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照临原本真相信了这个女人的鬼话。
说什么是他的女人,心悦于他,起初看在她进了这座宫城后还算守规矩的份上,不想治她的罪,且处处帮她说话。
连他自己都曾讶异,自己何时这样柔情。
紧接着,看清了她的那张脸,心随之冷下去。
她和某个人太过相像,寝宫里有一些他描摹的丹青,被宫人偶然泄露出去,并非全无可能。
而朝廷里的那个人,找了一个与她极其相似的人来试探他,简直是愚蠢。
再细看一眼,容貌是相似,可相似得毫无灵魂。
这个女人做出来的蠢样子,和他记忆中的那张脸哪有半分相像?
他心上的那人,从不会如此愚蠢。
……
季照临咬牙,低头凝视沈清檀,冷声道:“放开。”
“不放,不放,我就不放,”沈清檀哭得更凶了,“圣上要砍了我的脑袋,我的脑袋它就只有这么一个,砍了就没了,圣上……”
他能不知道她的脑袋只有一个吗?
想去扯开她,又觉得现在连碰到她都嫌恶心,下不了这个决心。
局面僵持,季照临忍无可忍,觑向朱全,微眯了眯眼眸,算是警告他。
眼看圣上的脸色一沉再沉,朱全心惊胆战。
起初,是他让侍卫们按兵不动,毕竟这个姑娘身上没有携带任何凶器,看起来不像是能伤害到圣上的样子。
可是见圣上脸色不好,他也不敢再任由事态发展下去。
同时,又怕侍卫拉扯时心急,伤到了这个好不容易能让圣上感点兴趣的姑娘家,他连忙自个儿上手,去拉开这个姑娘。
朱全边费力拽离,边苦口婆心劝道:“小姑娘,圣上决定的事,不能再回头,你哭也没用,别惹得圣上更加不悦了。”
“他再不悦,还能砍掉我第二个脑袋吗?”沈清檀抽抽搭搭。
朱全一噎,说得倒也是。
他偷偷瞥了眼圣上,见他脸色铁青,眸中阴寒。
这小姑娘的命,恐怕无法再挽回。
“哎……”朱全深深叹息一声,对侍卫说道,“把他们都架下去吧,送往刑部,不用裁定什么了,就说是圣上下的令,明日午时,直接行刑。”
此言一出,要掉脑袋的三个人身体不由瘫软。
“我……我有个要求,”沈清檀见求生无望,心如死灰道,“能不能,能不能再让我见我爹一面,我是偷跑出来的,没有告诉过他,他肯定找我找得急了,如果这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我了,那我爹恐怕会很难过很难过。”
季照临烦了,怎么左口一个爹,右口一个爹的,她是被她爹娇宠惯了,从而无法无天吗?
朱全见小姑娘哭得可怜,眼下说得又这般情真意切,泪水跟着在眼眶里打转,瞄向圣上,说道:“圣上,这姑娘家,怪可怜的……”
季照临没理会朱全,可能是被她哭得太烦,冷声命令道:“别哭了。”
沈清黛的眼泪掉得停不下来。
季照临说道:“不砍你的脑袋了,行不行?”
沈清黛一呆,接着反应过来,喜道:“真的?”
季照临不露声色,说出自己原本的裁定:“女子杖责三十,赶出宫去,男子仗责一百,若打完还有命在,那么就流放泠州。”
泠州自古以来,便是阴冷湿寒之地,蚊虫鼠蚁多如牛毛,而且农业不发达,导致百姓们过的都是清苦贫寒的日子,去了讨不了什么好。
况且一去千里,流放的路上颠沛流离,怕是到不了泠州,就死在路上了。
将要转身离开前,他的目光落在喜极而泣的守卫脸上,冷声道:“朕要的是能够好好守卫皇城的人,不是丢下自己的职责,跑来幽会的不成器的人,你的罪不可免,杖责完,出宫后,永世不得再被朝廷录用。”
朱全心道,在陛下眼中,看来自己的守卫没有尽到职责,比宫中的女人幽会男人,更令他无法忍受。
而这个守卫因为一时的意乱情迷毁了自己,杖责都是小事,男人体格健壮,修养个个把月,也就好得差不多了,可是日后不能再投身任何衙门,无法入仕,也就只有去行商,或者是做苦力了,若是个经商的料子,那么做大了,还能不被人唾弃,可若是不是这块料,恐怕下半辈子生计都成问题。
可这样的发落,已经算是圣上的开恩。
圣上本来今夜是因为国事忧心,才让他陪同在身侧出来逛逛,撞上这等糟心的事,他原本以为,圣上真要让他们全掉脑袋,没想到最后留情了,这实在是不像平常的圣上。
季照临走了两步,见朱全还留在原地,回头瞥了他一眼,道:“你也想跟着被杖责,再是出宫流放?”
“不敢,不敢,老奴来了,圣上。”朱全碎碎念着,跟上圣上的脚步。
不过等圣上不再看他时,他没忍住,回头望了那个可会哭的、又有些呆的小姑娘一眼。
心里佩服,当真是有本事,他好似找到了能够让圣上心软的根源。
没走几步,圣上不带一丝情感说道:“朕的名声已经够差了,那些大臣整日在朝会上吵吵嚷嚷,朕最后开恩,是不想再听他们的唠叨。”
朱全笑道:“是是是,老奴知道圣上的心思。”
不就是嘴硬心软吗?
他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圣上。
朱全寻思着,之后就算是那个姑娘出了宫,他也得到元辉殿好好打听一番,看看是哪位大人的千金,等到时机来了,再次安排她出现在圣上眼前。
到那时,又可看见圣上不同寻常的模样。
打的算盘是好,不过也要事情顺风顺水的发展。
朱全是万万没想到,他和圣上还没走出十几步,远远的,忽然来了声气势磅礴的大喊,似要撕破夜空。
“我不要出宫。”
原本其他两人已经对圣上的裁定很满意了,能留得一条命在,有什么不好?
可是那个之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子,却似乎不是很满意,执拗地抬起头来,等到两人回望过去,铿锵有力重复道:“不行,我不能出宫。”
白驹过隙,缓缓吹得野草摇曳身姿的风似乎都被凝固住,再无定向。
朱全赶在圣上开口前,大声呵斥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沈清黛紧抿唇,起初一言不发,然而在圣上投过来的那道不容忽视的目光逼视下,她缓声道:“这是皇城里。”
“这就对了,”朱全声音不减丝毫威力,再次高喝,“那你又当你眼前的这位,究竟是什么人?这可是圣上,圣上开恩,受着便是了,还讨价还价,当这里是菜市场门口吗?”
沈清黛的唇依旧紧抿,只是这回,一言不发了。
朱全猜测,若是再给长些时间,经过她思考得出了答案,她真有可能会给出一个回答——
是的,民女认为这和菜市场门口,没什么两样。
“让你出宫,留你性命一条,不好吗?”季照临出声。
他觉得,今夜自己简直是换了一个人,对待眼前的人已经足够有耐心了,若传出去,定能成为宫城内的奇闻。
沈清檀瞄了眼圣上,他的半边脸隐藏在昏暗里,但从剩下的半边看起来,利落而流畅,却并不显得瘦削,反而是因为常年锻炼,有种男子气概。
她弱弱说道:“我,我进宫来,本来就是为了选妃,出宫了,就落空了。”
季照临冷笑一声:“是为了接近朕?”
沈清檀郑重地点了点脑袋:“当然,我想要留在圣上的身边,想要成为贵妃。”
其实,她根本就没见过圣上的面,方才情急之下说出那句她是圣上的女人,只心悦圣上,是为了摆脱白芷,让她不要再纠缠她。
谁知道,恰好被本人给听见了,似乎还当真了。
后来想着,自己进宫来,本来就是这个目的,先承认自己恋慕圣上,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现在不用掉脑袋了,于是她的胆子又渐渐大起来,想起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沈清檀的话说得耿直,耿直得让朱全和几个侍卫,以及白芷和她的情郎都目瞪口呆,这也太明目张胆了些。
进宫里来选妃的姑娘,哪个人不想成为贵妃啊?
但是圣上应该不喜欢这样直白说出自己想法的人吧,太过贪图权势,竟然把当贵妃的想法都说出来,一点都不出淤泥而不染。
在场的人当中,最镇定的,反倒是圣上了。
他陷入了沉思,之前觉得,她是朝廷里的那个人安插进宫接近他的奸细,现在想想应该不可能。
那人素来光明磊落,对于他的所作所为,向来都是直言相谏,应该不会玩这种把戏。
再说了,毕竟堂堂首辅,就算要在他身边安插个人,不可能会派个这么愚蠢的过来。
应当是他想多了。
于是看着眼前的这个理直气壮说要当贵妃的女人,他心下少了一丝狐疑,却多了几分轻蔑,鄙夷道:“好一个贪图权势地位的女人,为了当贵妃,连心悦朕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朱全看呆了,这发展,究竟是怎么回事?
圣上,你对自己自信点啊。
相信她是真的喜欢你,为了留在你身边,才要当贵妃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