。
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温柔,陆鸣巳心底又涌上一股烦闷。
他靠得更近了一些,与危岚鼻尖抵着鼻尖,眼中的动摇最终凝聚成愤怒的余烬,一字一句地冷声问道:“岚岚,你是不是以为……只要用自己的性命威胁我,我就会打发走那具炉鼎?”
陆鸣巳的呼吸喷在唇瓣上,这样的姿势让危岚觉得十分危险,可若是挣扎了,只会进一步激怒眼前这只猛兽。
“……我没有那么想过。”
危岚不明白他怎么会产生这么离谱的想法。
他想解释,他并不在意那个男人,也不关心陆鸣巳是要把他留下还是打发走……然而,陆鸣巳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那就请你解释一下——”陆鸣巳转身撩起床柱上垂下的焦黑线头,在危岚面前晃了两下,语气森寒:“如果不是为了用性命威胁我,那你为什么要在屋子里放火?!”
“……”
危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干涩地开口:“因为你答应了我,今晚会回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等到说完最后一个字,已经低到几乎让人难以听清。
要怎么解释?告诉陆鸣巳他本来打算牺牲性命,最后为他净化一次灵力?
可是这个计划已经永远都不会实现了,还有什么告诉他的必要?
危岚不希望陆鸣巳误会……误会自己依旧深爱着他。
他对陆鸣巳的感情,早就在寝殿里仰望天空的日日夜夜里消失殆尽了。
他想要为陆鸣巳净化灵力,不是因为他还爱他,而是想要借此彻底还清他对巫族的恩情。
——陆鸣巳也许不是一位好道侣,但他却是一位好仙尊。
百年间,修真界在他的治理下,纷争越来越少,他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规则,约束住了天下的修士,让天下间凭着实力任性妄为的修士越来越少。
如今,像当初那样凭着修为闯入凡人地界掠夺资源的邪修已经几乎见不到了。
陆鸣巳遗忘了许许多多答应危岚的事,可有一件事,他一直都做得很好。
——结契大典时,陆鸣巳说,只要有他在一天,就没有人能打巫族的主意。
他做到了自己的承诺。
这百年间,巫族借着明辉仙君的名号,从南疆的十万大山中走了出来,成了如今在修真界也赫赫有名的势力。
危岚虽然已经不爱陆鸣巳了,可陆鸣巳对巫族的这一份恩情……他总归是要承认的。
这些话,不是不能告诉给陆鸣巳,而是即使说了,他也不会信。
危岚太了解他了,他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譬如,他始终坚信,危岚深爱着他,那是一种义无反顾、不计代价的深沉感情。
或者说,他希望是。
然而危岚也是人,是人就会怕疼,伤得多了,疼得久了,再深的感情也会被逐渐消磨殆尽。
但陆鸣巳不愿相信,也不愿正眼看一眼,真实的危岚。
所以,没有解释的必要。
危岚避开了陆鸣巳的视线,低下头,安静看着床铺上的焦痕:“随你怎么想吧。”
危岚的嗓音很空灵,这让他即使生气时,说出的话听起来也总是轻飘飘的。
像是在与人耍小脾气。
陆鸣巳心头骤然火起,他一把捏住危岚的下颚,逼迫他抬起来头来。
“我说过,不要试图用这些小心思影响我的决定,危岚。”
危岚想说,他没有。
可……说了有用么?陆鸣巳能听进去么?
危岚突然失去了所有与他讲话的兴趣,身体的疲乏变本加厉地涌上来。
他垂下眼睫,淡淡道:“我很累了,我想休息。”
逐客的意思十分明显。
陆鸣巳没想到一向温顺听话的道侣居然要赶自己走!
心里的怒火一下冲进脑袋里。
他想要呵斥危岚,可话到嘴边了,却扫到了危岚苍白的面容。
眨眼之间,所有的戾气像是被兜头浇了盆凉水,怎么都发泄不出来,反倒顺着心口流了回去,烧得他心底越发滚烫疼痛。
陆鸣巳剧烈地喘息着,好半晌手上力气才骤然一松,用力甩开危岚的下颚:“既然如此,你就好好在寝殿内反省反省吧!”
危岚看着他恶狠狠地甩上房门,有些紧绷的身子骤然放松下来,长舒了一口气。
他掸了掸床上的灰尘,也不讲究,随手从边上的柜子里取出一只枕头扔在床上,就这么躺了上去开始休息。
这样就好……
他只希望,不要再在梦中看到陆鸣巳那张让他感到窒息的脸了。
*
陆鸣巳怒气冲冲地出了门,却没有转身离去,而是像只暴怒的狮子一样在门口转圈逡巡着,时不时地向寝殿内看上一眼,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出来给他顺一顺毛。
月色悄然落下,太阳升起,染红了天边的云朵。
阳光洒在身上,陆鸣巳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像个傻子似的在门口等了半个晚上。
可危岚——他的道侣,居然没有出、来、找、他!
他脸上像打翻了调色盘似的,红一阵青一阵,五味杂陈。
这样的事已经太久没有发生过了,陌生得让陆鸣巳心底生出一丝恐惧。
他的夫人心里眼里一向只有他,怎么可能将他赶出门外呢?
然而这样荒谬的事,就是发生了。
陆鸣巳不敢直视心底的那一丝恐惧,任由怒火将其他情绪尽数驱逐。
他眼神阴翳,紧盯着紧闭的寝殿大门,好像可以穿透墙壁,看到屋里倦怠的那人。
良久后,沙哑的笑声低低响起:“不怪你,是一直以来……我对你太过纵容了。”
陆鸣巳收回视线,再无留恋,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