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七年春,幽州节度使罗珲叛乱,率军北上,一路攻伐不可挡,不日攻破皇城,宫中大乱,帝携亲眷及少数朝臣仓惶逃出长安。
三月末,气温回暖,京中的柳枝已发出新芽,雍县一带仍寒意逼人,远处山顶皑皑积雪,未见春色,放眼望去光秃秃一片,十分荒凉。
“公主,外面风大。”
槐序放下车帘,拿了条毡毯给小主子盖上。
坐在主位的少女刚过及笄之年,一袭宫装,肤如凝脂,眉眼生得楚楚动人,闻言缩回头,往里靠了靠,拢紧了身上的披风,只露出一张娇嫩小脸,显得格外乖巧。
越往西似乎越冷了。
马车内宽敞舒适,一应用具布置精致华丽,无一不彰显其身份。
往日,侍女温酒煮茶,车内平稳,一滴都不会洒出来,可如今行走在这崎岖山路上,再华贵的车马也难免颠簸。
连日赶路,李见月身子如散了架一般,她长于深宫,千娇万宠,从未出过远门,何曾吃过这样的苦。
心中暗骂罗珲狗贼时,前方御辇停了。
槐序扶她下车,面前是一座破败不堪的驿馆。
“今夜就住在这吧。”
惠帝面色憔悴,短短几日,仿佛苍老了数岁,君王威严早已被狼狈奔逃的败势摧毁殆尽。
他回头,望了一眼零零散散的队伍,心内怆然。
叛军紧追不舍,行至此处,从京中带出的人马已所剩无几,这一路丢盔卸甲,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
“让人拿些吃食分给他们,”惠帝闷声吩咐。
左神武军统领刘全面露难色,略微迟疑,低头应道:“是。”
今夜没有月亮,漆黑中弥漫着蒙蒙雾气,似要下雨。
惠帝坐在简陋的木凳上,疲惫感袭遍全身。
高公公端了黍米粥和茶水,伺候他用膳,刘全也跟了来,跪在屋外请求觐见。
惠帝让他进来,似知道他要说什么,直接下令,“让人去附近百姓家里找找,看哪户有没有多余的米粮,按市价从他们手里先买一些。”
刘全讶然,“陛下怎知……”
“金银财帛带着也是累赘,能换的都换成粮食,将士们可不能饿着。”
刘全低下头,久久未语。
粗茶淡饭,吃到嘴里索然无味,惠帝尝了几口,放下碗问,“公主可有用饭?”
“方才已着人送去了,”高公公回。
“是朕无能,委屈这孩子了,还有太子,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他神色惆怅,重重叹了口气。
永嘉公主乃惠帝结发妻子娴顺皇后所出,与太子李知一母同胞,自小备受宠爱,皇后前些年病逝,公主和太子年纪尚小,由惠帝亲自抚养长大。
前日逃亡途中遇伏,混乱中太子车辇失控,冲出队伍,就此下落不明。
高公公看惠帝食难下咽,又倒了杯热茶给他,宽慰道:“太子吉人天相,定会平安无事的。”
惠帝心知此番凶多吉少,神情愈发悲怆,泪目哀叹,“是朕糊涂,我大荣建朝短短十三年,才历经两代帝王,今日竟要亡于朕之手,朕愧对祖宗,愧对百姓!”
“陛下言重了,”二人惊惶下跪。
刘全头伏在冰冷的地上,犹豫再三,抬头进言,“陛下,臣听闻……那罗珲起兵前曾有意求娶永嘉公主,若能与其结亲,许以重利,或,或可免于这场战乱。”
罗珲贪婪好色,曾在宫宴上见过公主一面,垂涎其姿容,向惠帝提亲,惠帝未允,不想竟被当作筏子以此做文章。
“你说什么?”
惠帝敛了神色,轻轻一句,似有千斤重,帝王高高在上睨着他,脸上看不出喜怒,这一刻仿佛仍在含元殿内。
刘全突然紧张起来,话都说不利索了,“臣以为……陛下当以社稷百姓为重。”
“你是说让朕将公主献给罗珲求和?”
惠帝反问。
刘全伴君多年,怎会听不出那语气中蕴藏的滔天怒火,冷汗都冒了出来,却依然坚定道:“请陛下送公主回京!”
“罗珲贪花好色狼子野心,你敢让朕将公主送给那个老匹夫!”惠帝震怒,狠踹了他一脚,“那逆贼包藏祸心,犯上作乱,我大荣多少英勇男儿,忠臣良将,自有忠义之士铲除奸佞,拨乱反正,何需一介弱女子以身饲虎,谋求生机!”
“你好大的胆子,敢打公主的主意。”
刘全被踹倒,匍匐在地,无声相逼。
高公公脸色发白立在一旁,不敢擅自言语。
“父皇。”
剑拔弩张之际,门外响起一道娇俏的声音。
李见月走进来,察觉气氛怪异,不自觉放轻了脚步,上前行礼。
惠帝见到她,神色略有和缓,强压下怒意,“还不滚!”
刘全垂首,余光掠过小公主,慢慢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父女二人。
李见月将惠帝扶到里面榻上,“刘统领惹父皇不高兴了吗?”
想帮其求情,惠帝神情愠恚,并不愿说,她便不再多嘴。
惠帝让她坐到自己身边,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也不知是何时写的,温言叮嘱,“日后若能再见到你三皇兄,将这封信交给他。”
三皇子李行,字平詹,封襄王,驻守朔州,母陈婕妤,在他七岁时去世,后养在皇后宫中。
李见月呆呆看着父皇,眼圈发红,不肯去接。
“找到你阿弟以后,好好活着,听你三皇兄的话。”
惠帝摸了摸她的头,满脸慈爱。
李见月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大哭,“月儿如今只有父皇了,你不能离开我,三皇兄会来救我们的,父皇再等等好不好。”
驿站中没有烛火,黑暗中,惠帝紧闭双目,眼角泪痕没入鬓边的白发中。
他深吸口气,轻轻拍女儿的背,“别哭了,你是大荣的公主,怎可如此软弱。”
李见月很听话,登时住了声,啜泣着擦了眼泪,乖乖将信收好。
惠帝平复情绪,又交代了一些事,让她好生记着,待她离开后,神色一凛。
“洛沉。”
一个全身黑衣的男子悄无声息出现,幽灵似的站在窗边。
“以后你就跟着公主。”
男子垂下眼眸,“是。”
声音冷冽。
外面起了风,裹着寒意侵袭入内,惠帝猛地咳嗽了几声。
“你过来。”
男子低头近前,刚至榻边,就被一把抓住了手臂。
惠帝五指几乎要掐进了他的肉里,双目赤红,紧盯着他。
“朕将公主交给你,无论如何,你定要护她周全!”
李见月彻夜难眠,身下的床榻又潮又硬,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她心里惦记着阿弟,担忧阿弟是否还好好活着,可有遮风避雨之处。
天快亮时,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再醒来是在马车里。
浑身绵软无力,槐序也不在,她直觉不对劲,努力伸手掀开车帘,竟是刘全在驾车。
“刘统领,怎么是你?”
刘全有些意外她这么快醒来,不过很快镇定,解释道:“昨日夜里叛军追上来,陛下命臣带公主先行离开。”
天已大亮,李见月留心左右发觉有异,心中惊慌,“不对,这条路昨日走过,这是回京城的方向。”
眼见骗不过去,刘全变了副面孔,索性直言,“臣送公主回去不好吗?公主金枝玉叶,何必吃那颠沛流离之苦。”
李见月不敢相信他居然要去投诚罗珲,心里越发惊恐,“父皇呢,你把父皇怎么样了?”
“公主放心,臣这么做也是为了陛下。”
李见月听不懂他此言何意,身上一点劲都提不起,怀疑自己多半是被下了药,又急又怕。
过了约摸一盏茶,疾驰的马车骤然停下。
昨夜起了风,路边的树枝被吹倒,横在官道上,刘全下去挪开。
李见月感觉体力恢复了些,趁此机会遛下车,想逃跑,奈何手脚绵软,没两步就倒在草丛中。
她生得娇弱,性子又软,刘全大意了,听到动静回头,面色不善,大步朝她而来。
李见月坐在地上,看着他步步逼近,吓得六神无主,泪如雨下,哆哆嗦嗦质问,“你,你为何要这样,你是大荣的将士,为何要背主求荣,行不忠不义之事,为天下耻笑。”
“不忠不义?”刘全冷笑,“什么是忠义?我抛妻弃子,一路和叛军厮杀搏命,究竟为了什么?若非你父皇懦弱无能,连自己的皇位都守不住,我能走到这一步吗?”
李见月容不得别人侮辱自己父皇,当即争辩,“你胡说,我父皇勤政爱民,分明是那罗珲狼子野心……”
“舍弃整个都城的百姓逃跑,这便是你口中的勤政爱民?”刘全怨气积压已久,此刻悉数爆发,面容有些狰狞,“我对陛下从无二心,换来了什么?罗珲凶狠残暴在京中烧杀抢掠,为恶不做,你们一走了之,可我的妻儿父母都还留在长安,被抓起来百般折磨,他们做错了什么?”
李见月被他这一番话震住了,不知道说什么。
“陛下优柔寡断,狠不下心,这件事便只能我来做,公主,我也是为了救陛下,这或许就是你的命吧。”
刘全已走到她跟前,李见月无力躲避,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害怕地发抖。
就在此时,利刃破空之声袭来,刘全警觉,闪身避开。
随即出现一个黑衣劲装男子,不给他任何反应之机,攻势凌厉,招招直击要害,刘全不是其对手,三两下就被擒住。
期门死士。
是父皇派人来救她了。
李见月激动地爬起来,跌跌撞撞走过去。
身上没劲,说出的话也有气无力,“把他带回去交由父皇发落……”
话音未落,男子已手起刀落,抹了对方脖子。
鲜红的血喷溅到她脸上,还带着湿热的温度。
李见月吓得惊声尖叫,男子只是冷漠地看了她一眼。
清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不必麻烦了,”他淡淡开口,“陛下驾崩了。”
李见月僵住,脑中一片空白,手脚冰凉失去知觉,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你说什么?”
男子回头,再次看着她,眼神阴冷如地府阎罗,“你父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