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海眉峰微抬,也没说话,眼神往整装待发的谢苗儿身上一扫,等她开口央他带她翻墙出去。
然而这回,他又在谢苗儿身上失算了。
谢苗儿满怀期待地看着他,道:“小少爷,你可以教我翻墙吗?”
她每回见陆怀海三下两下就能翻过这高高的墙头,心里都很是艳羡。
飞檐走壁什么的,她要是能学会一星半点就好了!
闻言,惊讶的神色从陆怀海眼中一闪即过。
金豆子说掉就掉的小娇娘,居然想的不是被他带出去,而是自己翻墙?
他忽然心里有点庆幸,方才没有自作多情地开口要带她翻过去。
不得不说,陆怀海的适应能力也很强,谢苗儿跳脱的想法已经不会太惊讶到他了,他不多说,只不咸不淡地反问:“你?”
察觉到他正盯着自己纤细的手腕,谢苗儿缩了缩手:“我……我想试试。”
陆怀海未置可否,下一瞬,他忽然后退两步,凌空跃起,极快地在墙上斜蹬几步,眨眼间,他已经稳稳站上了墙头。
谢苗儿呆呆地看着他转过身,蹲下,还顺手从一旁的瓦缝间薅了根狗尾巴草,叼在了嘴边。
他说:“示范好了,你试试。”
将将升起的朝阳正在陆怀海身后,谢苗儿仰头望他,把他清晰的轮廓身形尽数收入眼中。
陆怀海当然也在看她。
他是习武之人,翻个墙对他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但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她来说,那可难了。
谢苗儿深吸一口气,学着他的样子,往后两步……
接下来就该蹬上墙了,陆怀海忽然很期待她会怎么做。
然后,蹲在墙头的陆怀海发现她转身进屋了?
再然后,她和月窗一起从屋里搬了一套桌椅出来?
她们两人合力,把桌椅垒好,然后谢苗儿扶着椅背,就这么颤颤巍巍地站到了陆怀海跟前。
陆怀海简直叹为观止。
看清楚他是怎么翻墙的之后,谢苗儿只有一个想法。
那就是,这没有办法学呀!
她选择用笨办法。
墙下的土地并不平整,垒起的桌椅不免摇晃,守在下面的月窗胆战心惊,而谢苗儿亦是害怕,腰都不敢伸直。
眼下已经是她十几年里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情了。
有一只手伸到了她眼前。
陆怀海说:“再不上来,等着摔下去?”
谢苗儿无暇他顾,刚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他便紧紧反攥住了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起,借力之下,谢苗儿腿在墙上胡乱蹬了几下,终于也算是爬上来了。
她的手温软细腻,就像一团云短促地从他的掌中划过。
陆怀海极快地松了手。
而站在墙头上的谢苗儿才稳住身形,她呼吸着高处的空气,随即想到了下一个问题。
翻墙,包括两个步骤。
第一步,上墙;第二步,从墙上下去。
上是上来了,可接下来她该怎么下去?
谢苗儿还没来得及思考,转瞬间,她眼前的世界忽然换了一个方向——
陆怀海长臂一伸,直接揽过她的腰身,把她整个人夹在了自己的胳膊下,就这么擒着她一跃而下。
心还没来得及多砰砰两下,谢苗儿便发现自己已经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陆怀海波澜不惊地松了手,顺势往前走了两步,负手淡淡道:“走吧。”
他的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般流畅,而缓过神来跟上他脚步的谢苗儿嘟囔道:“好像老鹰抓小鸡啊。”
陆怀海:……
看来他刚刚担心她多想才是在多想。
时候尚早,街上行人不算多,此时开门的都是小食店。
街边小摊小贩见两人穿得光鲜,热络地邀他们:“才打的年糕,来尝尝!”
“云水馄饨!几个钱的都下!”
还有没有摊位的老人家,推着小木车,沿街在卖豆腐豆浆。
这样热气腾腾、生机勃勃的场面,是谢苗儿以前从未见过的,花样繁多的小吃的香气就像小钩子一样,钩得她左看看右看看。
陆怀海瞧着,她还真像一个才出巢的小鸡仔。
不过他倒是没有多想,只是以为她这些日子在小小的院子里憋狠了,心下思忖着,日后倒是好叫她多出来出来。
他问她:“吃点什么?”
陆怀海早上起来一向懒得吃东西,不过眼下带了个她,他便问了一句。
隔着衣衫,谢苗儿摸了摸自己辘辘的肚肠,道:“都好。”
都好香啊,她好想都尝尝。
于是两人干脆就近找了个小摊随意坐下,要了两碗年糕汤,又从推车路过的小贩那卖了两只裹笋丝木耳的食饼筒。
陆怀海吃起东西来几乎是囫囵吞下去的,他正是十七八长个儿的年纪,饿了能连吃三碗饭,这点早饭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他早早吃完了无事可做,百无聊赖的,只好观察谢苗儿吃东西。
谢苗儿的吃相就要秀气许多,她舀一勺年糕,安静地嚼啊嚼,腮帮子几乎都不会鼓起来,嚼完了再咬一口食饼筒。如此循环往复,陆怀海瞧着,她面前的年糕汤应该刚刚好能配完这只食饼筒。
就像一只刻板的松鼠,非常有规律地磕着瓜子和松仁。
谢苗儿当然瞧见了他在看自己,可是食不言,不方便问。待到她终于吃完,拿帕子抹过嘴,才终于问他:“小少爷,你一直看我作甚?”
陆怀海闲闲地拿指节敲击着桌面,“谢苗,你吃得好慢。”
谢苗儿不觉得,她说:“是你吃得太快了。”
听到他们争论谁快谁慢,小摊的老板娘都笑了。
老板娘说:“你们小夫妻还真挺有意思的,一看就是成婚不久吧?”
谢苗儿还想解释什么,一旁的陆怀海已经摸出了银子,搁在桌面上:“差不多。不用找了。”
年糕汤不过几个钱,老板娘眉开眼笑地收起了银钱,打蛇随棍上,眼看两人都起身要走了,还招着手朝他们的背影道:
“祝二位百年好合,日后常来呀!”
宅院府邸里的仆妇丫鬟,都是稳重的人,这还是谢苗儿第一次见到如此热情的市井妇人,她颇有些招架不住,脸已经是微热了。
她问陆怀海:“为什么不和她解释呀?”
陆怀海本想说为什么要解释,难道那老板娘有哪里说得不对?
这话没说出口,在他肚子里绕了一圈,最后他说:“解释起来麻烦。”
谢苗儿“哦”了一声。
确实,毕竟要和不知情的路人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挺麻烦的,不如算了。
陆怀海又问:“你可还记得你家布坊该往哪走?”
昨夜里,谢苗儿已经把模糊的记忆理清了,她忙不迭点头,道:“我记得,是在西城。”陆家在东城,其实离得有点远。
陆怀海便道:“我们去叫辆马车。”
谢苗儿跟在他身后,刚走到附近的车马行,还没迈进店门,她忽然听得后面有人在唤她。
“苗儿!”
陆怀海几乎和她同时转了身。
是一个清秀的妇人,谢苗儿略略思索,回想起来了她的身份。
于是她提了提裙摆,朝她笑着走过去:“文二姐!”
文家是谢家住巷中的乡邻,文英在家中行二,比谢苗儿虚长几岁。上回谢苗儿给在乡下的继母捎钱,便是她帮忙接了再送了过去。
骤然见到谢苗儿,文英上下打量了这个邻家的小妹妹一眼,见她头发高高挽起,已经是成熟的打扮了,心下很是感慨。
文英道:“你还……”
她原本想问谢苗儿可还好,可是她想起了这个小妹妹的去处,又见她身后那个高个儿少年渐渐走近,猜到了他是谁,便把这句话收了回去。
好与不好,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文英改口道:“方才我路过,几乎都要不敢认你了,果然到了体面人家里,也沾染了人家的气派。”
她的话算不得假,刚刚她确实差点没敢认她,不过此时当着陆怀海的面说,也是存着讨好的意味。
张端那厮不过有个百户娘舅,就已经能把小民逼成了那样,何况陆家这样真正的官宦人家?
嫁到他家做妾,文英很是替谢苗儿惶恐。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文英的话被陆怀海仔仔细细地听了进去。
她说,她几乎要认不出来谢苗儿来。
陆怀海不觉得谢苗儿在这月余里有什么天大的变化,以至于熟人都不敢相认,因为他见谢苗儿的第一面,和今日晨起见到她的感受并无分别。
他没有将自己的感受和怪力乱神之事联系到一起,只是本能地觉得不对。
陆怀海暂且想不明白,只能把文英的话当成是纯粹的讨好。
谢苗儿不知他内心想了许多,她模仿着从前原身说话的口气,道:“我瞧二姐,也比从前要俊俏了。”
文英小时候有些男孩子气,办家家酒总是扮演爹的角色。
文英哑然失笑,她见后面的陆怀海神色微妙,以为他不喜自己的妾室和自己多接触,便没有再寒暄,而是压低了声音,直接和谢苗儿说起事来:“你知道吗,昨日夜里,那叫张端的混球,死了!”
谢苗儿知道这个人,她原还想着以后找法子,将这个坏人绳之以法,替谢爹报仇。
而他,居然就已经死了?
谢苗儿下意识回头,去瞧陆怀海的神情。
他的脸色冷峻,瞳孔中讶色闪过。
想到了昨晚他交给自己的契书,谢苗儿心念一动,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