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大队长来发婆娘哇

“爹,老四一个姑娘家,从这里到县城好几十里的小路,这两年有些乱”

刘福旺没有阻止四闺女走路去县城。

刘春来真的担心。

怕刘雪发生意外。

为三角钱,让一个女孩陷入危险之中,这是他从来不曾想过的。

他原本出生的时间,都比这还晚了好几年,也是出生在城里,根本就不曾体会过这样的生活。

“难为你有心了,她这么大的人,懂得保护自己。再说了,老子的种,三五个男人能是她对手?”

刘福旺一脸霸气。

之前他一直都在默默关注着儿子跟闺女,听着儿子嘱咐闺女,一路没吭声过。

看着闺女远去,也没叮嘱闺女注意安全,学校吃好点,好好学习啥的。

他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父亲。

记忆中,他打架是打不过老四的。

“记住你说的话,夏青跟秋菊受罪,都因你这舅老倌不成器。舅老倌不给她们撑腰,在婆家她们就只能委屈着,老子去撑腰,只能让人看不起,她们会更委屈原来你不成器,虽然知道你妈干的事情不地道,至少,夏青跟秋菊她们嫁过去能吃饱饭,一个月偶尔还能见顿肉,沾点油腥。在咱家,吃不饱,一年到头见不到油腥子”

老爷子说这话时,眼角有些湿润。

或许,只是风有些大。

说完后,也不等刘春来反应,挺直胸膛,昂着头,背着手大步往前走。

一个在战场上负伤不知道多少次,两只脚失去了六个指头都没哭过的老头,掉眼泪豆子了。

刘春来这才明白,老头子一直都知道!

他从老头子的话里,体会到了老头子这些年压抑着的情绪。

同样,对老爷子也释然了。

嫁闺女这么大的事,没有他这个专权的家长默许,老娘再怎么折腾,都没可能的。

虽然前面两个闺女都嫁得不好,至少不是填房,不用给人当后妈。

说到底,老头子也没办法。

整个大队都穷,闺女生下来,在老刘家,受苦多,饱饭都没吃过几顿。

如同他说的,至少,能吃饱饭!

能见荤腥!

“爸,你说,四队的人会支持吗?毕竟一开始拿不到工钱”刘春来抹了抹眼角,快步追上老头,没话找话说。

人在穷到极致时,尊严什么的,都不存在。

老头子在部队得了多少荣誉?

这样的人,绝对是骄傲的,可他的骄傲在给不了孩子更好的生活的情况下,荡然无存。

贫穷,把他逼成了这样子。

不是他们一家穷,而是整个大队,整个公社都穷。

幸福公社不幸福。

也就因为穷,才叫幸福公社。

所有人都期盼幸福。

幸福公社四大队,刘春来记忆中有着很清晰的印象,这个大队的地理位置太过奇特。

整个大队,其实就一座山。

从山顶往下大约百米的高度,六道山脊,把整座山隔出了六个山谷,四大队的六个生产队,就围绕着这座山。

山顶如同马鞍,中间有个垭口,左边山顶是平的,有超过两平方公里的面积,被称为燕山寺;隔着三四百米距离的另一侧山顶,顶部同样有着超过两百平米的面积,叫做磨盘寨。

燕山寺,曾经是一座古庙,据传说,之所以这座寺庙被毁,是因为庙里和尚在阁楼上偷看了皇后娘娘洗澡,被皇帝派人屠寺,一把火烧了。

具体哪一年,没人知道。

说是当年八大王入川时,这寺庙还在。

也不知道是不是张献忠残部跑到这里,寺庙和尚偷看了张献忠的皇后被毁灭,为未可知。

刘春来推测,很可能,这燕山寺是因为失火,山上缺水而被毁。

曾经大队会议室就准备建设在山顶,缺水,只能作罢。

现在上面还能看到残垣断壁,有不少雕刻精美的石头,原本寺庙的地基也能依稀看到轮廓,木头啥的,早被社员扛回去当柴烧了。

整个四大队的孩子,小时候,几乎都在这山顶乱蹿。

这是整个四大队地势平坦而且没法种粮食的开阔地带,小孩子可以敞开玩,也因为传说中这里有很多宝贝。

反正刘春来长这么大,就没听说谁能找出一个铜板的。

山顶几乎没有泥土。

至于磨盘寨,不是传说。

原本土匪寨。

当年村上的一群人就是从这寨子里投了红军,踏上了长征路。后来,1942年,12岁的刘福旺出去寻找红军,最终踏上了军旅生涯

好几个生产队,如果不是相邻的,要去其他队,爬到山顶翻山下去,才是最近的路。

刘福旺家在一队,去四队,得翻山。

爬到山顶,花了二十多分钟。

太阳还没从东边天际中跳出,爬上垭口,刘春来也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身上的白色无袖土布褂子早已湿透。

刘福旺则气定神闲。

“早知道带把蒲扇。”刘春来敞开衣服,扇着风。

这里是垭口,有不小的风,很快就凉快了下来。

站在这里,山下的情况全收入眼底。

能看到的地方,到处砍得光秃秃的,几乎看不到几棵大点的树。

山脚下沟里的田,稻子已经绿油油的一片,光秃秃的田埂露出了紫红色的泥土;山上的地里,大多数都是在玉米行中间种着红苕,种红苕之前,那里面种的小麦呢,种玉米的区域,原来是种的瓢儿白、甜菜等喂猪的。

红苕才栽种不久,红苕藤尚未把整块地铺满,如同生了癣,一团团的。

一年四季,这些地,都不会闲置起来。

可越是这样,收成越差,大家越吃不饱。

地边出了被剔得只剩下树尖的柏树外,长着绿油油的灌木。

这些灌木,到了冬天砍下,泡在田里肥田后,第二年再捞起来晒干,煮饭啥的很是好烧。

当然,地边更多的是桑树,不少桑树的枝干只有顶端有几片桑叶,都被人摘了喂蚕。

蚕茧卖到茧站,是不小的收入来源。

可惜,全大队不仅吃不饱,依然穷。

毕竟,这年头,化肥太少了。

几十年不间歇地耕种,让地里的肥力早就没了。

燕山寺周围的岩壁上,石灰刷的大字“提高农业生产力是农村工作的中心”、“以粮为纲全面发展”,还有颜色更旧的“抓革命促生产”,都是为了让提高生产力。

然并卵。

整个大队,还是穷得揭不开锅。

集体生产时候就靠着信用社贷款买返销粮填肚子。

改革开放了,新标语就写在大岩石那些老标语的下面。

“谁脱贫谁光荣,谁贫穷谁无能!”

“坚决拥护党的领导,坚决响应国家政策,实行分田到户!”

“分田到户,是国家政策,谁反对,就是跟国家作对!”

“实行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

“宁可血流成河,不准超生一个!”

刘春来看得直叹气。

在四大队,连分田到户都得强制执行。

具有时代特色的标语,就能分析出很多基本情况。

地太少,人越多,分的越少,交粮虽然按土地,可地区统筹、乡镇提留啥的,都是按人头的,都是说谁家几个人的田,几个人的土,不说一个人多少亩。

“分田到户,大多数人不愿意。公社开了好几次会,做动员,也没人愿意,最后是强制执行,才分到户。如果不是咱这参军的人不少,难分下去”见刘春来盯着标语看,刘福旺解释。

所有标语,都是他安排人刷的。

“爹,咱大队以前跟您一起参加革命的不是很多么?”刘春来突然问道。

按理,这里面应该有大人物。

他也知道,公社之所以不像别的公社,就因为四大队参军的人多。

前几年,四大队每年还有好几个进部队服兵役。

这两年因为农业生产不见起色,欠的钱粮越来越多,武装部也不从四大队招兵了。

响应政府号召,整个四大队的人也没谁不给力。

当然,除了计划生育。

“多,可回来就那么三五个,你不是都认识?不是瘸了就是瞎了,就我,运气好,还算完整”

刘福旺不愿意提这事。

“四队情况特殊,之前响应国家号召,可劲造孩子,大多数没成家的年轻人都跟你差不多大要是早十多年国家开始计划生育,情况就会好很多”

刘福旺一边走,一边给儿子介绍四队的情况。

下坡比上坡轻松了很多很多。

四队的地跟其他地方差不多,同样都栽着红苕跟玉米,玉米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红苕藤子同样泛着黄。

别的队里红苕藤快铺满垄,这边还是很小一根根的。

四队的公房,在半山腰。

当年集体生产时食堂、生产队搞养殖业的蚕房、养猪场、养兔场及晒谷场等集中的区域。

公房所在区域不大,却是整个生产队集体产业集中的地方。

刘春来跟着老爹,离得老远,就见到公房晒场上黑压压的人群。

一群光着屁股的小孩在晒坝上你追我赶。

“支书来了!”

两人刚到公房边,就发现不少人向这边张望。

“支书来了,支书来了”

有人向着公房聚集的人群而去,扯开嗓门高喊支书来了。

更多的人,则是向支书迎来。

刘春来还真不知道老爹这么受人欢迎。

别的地方,社员最见不得的就是支书跟大队长。

尤其是每到要交粮时,大队干部帮着公社催粮催款,时不时会有社员趁黑敲冷棍啥的。

“支书,听说你准备给我们讨婆娘,新媳妇儿是哪村的?”

“大队长,先给我说个婆娘啊,我都35了,再讨不到婆娘,我老娘抱不上孙子,死不瞑目啊”

“大队长,是不是要去公社挑救济粮?别的啥没有,我就有一把子力气”

“支书”

迎上来的人,很快就把刘春来这个尚未上任的队长挤到一边,把支书兼大队长刘福旺围了起来。

刘春来这才明白,感情这些家伙是为了吃饱饭,为了娶媳妇儿才爆发出来这么大的热情。

围着刘福旺的,大多数都是年龄比较小的,几乎都是三十多。

四十多、五十往上还没结婚的,其实已经淡了心思。

围在外面的,年龄小不少,他们压力还不是特别大。

这些人,个个面黄肌瘦,大多数没穿上衣,光着肋骨明显的上半身,穿个裤衩子,光着脚。

穿衣服的都是年龄比较大的老人跟妇女,以及一些十多岁没读书的待嫁女孩。

所有人身上无论衣服还是裤衩,大都是补丁重补丁。

比个难民营都还不如。

怎一个穷字了得。

看热闹的孩子中,刘春来发现,好几个小男孩至少五六岁了,全身依然光着,跑的时候,小雀雀儿甩来甩去。

跟着他们一起跑的女孩子倒穿着衣裤,却没谁在意男女有别。

“停!今天是来开会,研究如何给你们讨婆娘,填饱肚子的,不听我就回去了啊!”

突然,被围着的刘福旺爆发出了中气十足的吼声。

这音量,终于让场面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