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白屋睁开眼,一身白衣,记忆全无。
后颈一片冰凉濡湿,她茫茫然伸手去摸,摸到一手血红,是一道非常狰狞的伤口。她看不见却摸得到绽开了的、像海葵般翕动着的组织,翻涌了一阵又一阵的剧痛。
她触电般收回手指,盯着染血的指尖咽了咽口水,无法控制地感到烦躁,冷汗浸湿了贴身衣物。
空荡荡的脑壳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
心烦意乱、口干舌燥、冷汗,这都是轻度失血性休克的症状,失血量保守估计在1000cc上下。
如果再不处理,最多15分钟她就会失去一切行动能力,只能躺着等死。
到时候不用纠结自己是谁,也不用去想她到底为什么毫无记忆地出现在白屋,从哪来又要到哪去了。
人都凉了。
她立刻反应过来,左手捂住伤口,右手快速地扒下身上类似白大褂的外套,草草叠起来,用力按在伤口上压迫止血。
她不清楚衣服上有没有细菌,会不会导致感染,但至少布料看着非常干净,甚至有一股很淡的消毒水味。
事急从权,管不了那么多了。
动作间,有一张半个手掌大的工牌从胸袋里掉出来,摔在她脚边。
工牌上两行娟秀的手写字迹晕开了,部分已经难以辨别。
“■■第三■■■■研究所■■■,姜绮。”
姜绮。
直觉又一次先于理智做出了回应,认领了这个名字。
她是姜绮。
姜绮无意识地搓了搓手指,耳边突然传来刺耳的塑料摩擦声,是刚刚被捡起来的工牌。它曾经被小心地塑封过,却没拦住跑进来的水汽。
由此来看,她就业的是一家不正规且条件极差的研究所。
她又仔细看了看右手,手指纤细,只在指尖部分有一层薄薄的茧,小拇指戴着一枚朱红的尾戒,很细很亮,表面光滑但无法判断材质。
有茧没有湿疹,她不是生物或医学从业者。影像触觉对这类研究人员的手指灵敏度要求很高,不能有茧;没有湿疹,也证明她没有长期接触过医用手套里的滑石粉或消毒剂。
何况这方面的从业者不可能拥有摘不下来的戒指。
姜绮抬起手,大拇指的茧子在手指外侧,远离掌心。那是一个很少受力的地方,除非常年敲击键盘。
破案了,她是个信息科研工作者。
但她刚刚止血时下意识的处理又这么熟练。什么时代的计算机技术研究员还需要精通急救?
她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是被绑架了?一个小研究所的小信息研究员有什么价值值得大费周章地去绑架?
白屋的六面墙上没有任何监控设备,如果真是绑架,对方要从她身上攫取利益,那么又如何保证身受重伤的她不一个人失血而亡?
这未免太过于奇……
“咚!”
心脏像是突然被人一手攥住,毫不留情地揉捏,痛得她头脑一片空白。
失血导致的严重心悸。
“咚!咚!咚!”
心如擂鼓不断敲击耳膜,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她控制不住地随之发抖。
姜绮咬了咬牙用力按住后颈,可双手早已脱力。伤口实在太大,压迫起到的效果不过杯水车薪。
没有时间了。
她哆哆嗦嗦地把工牌塞进口袋,放平,以免它因为活动掉出来。潜意识告诉姜绮它很重要,丢了承担不起。
要出去……缝合伤口必要的医疗用品,血型匹配的血,无菌的环境,找到这些就必须逃出去。
要么出去,要么死。
可环顾四周,这间正六棱柱形的白屋无论是墙和地板,墙和天花板还是墙面之间都浑然一体,别说门了,连缝都没有。
冷静下来,姜绮。
她深吸一口气,把痛呼吞了回去。
冷静地去想,如果你是场景设置者……出口会被你设在哪里?
姜绮在心里将设置者称为X。
她怀疑失忆是后颈伤口导致的。而这一切的元凶恐怕就是X。
但X对她,或许并无恶意。
杀人不过头点地。如果X单单是想置姜绮于死地,那完全没必要把她弄失忆再半死不活地丢到白屋里,费力不讨好,平白提高了行动失败的概率。
X的目的只是催促她尽快离开白屋。
所以白屋的谜题一定是可解的,甚至是易解的。不然X不会有这份把握,认为姜绮在大失血加失忆的状态下还能成功。
谜底,一定就在谜面上。
现在谜面上有什么?
白衣,工牌,伤口。
伤口作为定时炸弹,逼迫她行动;白衣负责止血,以免她死得太早;工牌暗示身份,提供行动方向。
它们的功能没一个和“离开”有关,之前的调查里她必然遗漏了什么。
那才是破题的关键。
姜绮松开压着伤口的手,倒回去检查充当止血垫料的外套,仔细摸过每寸布料和每个口袋。
……一无所获。
她咬了下嘴唇,转头去掏工牌。之前把它塞得太过于严丝合缝,卡得死死的,一下子竟然没拽动。
她用力去探,手指却突然传来针扎的锐痛,短促而突兀。伸手一看,发现食指指腹被划出了浅浅一道口子。
什么东西?
姜绮细细摩拭着取出来的工牌,发现罪魁祸首正是右下角翘起的一小块塑封膜。
顺着翘起的角撕开,她才发现里面居然不是常见的硬卡纸或者照相纸。
而是一张四折的稿纸。
展开来,反面的手写信和正面的姓名记录一样,有部分模糊不清:
“各位■■■:
非常抱歉以这种方式邀请您来到不■■就出不去的房间,为了使您尽快适应■■■■■,现提供以下规则:
一、恳请您,不要探查■■■,不要探查你是谁,■■探查你来自哪里■■■里去,不要探查丢失的记忆和■■■■■。
二、房间里相对于房间外时间静止,进入房间里即房间外时间暂停。
三、所有■■都不会伤害您,请■■我们,不要■■。
四、不计代价,不择手段,不遗余力地扮演您的角色,还原房间里的故事,为了■■■■■,前行。
五、进入房间后,会有AI来协助您的工作。您发现线索后■■■AI提问。AI只会回答您“是”“否”或“不重要”,方便您的推理■■原。
六、所有选择都必须听从您的心,请用感性思考,而非■■,这是■■的关键。
七、AI只是■■,不要与■■过度交流,AI身上不会出现■■,身上出现■■的不是AI。
八、在房间里,AI将会通知您您的还原进度,■■达到百分之一百时,您将会■■■■。
九、为了避免您消极还原故事,每次还原都有时限,超过时限会■■■■,■■■■过多将剥夺您的工作机会。
十、房间里没有■■,房间外没有■■,■■是不存在的,警惕■■!警惕■■!警惕■■!
期待您的答复。
以上。”
失血过多让姜绮浑身发寒,眼前出现了大块的闪烁着的色斑,视野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本就糊得乱七八糟的字句更加难以分辨,好像一个个火柴人在稿纸上跳舞,唱着闹着,扭动自己的肢体,彻夜狂欢。
一片光怪陆离中,姜绮迷迷糊糊看清了一行字。
“二、房间里相对于屋外时间静止,进入房间里即屋外时间暂停。”
时间静止?
这一瞬间的灵光让她惊醒,指甲死死掐进手心,细微的疼痛如同警报一样打在她迟钝的神经上。
是幻觉。
时间不多了。
姜绮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强迫头脑清醒,重新扫过那封手写信,这次,她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两行字上:
“期待您的答复。”
她不能确定这封信是确有其事还是个玩笑,但很明显她现在别无选择,只能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规则二。
那句“进入房间里即房间外时间暂停。”
进入所谓的“房间”,时间立刻停止,伤势自然得到了控制。
可自从她打开信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并没有通道出现,哪怕是墙上突然出现的门或者地上突然出现的坑也好,但什么都没有。
信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因为它在等待。
正如它最后的结束语,它在等待姜绮的答复。
可怎么回复一封信,或者说,怎么回复并不在这里的幕后黑手X?
这封信的形制非常类似通知,所以姜绮第一反应是在稿纸上签名。她身边虽然没有任何笔墨,但有能充当墨水使用的东西。
她的血。
姜绮刚进入白屋时摸的一手血已经干了,如同一层褐色的颜料裹在指尖,完全抹不开。她只好又在伤口上狠狠一按,伴随着尖锐的痛感,鲜血瞬间涌了出来,几乎染红了她整个手掌。
她蘸了血,竭力控制住发颤的手指,往纸上签字的动作却突然一顿,没有落在实处。
等到血顺着手指流下来,几乎要滴落的时候,她才好像下定决心一样,在信纸上用力摁下一枚清晰的血指纹。
指纹是她的,可名字不一定是她的。
没人告诉过她,她是否真的是“姜绮”。
这只是她潜意识接受的名字……而在白屋里,她谁都无法相信。
包括失忆的大脑。
落在稿纸上的指印颜色在几个呼吸里不断变深,无限接近原有字迹的墨色。
好像,它本来就该在那里一样。
在它完全变色的那个刹那,姜绮突然眼前一黑,就这么向后一倒,坠入了黑甜的梦乡。
……
再次睁开眼,她正站在一间公寓的玄关。房间整体是很流行的奶油风,布置得非常温馨。
姜绮第一反应伸手去摸后颈那道致死伤,触手却一片光滑。
伤口不见了。
是意识投射?类似全息网游?还是说公寓里她的身体不是白屋里的,她的灵魂正在两具肉身中来回穿梭?
很难判断,或许还有更多可能性。
但至少姜绮现在不必担心失血过多当场去世了……剩下的事情还是等她离开这间公寓,回到白屋再讲。
如果她真的回得去的话。
姜绮走出玄关,左手边就是客厅。
布艺沙发上方挂着一张结婚照。照片里穿着婚纱的女人长发及腰,眼瞳漆黑,左眼正下方嵌着颗朱砂痣,红到刺目,宛若一滴流出眼眶的血泪。
照片的背景是阳光灿烂的草地,但即使在暖阳严丝合缝的包裹下,一丝冰凉的鬼气还是像烟圈一样,阴恻恻地从她眼底流出来。
面皮是冷淡的,女人脸上却挂着极大的笑容,大半个身体都向新郎靠去,紧紧挽着对方的手,无声地宣告对他的依赖和爱意。
看着是很幸福。
如果新郎不是个没有脸的橡皮人就更好了。
姜绮看了看新娘右手小拇指上和自己一般无二的朱红尾戒,叹了口气,有点不想承认这是她。
或者说,这是她在房间里顶替的身份。
手写信有部分信息缺失,但大致的规则讲得很清楚。她的任务是进入房间,成为里面的一个角色,寻找线索,在AI的帮助下,以海龟汤提问的方式,在一定时间内还原故事。
至于还原之后会怎么样,这是缺失的信息之一,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所以这个戴着和她一样尾戒的女人大概就是她扮演的角色,这间公寓的女主人。
虽然脸一样,但角色是角色,姜绮是姜绮,她把角色和自己分得很清楚。
……她才不会笑得这么恶心。
她转头观察了一下公寓,到处都是生活的痕迹。夫妻两人似乎关系很好,看上去如同结婚照里一样幸福。
那么……
姜绮凝视着走廊尽头,那面镜子里映出的自己。
米白色长裙的下摆红得发黑,棉麻的布料沉甸甸地往下坠,她一拧就有液体从布料里挤出来,温热又粘稠。
都是血。
一道女声突然在耳边响起:
“……我们本该是这样的,哪里搞错了,对吗?”
幽幽的,语调平直,声音属于一个年轻女子,但无论是断句还是语调都有些诡异的卡顿和不自然。
“我们本该是这样的,哪里搞错了,对吗?”
姜绮回头找声源,背后只有禁闭的房门。她凑过去看猫眼,外面也一片漆黑。
谁在说话?
“我们本该是这样的,哪里搞错了,对吗?”
对方还在念,用人类的声音和AI的语气,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
姜绮瞬间寒毛直竖。
因为她发现了。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