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见月是被冻醒的,醒来时天仍黑着,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她蜷缩在几根长竹竿后面,身上衣衫单薄,难以抵御夜晚寒意。
腿脚都麻了,她轻轻捶了捶,听见更夫打更,已是丑时。
洛沉还未回来。
莫非出了什么事?
她很是担忧,想去寻一寻,从陋巷中出来,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生怕又错过,街上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她也有些害怕,只好重新回到原来的地方继续等着。
她眼睁睁看着夜幕褪去,天边露出鱼肚白,日出一点点自东边升起,将光亮洒满大地,外面渐渐有了走动声,仍不见洛沉回来,心中愈发不安。
路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有去往之地,李见月茫然无措,不敢上前打探,游魂一般盲目地往前走。
不远处屋脊上,男子负手而立,一身冷冽,居高临下看着底下的女子。
大荣最尊贵的公主,而今也如丧家之犬一般无处可去。
被背叛遗弃,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他并不关心,城门已开,饮完这口酒便要出城而去,此后不会再见。
转身走时,粉嫩宫装的少女又折返回来,拎着裙裾,惊慌失措地从他眼前跑过,后面追着几个官兵。
李见月不敢乱跑,直奔昨夜藏身之地,幸亏方才径直往一个方向走,路很好记,她惊魂未定地躲回竹竿之后,透过缝隙,紧张地盯着外面。
那群官兵在巷子口停下,四下寻摸一番,便又往前追去了。
等人走远,李见月才敢大口喘气,紧绷得精神瞬间泄了气,她软靠在肮脏的墙面,浑身冷汗。
默默缓了片刻,怕官兵去而复返,欲离开此处,忽听有动静,吓得登时僵住。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甚至可以清晰看见对方鞋履上的祥云纹样。
李见月闭上眼睛,心提到了嗓子眼。
来人停下了,紧接着竹竿被拨开,哗啦啦一阵响动。
那声响便如一道道催命符,密集地刺入耳中,她瑟缩在墙角,太害怕,眼泪止不住地流。
四周寂静,时间仿佛凝滞。
什么也未发生。
李见月鼓起勇气,颤抖着抬眼去看,撞入一双宛如幽暗寒潭的眼眸。
“洛沉。”
“你……你终于回来了。”
半是欣喜半是后怕,她哭得愈发厉害,抽抽嗒嗒,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红着眼睛,可怜巴巴的,与普通人家受了委屈的孩子并无分别。
像个受惊的小兔子。
洛沉收回目光,将手里的幂笠放她头上,很快松开。
李见月自己扶住,调整戴好,隔着一层纱,看不清对方表情。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下泪意,问他为何去了这么久。
洛沉不语。
他整夜未归,李见月已猜到出了事,多半与叛军有关,不说想来是怕自己忧心,便转移了话题,“马车呢?”
对方沉默,半晌嘴里蹦出两个字,“没钱。”
李见月一愣,属实没想到这一点,立即取下身上的钗环首饰,一股脑塞给他,“这些你拿去当了。”
这些首饰都是各地进贡或者专供大内的文思院所制,不是凡品,普通百姓不识,官府之人一眼便能认出,流入民间难免泄露踪迹。
不过与他何干。
洛沉悉数先收着。
官府加强了巡查,挨家挨户开始搜,二人避开巡逻队伍,来到一处破庙。
庙宇年久失修,里面阴暗破败,灰尘遍布。
洛沉让她在此等候,自去了当铺,过了会儿回来,交给她一个钱袋。
李见月打开一看,大约有二百两银子,少是少了些,好歹可撑些时日。
“你拿着吧,你拿着……稳妥。”
她仔细将钱袋绑好,又递回去,洛沉看着她,“你确定?”
每次出行不都是侍从带钱,这些事从来无须她操心。
李见月很莫名,有何不妥吗?
懵懵地嗯了声。
洛沉未再推辞,将钱袋揣进了怀里,随便找了块地方坐下。
静默片刻,没来由地又道:“出了雍县往东走五十里便是金城,走官道须当心些,若走小路,天黑前找个地方歇脚,夜里林子里时有野兽出没。”
李见月觉得他有些古怪,但也认真听着。
“你准备一直那样站着?”
洛沉似才发现她自进到庙里,就像是被定在原地,未挪动分毫。
李见月双腿发酸,可四下张望,无处下脚,不知所措地呆站着,满目无助。
洛沉反应过来这深宫娇养的小公主什么毛病,自顾躺下去,不再管她。
“我们不是有钱了吗,为何要待在这里?”小公主细声细语地问。
洛沉用看傻子的眼神撇她一眼,让她意识到自己问得话有多蠢。
“那…我们何时去找阿弟?”
他仍旧不回答,甚至闭上眼睛侧过了身。
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敢对她如此无礼,李见月胸中憋闷,却不太敢责备这个人,闷声站了会儿,后来实在累极,蜷缩着靠在供台前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
李见月蓦地惊醒,眼前出现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看不出年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沾满了污垢,在翻扯自己的衣裙。
她吓得惊叫,连连往后挪,背抵在冰冷的石台上。
“你没死啊?”
对方停了手,话语中满是失望。
李见月不吭声,快速扫视一圈,没见到洛沉身影,很是害怕。
那妇人上下打量她,“看你这打扮,像是富贵人家的千金,怎会在此?”
“我,我在等我兄长。”
李见月含糊其辞。
“你还有兄长?”她咧嘴笑起来,脸颊过于瘦瘪,一笑颧骨凸出,仿佛只裹了层皮,有些瘆人,“在哪呢,我怎么没看到?”
说罢又阴测测道:“你兄长定是不要你了,将你丢在这。”
“不可能!”
李见月矢口否认,死士绝不可能背弃皇室,背弃自己的主子。
脑中却闪过洛沉从当铺回来说得那番话,脸色一白。
“嘁—”她显然已料定被自己猜中,顿时没了顾忌,吊着脸问,“你有钱吗?”
李见月摇头,手下意识摸向腰间,指尖触碰到硬物,有些意外。
她的表情没有逃过对方的眼睛。
“拿出来,给我!”
妇人变了脸,态度蛮横,李见月不敢反抗,乖乖解下荷包递过去。
沉甸甸的,里面大概不少银子。
是洛沉给她装的吗?
那妇人拿到钱,两眼放光,未再为难她,手舞足蹈跑了出去。
李见月松口气。
不知洛沉去了何处,她在破庙附近找了一圈,没有任何踪迹,便抱着膝盖,老老实实回到庙里等着。
期门死士,绝不会私自逃离。
她对此深信不疑。
等到太阳快落山时,抢了她钱的妇人跌跌撞撞进来。
她受了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李见月好心去扶,却被狠狠推开,不敢再靠近,离得远远的,看那人发疯。
“你知道吗?我被卖了,哈哈哈哈我被我的相公卖了!”
妇人状若癫狂,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闹腾了一阵,跌坐在地上颠三倒四开始诉苦。
“他跟我说欠了债,让我在外面躲上几日,我风餐露宿,挨饿受冻,有家不能回,他呢,跟怡春院的花娘搞在一起了……”
“方才我去给他送钱,你知道吗?他竟然要拿我换那花娘!”
“千杀的孙大郎,骗了我这么久,还打我,他还打我!”
说着说着又哭嚎起来,如惊弓之鸟般,尖着嗓子疯狂地喊,“我是良家妇,你们不能抓我,我是良家妇,我不去那污秽之地,我要报官,把你们都抓起来……”
瞅见角落里缩着的李见月,冲过来死命拽着她往外拖,嘴里嚷着,“小贱人,敢勾引我男人,看我不打死我!”
气力之大,李见月根本挣脱不开,她怕这疯妇真的打死自己,拼了命的挣扎,推搡间不甚跌倒,头撞在柱子上晕死过去。
城外小河边。
一只绣着蝴蝶兰的金丝月白荷包沿着水流顺流而下,被斜伸出的树枝挂住。
岸边站着一黑衣男子,眉眼冷峻,不经意瞥见那荷包时,微微一怔。
很快,有个唇厚鼻大的汉子匆匆从上游找来,见着那荷包未被冲走,喜滋滋地过去捡起来,翻来覆去地看,极为宝贝。
临走,被黑衣男子挡住去路。
“哪来的?”洛沉面无表情问。
对方以为他要抢,板着脸吼,“这本就是我丢的,与你何干,让……”
话未说完,被一脚踹倒,男人上半个身子都跌进了水里,险些呛死。
洛沉慢条斯理走近,等他好不容易抬头喘上一口气时,狠狠又踩下去,“说!”
“我说我说,好汉饶命!”
“这是我娘子从一个死人身上捡来的。”
那人吓得直结巴,“我,我娘子跟,跟我说,她在城北庙里碰见一个落魄的贵人千金,被兄长遗弃后,一时想不开撞,撞了柱,她就,就将荷包捡了回来。”
兄长?
洛沉眸光波动,又问,“你娘子去那儿做什么?”
“她,她就是经过,经过。”
说这话时,那人眼神躲避,并不敢看洛沉,又怕他不信,急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骗您,您若不信,可去那庙里看一看,贵人尸体还在那呢。”
洛沉盯着他,缓缓挪开了脚。
趁这机会,他连滚带爬从水里出来,撒腿逃命,没跑几步,一把镖刀从背后刺入,他整个人笔直的倒下去,当场毙命。
洛沉垂眸,敛去眼底寒光。
在岸边静立许久,慢慢接受了自己所听到的。
她那样怯懦胆小的性子,遭逢剧变,身边又无人庇护,万般绝望之下断了生志,干脆自我了断,似也无不可能,如此也算全了一国公主的颜面。
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飞来一只鸦雀,停在树杈上咕咕叫着。
他抬眼去看,想到什么,转身往山脚下的义庄而去。
入夜,万籁俱寂。
庄内死气沉沉,屋外的大黄狗仿佛都屏住了呼吸,阴风阵阵,空中白帆飘荡,愈显阴森。
黑暗中,洛沉坐在门槛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自己的梅花双刺。
等了快一个时辰。
那狗突然警惕地站起来,双耳耸立,冲远处吠叫了几声。
不一会儿,便听见脚步声走近。
“大黄,卧下!”有人喝道。
随后两个壮年汉子抬着一具棺木进了院子,稳稳停在洛沉面前。
“郎君,人我们抬回来了,”聂家老大喘了口气,开口道,“您交代的十五六岁,衣着华丽,我瞧着那位便像贵人家的小娘子,应该没错,只是……”
他欲言又止,弟弟老二性急,抢先说道:“我们去的时候那人还没死,回来这一路,怕把她憋死,棺木还专门留了条缝,郎君,这抬活人可得仔细着,我们兄弟脚程比以往慢了不少,这得加钱吧!”
洛沉手中动作一顿,“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