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艾丽莎修女喃喃道。
路加挑了挑眉。
或许是之前发生过类似的情况,他这一次竟然有些习惯了。
眼前的修女或许是兰斯的长辈,他不能不敬。
“您好,我是路加·查理曼。”他彬彬有礼道,“请问您是否认错人了?”
“……王子殿下?”
艾丽莎修女神情恍惚,脸色愈发苍白,脚下摇摇晃晃就要晕倒。
路加皱眉,扶了她一把。
“嬷嬷?”兰斯略带疑惑的的声音从房间内传出。
艾丽莎修女站稳脚跟,视线在兰斯和路加的脸之间不断扫过,又轻轻地唤了声“王子殿下”。
正巧走廊尽头有年轻修女路过,路加便喊她过来,搀扶起艾丽莎修女。
“失礼了,殿下。”年轻修女关切地轻抚着艾丽莎修女的后背,“她可能身体不适,我这就扶她去休息。”
“没关系,快去找医生吧。”路加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捏了捏手中的糖水杯,走进卧室。
他边走边问:“她就是你说的艾丽莎修女嬷嬷吗?”
“是的。”兰斯说,“她是我母亲的侍女。”
“温室顿公爵府里的仆人不是已经全部贬为奴隶了吗?”路加疑惑,“她却成为了修女,接着照看他的小主人……国王不知道?”
兰斯眸光淡淡:“或许这正是国王的意思。”
“他对你总是有种奇怪的偏袒。”路加撇嘴。
“不过话说回来,你的嬷嬷为什么对我的容貌那么惊讶?——还把我认成了别的一位女士。”
“这太奇怪了。”
路加以这句话结尾。
*
艾丽莎修女在年轻修女的搀扶下,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她支开了其它修女,合上了门。
艾丽莎从自己怀中取出来一幅光明神的小画像,它用昂贵的乌木和透明玻璃装裱起来,包着巾帕,显然主人非常珍惜它。
这幅画像伴随了她十八年,从不离身,也从不允许他人触碰。
艾丽莎修女拿起那幅小画像,手指颤抖地拆开了画框。
在光明神画像的背面,藏着另一幅人像。
那是一位容貌极美的女人,美貌能使所有花朵都黯然失色。她银色的长发微卷,白色身影融化在黑暗的背景中,仿佛夜色中的月光流水。
——而她的脸,和路加长得一模一样。
艾丽莎修女放着画像中的女人,捂住脸,泪水染湿了她枯老的手掌。
“……夫人。”她啜泣道。
*
与此同时,路加靠在墙边,倾听兰斯讲述他的修女嬷嬷。
“我小时候几乎没有见过母亲。是艾丽莎嬷嬷抚养我长大,后来也是她教我融入了修道院中普通人的生活。”兰斯目光中带着一分柔软。
“你没见过你的母亲?”路加疑道,“会不会是那时候年纪太小,忘记了?”
“不,我小时候的记忆很清楚。”兰斯说,“我母亲经常独自待在一个房间里,每逢傍晚都会和父亲在花园里散步。但她不会来看我。”
温士顿公爵家的夫人名为伊丽莎白,有关她的传闻,路加所知甚少,就连与她同时代的贵族也少有听闻。
似乎在她出嫁之前还有寥寥几条传闻,而在嫁给温士顿公爵之后,这个人就完全销声匿迹了。
听兰斯所言,公爵夫人从不出门,也不关心儿子,似乎是一位非常孤僻的女性……孤僻到有些怪异。
有这样的母亲,兰斯缺乏情感也不奇怪了。
还好,温士顿公爵尽到了身为父亲的责任,艾丽莎嬷嬷对他也颇为关照,这或许让兰斯感受到了些许凡俗的父母之爱。
说起“爱”……
路加转动着糖水杯——不,咸水杯。
“兰斯,这杯东西,你真的喜欢吗?”
兰斯注视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只要是殿下为我而做,或是我为殿下而做,我都很喜欢。”他语调平缓地说。
这就是在变相承认,他确实不辨咸甜了。
学习厨艺,也不是因为他喜欢,而是殿下太喜欢。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路加抿唇道。
“没有必要。”兰斯摇头,“无论我有没有味觉,想让殿下开心的心都不会变。”
“而且……”他脉脉地望着路加,露出一个浅笑,“似乎隐瞒得越久,殿下发现的时候就会越感动,越难以忘怀——比如现在。”
路加一阵心跳加速,攥着杯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青白。
“……感动?”他冷哼一声,“我只会觉得你愚蠢。”
冷哼的时候,脸蛋却微微泛粉。
兰斯微微一笑。
路加“咚”地重重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
愚蠢?不,兰斯太狡猾了。
呆呆笨笨,把所有的苦楚都自己扛着,却总能让他心疼。
“你还没告诉我,今天早上我的梦境里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问起了梦神诅咒的事。
兰斯道:“那是一个由神力构成的诅咒,我击败了它,但也受了伤。”
路加点下巴:“唔……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记不清了。”
兰斯垂眸:“殿下确实错过了很多。”
殿下错过了他的告白。
梦神诅咒的反噬入侵他的心脏之后,他立刻弄清了反噬的效果。
——他将永远无法冷静自持,永远无法置身事外,他必须去体会以前从未体会过的常人的情感与欲望,并忍受克制欲望的折磨。
兰斯在逐渐变得如同凡人。
但这样不也很好吗?
现在他体会到了疼痛,略知冷暖,也能稍辨咸甜——是的,他第一口就尝出了那是一杯盐水,却没有提及。
只要是殿下喂给他的,不要说是盐水,就算是毒|药,他也能心甘情愿地喝下去。
顺势博得殿下的感动,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其它的……他的欢喜与苦痛,都没必要让殿下知晓。
“精神上的疼痛或许是后遗症吧。或许要缓过几日,才能康复。”兰斯隐去反噬,轻描淡写道。
他目带隐忧:“在好转之前,我恐怕无法陪殿下骑马回圣都了。殿下若是心急,就不必管我,先行启程吧。”
路加瞥他一眼。
兰斯倒是懂事,不过……
“你以为这样就能逃避契约骑士保护主人的职责了吗?”路加高傲地扬起下颌,“即便你不想,身为主人,我也不能抛弃你。‘一荣皆荣,一损皆损’,我可是发过誓的。”
“承蒙殿下厚爱。”兰斯道,“我一定会履行职责,贴身保护您。”
“这样还不错。”路加满意道。
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之前那个递糖水的小修女敲开门,说:“路加殿下,外面有很多人想见您。”
路加将水杯递给她,观察着她的表情说:“谢谢你的糖水。”
“不用谢、不用谢,你们喜欢就好。”小修女红着脸摆手,小心地接过了水杯。
不像是故意为之……或许她只是个粗心的女孩。
路加问道:“你说外面有人想见我,是怎么回事?”
“是得过瘟疫的病人。他们都说瘟疫是异教神的诅咒,是小王子殿下与诅咒英勇搏斗,救了他们。”小修女眼睛亮亮地望着路加,“殿下,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路加微愕。
他并没有对外公布自己到了北方诸城,落脚在圣马丁修道院里的事,只有修女们和塞西尔伯爵夫妇才知道。
再说了,他只是将所有诅咒引到了自己体内,最后解决诅咒的应该是兰斯。
那些病人又是如何得知的?
小修女见他表情,欣喜道:“那看来是真的了。光明神让殿下来驱散瘟疫——祂果然没有抛弃我们。”
言语间几乎把路加这只恶魔,当成了光明神派来的使者。
简直荒谬。
路加看了一眼兰斯,本想带他去,又想起他现在的身体情况不适合挪动,便打消了念头。
“我先去看看。”他说。
“殿下,”兰斯叫住了他,“我全部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您,能够击败诅咒,也是因为有殿下身受其害。”
“这份荣耀对殿下而言是一个机会,有关我的事情不必多说。”
路加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兰斯想将这场瘟疫全部归功于他,驱除瘟疫这种重大的功绩,会成为他登上王位的一块基石。
“……我知道了。”路加说,“谢谢你为我考虑,兰斯。”
他推开门,向他拯救的子民走去。
*
境内与境外,北方与南方,圣都城墙的里与外,所有罹患瘟疫的病人,在诅咒离开前都不约而同地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一个金发紫眼的漂亮少年驱除了诅咒。
很快,经尔历城的领主塞西尔伯爵证实,那位梦中少年正是圣国的小王子路加。
人们口耳相传,纷纷认为这个梦是光明神向子民们发出的昭示——祂派遣神选者拯救现世,神选者便是路加。
路加会是未来的王。
他们不会知道,黑暗神吞噬了梦神,获取了梦神操控梦境的力量,然后捏造出虚假的画面,植入了人们都梦境中。
“虽然事实就是如此。”欧西里斯颇为不满地吐着蛇信,“我那过于善良的孩子竟然想为了人类而冒险牺牲……这太不恶魔了。”
此时祂正附身在一条蛇身上,这条蛇栖身于孤儿院的墙缝里,已经睡了一整个冬天。
六月,北方逐渐回暖,寒冰渐渐消融,蛇类也刚刚从冬眠中苏醒。
欧西里斯摆了摆僵硬的尾巴,行动迟缓地探出墙缝,望向孤儿院前的空地。
在那里,路加正牵着一个小男孩,和孤儿院院长交涉。
小王子围着一圈火红的狐狸毛,脸颊边冻出的红晕和红狐□□映,红唇吐出圆圆的白水雾,看在某蛇眼中非常可爱。
诅咒消失后,病人们相继离开圣马丁修道院,路加从洛比托堡救下来的小男孩希里安却无家可归。
经过深思熟虑和多方面打听之后,路加打算将希里安送到尔历城的孤儿院,再分出自己的一部分财物,作为升级改造这所孤儿院的资金。
不过,当务之急的是——如何让希里安融入一座新的城市,融入孤儿院里这些口音不同的陌生小孩里。
“小孩么,多玩一玩就好了。”孤儿院院长颇为心大地提议。
“孩子们一般都会玩些什么呢?”路加问。
院长指向树林前的一片空地:“打雪仗,滑冰橇之类……”
“滑冰橇?”路加兴味盎然道。
“对,冰橇在我们这里重要的交通工具,一般前面坐人,后面装货物。我们这里为了孩子们玩得方便,在后面也安上了座椅,可以两个孩子一起滑着玩儿。”
“听起来很有趣。”路加眼睛亮晶晶的。
在冰上滑行,像风一样的快,无论是在现代还是温暖的圣都,他与这样新鲜的玩法都离得很远。
他很想亲手尝试,但这么做有碍身份。
就算旁观孩子们玩耍也很好啊。
“不过,”院长话锋一转,“前天的那场雪之后,天气转暖,冰雪都融化了,已经玩不了了吧。”
“……哦。”路加失望。
这时,从他身后不远处的马车里,缓慢地走下了一个人。
路加闻声回头,三步并作两步去扶他。
“兰斯,你就在马车里歇着便好,怎么下来了?”
兰斯也穿着厚厚的皮袄,步履有些沉缓。疼痛在日日减轻,他也在逐渐适应新的感受,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
“殿下,我也想玩滑冰撬。”他一条胳膊搭在路加肩上,微笑着说。
“都这样了还想着玩?”路加意识到什么,忽地眯起眼:“等等,为什么是‘也想’?我说过我想玩滑冰橇吗?”
“殿下的眼睛会说话。”兰斯靠着他说。
这明明是一句解释,却像是在夸人。
路加的脸被冻得更红了。
他小声说:“即便你想玩,也没有物理条件……冰都化了。”
“只要殿下想,一切都能如愿。”兰斯说。
他抬起右手,手心里冒出许多浅金色的小光点,霎时间整片区域温度骤降,泥泞的地表重新结冰;再用一次圣力,冰面光洁如新。
“这样就可以了。”
兰斯像个打造出新玩具的大孩子一样笑起来,翠绿的眼睛望着路加,似乎想要得到他的嘉奖。
路加大睁的眼中满是惊叹。
他看向身边一直摇尾巴、渴望得到奖励的大狗狗,心情很好地说:
“奖励就是——我可以带着你一起玩。”
反正是双人冰橇,他和兰斯正好组队。
孤儿院院长抱着双臂,惊讶道:“怎么突然间都结冰了?嘶,真冷。”
确实冷了不少。
路加和兰斯相视一笑,他们倒是开心了,不远处的欧西里斯却倒了大霉。
祂附身的是一条靠外界获取体温的蛇。
当兰斯让气温再次降低时,祂只觉体温骤降,身体僵硬,意识也变得朦胧模糊。
——祂又想冬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