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刮过耳畔的声音是冷而重的。
姜绮几乎分不清那是观音庙外连绵不绝的山风,还是她自己的血从喉咙中涌出发出的声响。
她茫茫然伸手去摸,脖颈处的皮肉依然光滑,只有感官上残留的寒冷眩晕和半透明的手掌在提醒她,之前她是如何以割喉这样惨烈的方式完成了一次格式化。
姜绮一边克制身体的战栗,一边从怀里掏出上一周目结尾昧下来的笔记本:“提交线索,蒋氏的笔记本。”
“关键线索:她的笔记本。还原进度:45%。”
这是一条关键线索。
她等不了背景音,抄起杀猪刀和油灯就拔足狂奔。
上一周目的教训告诉她必须分秒必争。这个房间不同于上一个以公寓为载体,本来面积就小易于探索的房间,它更大更复杂,场景与场景之间的距离也更远。这些都提高了交通时间上的损耗,逼着她恨不得一秒钟掰成二十四瓣来用。
手上的油灯随着她奔跑的动作不住晃动,昏黄的火光摇曳,照亮了眼前一小片漆黑的夜。
“这个村子欠我的好多。”
背景音在她踏上山路的那一刻响起。
“比如我的母亲,比如我被碾碎被抛弃的梦想和自由,比如儿时从母亲时有时无歇斯底里的爱里萌芽的良心和同理心……我几乎孑然一身了。”
“他们犹觉不够。”
姜绮来到岔路口,头也不回地向左侧狂奔。
“他们永远还想要更多,要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要敲开我们的骨头取髓熬油,要用我们的命我们的一切,来为他们挣得自以为光明的前程。”
风迎面吹过来,送来一种奇异的花香,苦涩的,潮湿的,清寒的花香。
是山茶。
姜绮这才惊觉这一整条山路两侧都种满了艳丽的红山茶。她之前在这里被困了这么久这么久却不清楚,是那些凄艳的刚烈的断头花早已一朵不剩地跳下枝头扑向土地,血红色的花瓣沾了泥水黏在地上,脏兮兮黏糊糊的,一地都是它们自尽的尸体。
“不行。”
背景音的语气那么平静,却透露出如山茶花般平静而极端、孤注一掷的烈性。
“你、你们,这里一切和我命运相通的人,都绝不能再过这样的人生。你们的灵魂是自由的,那些迂腐的过去,应该掩埋在尘埃里的人和物,血脉里代代继承的糟粕,都将被淘汰,被禁止,被以最惨烈最痛苦的方式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以警示后人莫要再踏雷池。”
“所以,我拿起刀了。”
姜绮一把推开了蒋氏家的房门。
背景音停下了,整个世界又陷入了那种可怕的沉默,可她突然觉得窒息,好像自己的呼吸也随着蒋氏的沉默停了下来,塑化在了死寂的夜色里。
……蒋氏是个什么样的人?
姜绮看着这个贫穷却干净的家。
衣柜里洗得破了洞的衣裳用淡色的丝线绣上两朵精致的小花,空荡荡的后院深处槐树下面,开着几丛娇俏的粉花,是最贱最好养,会城里人视作杂草的品种,但在这里却被精心侍弄着,用爱和关怀哺育它们发芽。
“蒋氏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对吗?”
“……姜博士,这是个问题吗?”沈越轻轻地问她。
“她是个热爱生活的人,日子这么苦,忍受了那么多他人强加的苦难,却还是笑着生活下去。这样一个人比这个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更像在生活而非生存。”,姜绮没有回应他,只是一个人自顾自地讲:“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局。”
她看向手里的刀。
“蒋氏最后没有活下来,对吗?”
“村民世世代代压榨女性,拐卖,控制,绝大多数的她们在这里出生既是死亡,他们剥夺了女性活下来的自由,他们有罪。”
“但……蒋氏也剥夺了他们活下来的自由,她也有罪。她杀完人后回到观音庙,一方面是泄愤,另一方面是对自己的了结。”
姜绮闭上眼:“她杀完人后在观音庙自尽而亡,是或否?”
“是。还原进度:58%。”
姜绮站在原地,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去找蒋氏父母的家,剩下的谜团都集中在那里。但她就是觉得身体难以动弹,共情带来的绝望和自厌从灵魂深处蒸腾而上,她仿佛正在被蒋氏的情绪活生生烹熟。
“姜博士。”
是沈越在叫她。
“姜绮……别哭了。”,这是他在她的记忆里第一次叫姜绮的名字:“别哭了。”
“我要帮你擦眼泪,但一伸手才想起来,我碰不到你了。”
她想嘴硬说自己没哭,可脸颊上有水蜿蜒流下来,是身体对她无声的控诉。
于是姜绮沉默着站起来,提着刀出了门。
公公婆婆家没有猪圈和杀猪用的工具,蒋氏杀猪匠的职业还是继承于她的父亲。
蒋家村不大,并不需要同时拥有两个杀猪匠。蒋氏是生意不好快饿死的那个,那蒋父就是赚得盆满钵满的那个。
姜绮一刀砍向村里最富庶的那家的门楣,木屑飞溅。
她一刀一刀地砍下去,不管不顾,直到木门的门闩被硬生生砍烂,不情不愿地被打开。
走进去,这家也满室是血,是蒋氏杀过的人家,但出血量太大了,一个人根本不够。
从蒋氏的背景音而言,这个村子“夺走了”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蒋父大概率是独居的。
不是这家。
她提着刀出去,“咚、咚、咚!”,砍开了下一家的门。
没有杀猪工具。
“咚、咚、咚……”
没有血印子,蒋氏没有来光顾过这户人家。
“咚、咚、咚……”
没有猪圈。
“咚、咚、咚……”
她带着一身的狼狈,一脚踹开了最后一家富户的门。
血泊、猪圈、杀猪工具、独居。
找到了。
姜绮露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她觉得自己的心绪是平静的、是理智到过分的,她甚至不能分辨自己挨家挨户砍门的行为有多疯癫和不正常。这根本不是姜绮自己会做出来的事情,她习惯先推理,做好万全的准备再行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鲁莽而一意孤行。
“你叹什么气?”
她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擦刀,动作极其熟练。
“没什么。”
沈越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用闭嘴掩饰自己的担忧。
这不是姜绮的行为模式,而是走投无路的蒋氏的做法。
她在被她同化。
可他无能为力。
姜绮四处翻找着。她已经推理出了蒋母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外来者,但她并没有找到能证明它的线索。蒋母是谁。来自哪里,又因为什么而死去,她都不知道。
而蒋父的家里,根本没有任何女人的生活痕迹。
卫生用品,饰物,梳子或者尺码较小的鞋子和衣物,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个消失的蒋母到底会在哪里?
姜绮回忆那段背景音,发现里面提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什么叫“儿时从母亲时有时无歇斯底里的爱里萌芽的良心和同理心”?蒋母在蒋氏儿时就有歇斯底里的症状,她的精神状态因为拐卖和虐待变得糟糕,甚至控制不住自己要发疯了吗?
那蒋父这样的人渣面对买来的疯子老婆,他会怎么处置她?
杀了她?
不,不会。只要蒋母还能生育,她就暂时不会被抛弃。哪怕越活越像个器皿,她也会一直、一直地活下去,直到下不了崽为止。
蒋父只会把她关起来,等到需要使用的时候再说。
这间屋子没有地窖和阁楼之类的地方,层高也低,不适合做隔断藏人。
还有哪里能藏下一个大活人不被发现?
或许都不用满足不被发现的条件。拐卖女性和儿童这种事情就像蟑螂,当你打死这个村里的第一只蟑螂时就应该明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这里早已成了蟑螂界的桃花源。
蒋父没必要把女人“藏”起来,女人和货物没什么两样,就算疯了傻了也没关系的,东西总有用坏的时候嘛。
所以……其实蒋父需要的只是一个能控制蒋母的地方。
让她不要莫名其妙地发疯,做出些丢他面子的事情就行了。藏起来反而不方便,这个地点最好容易被观察和管理,却又不是人人都能看见。
哪里最合适?
姜绮看向那个巨大的猪圈。
猪圈里光线暗淡,有阵阵恶臭传来,但却没有牲畜,只有用水泥堆起来的半人高的厚墙和胡乱堆起来的几码子稻草。
她打开铁栅门走了进去,借着油灯的光,仔细地察看每个角落。
突然,远处有寒光一闪。
姜绮急急拨开稻草走了过去,顺着反光的方向,从草里拽出来了一根长长的铁锁链。它一头被焊死在墙面上,另一头连着一个铁环,直径二十厘米左右。铁环上有一道开口,被一把锁锁住,开锁的钥匙不知道在哪里。
单单养猪……需要用到锁链吗?
姜绮凑过去看,看见铁环上有一小簇黑黑的东西,紧紧地缠在那枚小锁上,她解了半天才取下来。
她把它拿到月光下细细看了半天才认出来……
这是一段女人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