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鹤清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来找梁宿。
只是今日在大堂看见他与那个陌生弟子相谈甚欢,心中总觉得不痛快,让他加快了脚步,想到师侄身边,和师侄说说话。
然而,进了梁宿的府邸,望向四周,却没有看见师侄的身影。
明明方才亲眼看见师侄进了府啊。
白衣仙人眉心一蹙,正要出声唤他时,耳边竟听见了一片哗啦啦的水声,闻声望去,这片水声居然是从浴室传出来的。
顾鹤清怔了怔,师侄,是在沐浴吗?
他抿了抿唇,虽然不知梁宿为何要在大白天沐浴,但师侄在沐浴,师叔便应该在外面坐下,喝茶等他出来才是。
但,不知怎么地,双脚仿佛不听使唤了一般,而且,明知道若是自己想隐藏,师侄绝对不会发现他的存在,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不出片刻,顾鹤清发现自己站在了浴室门前。
蜡烛上的火光映在纸窗上,摇晃着,一闪一闪,忽明忽暗。
顾鹤清在纸窗上看到梁宿的剪影。
他瘦削颀长的背影,柔顺的长发,修长纤细的手在浴桶里捧一把水,浇在他如玉的肩上。
那一刻,顾鹤清第一次从自己的内心捕捉到一丝卑鄙来。
还有一种作为长辈的羞愧。
身为长辈,他本应立即后退,保持适当的距离,给小辈留出自己的私人空间。
——而不是像此刻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犹如一个阴暗的偷窥者,仗着他的修为,仗着师侄盲眼,无法察觉到他的窥伺,而肆意妄为。
梁宿从浴室出来,察觉到屋内有一丝声响,他顿了顿,从容不迫地抬脚进屋,果不其然,闻到了熟悉的冷香。
他无奈地喊了他一声:“师叔。”
与此同时,梁宿还听见纸页窸窸窣窣的声音,鼻尖还嗅到了墨水的味道,他问:“师叔,你在写字吗?”
顾鹤清反而说:“师侄从未写字,府中却常备纸砚笔墨,莫不是为师叔准备的?”
梁宿心中觉得好笑,“师叔说的没错。只是没想到,师叔来得这般勤。”
说着,梁宿走近书桌,空洞的眼睛准确无误地落在顾鹤清写的纸上,仿佛真的能看到似的。
顾鹤清看着他的侧脸,突然开口:“不如,师叔教你写字,可好?”
梁宿愣了愣。
其实他对书法没什么兴趣,对他来说,写字只要看得懂就行,重要的是内容,而不是形式。
但此时此刻,指尖抚摸着粗糙的纸张,他竟有些意动。梁宿笑了笑,“好啊。”
顾鹤清的目光在他的笑脸上停滞了两秒,垂了垂眸,拉过梁宿的手臂,让他背对着自己,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则站在梁宿身后,从身后伸出右手,拿起笔,放在梁宿手中。顾鹤清的握起梁宿的手,冷淡的声音竟有些温柔:“这样,食指与拇指捏住这里……”
纠正了握笔的动作之后,顾鹤清宽厚的掌心包裹住梁宿略小的拳头,引领着他在纸上落下一笔一画。
两人前胸贴着后背,顾鹤清的脸颊抵着梁宿的耳朵,从一旁看,就是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
若是梁宿的年龄再小一些,或者他长得再年幼一些,更矮一些,外人会称赞他们是一对融洽的叔侄。
但梁宿是一个成年人,比起他青涩的脸,他的心理年龄要成熟得多。
更何况,经历了上一世,他明白男人和男人之间也能……之后,梁宿便觉得,此时他与主角的姿势有些古怪,甚至是暧/昧了。
梁宿不由得动了动肩膀,做出挣脱的姿势。
然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察觉到梁宿的挣扎,身后的人手臂微微一紧,他便再也动弹不得。
两人靠得极尽,顾鹤清说话时,梁宿甚至能感觉到他胸腔的振动。
鼻间嗅着顾鹤清身上的冷香。
从前只觉得这股香气很好闻,此刻,梁宿这才发觉,原来这股香气还有种逼人的侵略性。
——让他除了这股香气,再也闻不到其他味道,无处可逃。
顾鹤清的胸膛微微颤动,他清冷的声音从耳测传来,淡淡的:“师侄,专心。”
梁宿:“……”
他有些后悔了,瞎子写什么字啊,练剑不香吗?
起码不要被困在这方寸之地里,能够自由地伸展四肢。
最后一笔落下,顾鹤清抽出梁宿手里的笔,问他:“师侄,你知道你写的是什么吗?”
梁宿:?
他诚实地摇了摇头。
顾鹤清叹息一声,似乎在指责梁宿是个不听话的学生,但他没有出言责备,而是用法术风干了纸上的墨水,再次抓住梁宿的手,捏着他的手指,一笔一画,领着他在纸上摸去辨认。
点,点,提,横折勾……
梁宿怔了怔。
……横折,横,横。
最后一笔落下的时候,梁宿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沉吟了一声,说:“是我的名字。”
身后的人轻笑了一声:“对,是你的名字。”
“梁宿。”
顾鹤清瞥了瞥方才自己写的另一些字,一张是“静心”,另一张是“正气”。
比起握着梁宿的手写的歪歪扭扭的“梁宿”两个字,那几张纸上的字更加漂亮、周正。
然而,顾鹤清却莫名觉得他与师侄写的字要更顺眼得多。
陈兆往梁宿府邸跑得越来越频繁了。
即使每次过来,经常是梁宿不在府里,或者装作不在府里,陈兆都像不在意一般,蹲守在梁宿的门前。
与他一样,云烟的二弟子周二也经常来梁宿的府里,便经常与蹲在门前的陈兆相遇,这一来二去的,周二也与他相熟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周二来的时候,恰好都是梁宿在府里的时候。
周二好奇地问:“你为何总是来找小师弟啊?”
陈兆低眉顺眼,看起来很是恭敬内敛,“我与梁宿师兄在上衡霄山那天相识了,弟子心中便是对梁宿师兄有种特别的情谊。”
“……我懂。”周二恍然大悟,也感慨良多,“步入修真界前的朋友,和步入修真界之后的朋友是不一样的。可惜,我在凡间的家人朋友都……”
她的神情暗淡下来。
别看周二长得稚嫩可爱,其实她已经两百多岁了,在凡间的亲人朋友早就化作一抔黄土。
梁宿给她倒了杯茶,周二的眼睛就重新亮了起来,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苦苦的,但这是师弟给她倒的,好喝!
在人看不见的地方,陈兆眯了眯眼,但为了不让周二发现,他掩饰性地也低头喝了杯茶,随即顿了顿,这不是他给梁宿挑的茶?!
周二不懂品茶,只觉得苦,陈兆作为一个公子哥,却清楚地知道,比起之前他为梁宿挑的茶,杯中的茶更加清醇,一品,就知道要昂贵得多。
周二感叹:“陈兆师弟对茶懂的好多啊。”
陈兆抿唇一笑,“在凡间的时候学习过,略知一二。”
周二看了一眼一直话不多,认真喝茶的梁宿,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对陈兆说:“陈兆师弟,那改天,陈兆师弟有时间的话,我们去挑一些茶罢。”
陈兆一愣,她什么意思?面上,他笑了笑说:“好啊,师姐任何时候来找我都可以。”
这时,周二让在外面放风的人大喊一声:“大师叔回派了——!!!”
周二脸色一变,急急忙忙拉着陈兆站起身,对梁宿说:“师弟,我们先走了!”
“……”
对于周二害怕顾鹤清这种事,梁宿已经习惯了。
倒是有点疑惑,主角在小说里一直是受人尊敬的存在,为何周二这么惧怕他?
周二拉着陈兆往外跑,陈兆虽然对于和美人拉拉扯扯这种事很享受,甚至不介意与她扯到床上,此刻却有些不耐,他强忍着心中的怒意,说:“师姐为何要跑?”
周二喘了口气,“你不知道,大师叔回来的时候,我们最好离开小师弟的府邸,不然——”
陈兆,“不然?”
“不然……”周二压低声音,似乎怕谁听到似的,“大师叔会变得很可怕。”
“……”
陈兆下意识想起那天一转头就看见顾鹤清这件事,那种脚底发凉的恐怖感觉,直到现在也无法忘记。
陈兆找回自己的声音,“可为何,大师叔一回门派,我们就要离开梁宿师兄的府邸呢?”
周二理所当然地说:“因为大师叔和小师弟交情好啊,自从小师弟进了衡霄派,大师叔每次回来,都会第一个找小师弟。”
陈兆眯了眯眼,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每一次??”
周二点头,“嗯,每一次。”
就像周二说的,时隔半月,顾鹤清回到门派,第一个出现的地方,就是梁宿的府里。
他垂眸看了眼桌上三个茶杯,意味不明地说:“方才有人来了吗?”
梁宿:“嗯,周二师姐,还有陈兆师弟都来了。”
顾鹤清蹙了蹙眉,“陈兆师弟?”
他的脑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脸,那个与梁宿相谈甚欢,出现在梁宿府邸门口的人。
而且,顾鹤清也明白了,那张写着“晚上见”的纸条,就是这个叫陈兆的人写的。
听顾鹤清问起,梁宿叹了口气,不知不觉就跟他说了很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往我府上跑,明明我与他并没有那么熟,就算我装作不在府里也没用……”
当然,关于那天选茶,陈兆对他做的暧/昧的动作,梁宿只字未提。
原因无他,就是,太丢脸了。
修真界虽不像凡间那样,过分注重阴阳调和,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修真界同性伴侣就很多。
修真界本来有道侣的人就很少,更别说同性道侣了。
被一个男人调戏什么的,着实有点丢脸。
听见梁宿这番话,顾鹤清垂眸,神色不明,过了很久,正当梁宿想打破这阵诡异沉默的时候——
白衣仙人抬起头,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薄唇微启:
“既然这样,师叔让他不要来找你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