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炎国皇宫,只有两名男子能在宫中身着坠东珠的尼金雀裘。
一是隐居幕后,提拔苏明卿上位的太上皇夫。
二就是眼前这位——先皇陛下差点因他遣散后宫诸夫侍,却未来得及明昭天下,亲授皇夫宝印的叶逸叶公子。
叶逸虽未正式取得皇夫之名,但是“皇太女”殿下苏叶泽的生父,还曾是炎月十二年,三百贵女私下推选的炎京第一美男。
当年暗中对他评头论足过的京中贵女,现下不少已是朝堂中当权的王公贵胄,叶逸即没了先帝这座大靠山,又无皇夫名分,自然引人垂涎。
叶逸虽年过三旬,因这十来年在宫中极尽荣宠,风姿尤甚当年。先帝出殡那日他一身素白,头罩黑纱玉立于朱雀城楼之上,晨风撩动轻纱,露出半只泪光闪闪眼圈红透的桃花眼。一言不发,却已道尽痴情。
因而前段时间分配先帝后宫诸夫侍,轮到他头上时礼部很为难:
若尊凤夫之礼,叶逸应被迎入泰宁宫尊为太皇夫,但原太上皇夫没有丝毫让出泰宁宫,回桃花殿颐养天年的意思。
若直接将叶逸重配重臣,皇太女殿下的脸面又往哪里搁?
若直接令其殉葬,更无异摔碎倾城美玉,光是想一想,礼部众官就心口一疼。
似叶逸这种情况,炎国自三百年前炎玉女帝开国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常理来看,叶逸怎么也算先帝遗鳏,合该位尊凤夫颐养天年。
但一则先帝去的突然,对这位备受宠爱的公子并无安排。
二则现下整个炎京当权的摄政王苏明卿是蒙受太上皇夫的提携才入主的京中,叶逸若得太皇夫尊位,他是皇太女生父,难免要跟新上任的摄政王别别苗头?
就算他不别苗头,只要他一日还在后宫,太上皇夫只怕也是一日不太痛快。
因此礼部思前想后,便将皮球踢给摄政王苏明卿。
苏明卿初来乍到才不管那些弯弯绕,快刀斩乱麻大笔一挥便发了懿旨,将这位有实无名的“凤夫”纳为王府男侍,封号倒比其他男侍要好听些——安逸郎。
即便如此,这样的安排对于逸公子本人而言也是极尽羞辱。
聪明人早就为了保留体面自尽,这样叶逸于先帝也是一段情深殉节的佳话。
据说当日内官去叶逸的邀月殿中宣旨时,这位炎都第一美男子当场气撅过去,醒来后果然一脑袋撞了殿中大柱。
可惜呀可惜,他为什么不用力点,跑快点,再大劲一点,人还没跑前两步,就被众人按住,闹腾了一番,额头只蹭了下柱上金漆,连个疤都没留。
即没死成,那就该乖乖当个安逸郎。这厮不知又是受了谁的怂恿,今日竟敢携那份苏明卿亲发的懿旨,公然在百官云集时上殿闹事。
纵然是傻到被人当了枪使,可叶逸此举,也着实冒犯了苏明卿摄政王的权威。
今时今日,苏明卿最急于的就是立威。
想到此处,苏明卿眸中寒芒一闪,视线缓缓扫过玉阶下神色各异的百官。有胆怂恿叶逸上殿的左不过前面两排人里,呵,今日倒是不必节外生枝揪那人出来。
先把刀撅了才对。
嘴角勾起一丝温婉笑意,苏明卿宽大的紫袖一抖,手腕处竟无声无息隐现半只黑蛇脑袋,小蛇紧紧缠在小臂上,黝黑蛇头嘶嘶吐了两下杏子,由于袖袍遮掩,满朝文武竟无人能看见这袖中乾坤。
苏明卿随即径直走下了玉阶,坦然迎着各色目光一步步走到殿门处站定。
隔着门槛两米之外,便是那正垂头高举懿旨,手臂隐约发抖的男人。
“安逸郎,抬起头来。”苏明卿发话。
跪在门槛外的叶逸听到安逸郎三个字时浑身一颤,似乎受到极大屈辱。纵然他不情愿,但面对大殿文武百官,以及正对面苏明卿目光的压迫感,叶逸在片刻后还是咬牙缓缓抬起头。
眸光含愤,眉目却潋滟青山,恰时一阵风起吹动他额前垂落的两捋发丝。男人琥珀琉璃般的眼珠盛满莹莹湖光,额前青丝如柳叶轻抚湖面,浓睫仿若长尾蝴振翅,我见犹怜。
这是坐镇炎京三个多月来,苏明卿第一次正式看到叶逸,也是第一次看清叶逸的脸。
正要从袖中闪电般窜出的黑色小蛇霎时顿了顿,便是这一个停顿,下一刻,苏明卿心中已经涌起就这样宰了他,属实暴殄天物的遗憾。
若颜值能够当凶器来使,苏明卿不得不承认她是被叶逸的脸当胸刺了一下,又酥又痒,同时,随着寒风吹入鼻尖的,还有一缕极淡又极甜,苏明卿以前闻所未闻,只独属于这炎都第一美男子的血气,莫名让人牙尖发痒,忍不住喉头一滚。
“千岁大人”叶逸开口唤了一声,声音磁性清冽,若清泉撞击石壁般珠玉琳琅。明明只浅浅说了四个字,他便已哽咽,一双桃花眸恳切的盯着苏明卿,眼圈儿霎时也红了。
“逸,福薄”一颗泪珠顺着叶逸红透的眼眶滚落,这个男人竟连流泪都分外优雅,精准挑起女人的怜惜情绪。
苏明卿身后的门槛内瞬间响起来自女官们一声声心疼的低嘶。
呵,这傻男人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拒绝她的美意。
她立刻抛弃了手下留情的想法。
如今这局面须快刀斩乱麻。
俗话说人死万事休,恁他再如何艳冠皇都,一旦成了尸体,那些王公大臣们最多撒上两滴眼泪,还真能为了他跟自己这个摄政王现在就翻脸?
等时机成熟,再和这帮阳奉阴违的臣子们清算不迟。
主意已定,苏明卿长袖一抖,小蛇在手腕间抬起头,正待闪电般窜出,一阵轰隆隆整齐的步突然自百米外响起,竟是约百名黑甲士兵龙卷风似的从右侧金水桥畔涌向大殿。
当先一名长腿将军跑得尤其快,铠甲面具下响起响起粗犷女声,沿途高喝:“哎呀呀,侄女婿,你糊涂!哎呀呀,摄政王千岁,咱侄女婿他体脆心软,你可千万不能硬来.....”
来人一路哎呀呀大呼小叫,跑得却是极快,不过十来息便已大步跨上玉阶来到正殿外侧,数百黑甲士兵气势凌然奔向数十米外的玉阶下,乍一眼,很有些兵变的意味。
苏明卿身后几名大臣互相打个眼色,有诧异,有幸灾乐祸,还有不动声色的。
虽不少臣子被瞒在鼓中惴惴不安,但在左右二相的带领下,众人皆不发一言,反而齐齐向殿内缩回一些,将这军队围宫的场面,让给苏明卿一人。
惶惶白日,被这扑面而来的黑甲蒙上晦暗,寒气摔碎在苏明卿的脸上。
此时她反而定下心神,腿一迈跨出大殿门槛,下颌高昂,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笑意,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靖北将军何故不经宣召带兵上殿?”身后忽的响起一个男音,紧接一个青衣小吏从门槛内跨出,还被红木槛绊了下踉跄几步才站定于苏明卿身畔。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不仅让苏明卿愣了愣,也让刚大步走到昭阳殿门口正要搀扶叶逸的女将军的手掌一顿。
跪在雪地上的叶逸即刻偏身让过这搀扶,女将军尴尬万分,只得站直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掌,回手擦了擦鼻尖。
女将军再抬头时已顺手取下精铸头盔夹在臂窝,露出一张极具异域风情的脸和打着卷儿的红色鬓发,颧骨高耸的脸上嵌着一对冷灰蓝色深目,透出精明干练。
她即是那青衣小吏口中的靖北将军苏文珏。
苏文珏虽与先皇同岁,论辈分却比先皇都大上一辈,她母亲淮安王曾为炎国立下赫赫战功,还婚配了北境雪牧国的皇室。
仅凭出身而言,苏文珏是正儿八经的宗亲,身上流淌着两国皇室血脉,自五岁便被敕封安北公主,可不是苏明卿这种凭借已故恩师荫泽才被赐皇姓的寒门女子能比。
将门虎女,苏文珏本人也十分厉害,她十六岁便立战功,之后于边疆常驻厉兵秣马,更是炎国北境一根定海针。苏文珏月前刚回炎都述职,兵部不催,她便不走,带着三百亲兵一直在炎京北衙盘桓兼吃喝玩乐。
苏文珏身量颇高,一双能在战场上绞断敌头的大长腿更是名满边塞,因此苏明卿需要仰头才能与她对视。
此刻一个垂眸,一个仰头,两个女人在昭阳殿门口隔着数米互相盯视,谁也没有先开口。
苏文珏眼神轻佻,居高临下,苏明卿眸光柔中带刺,隐含不屑。
苏明卿心知肚明,身后殿内那帮重臣们,正等着看她笑话,那里的每一个人暗地都瞧不起她,嫌她出身低微。
可既然今天她站在这里,她苏明卿才是摄政王,那么其他人再怎么折腾,不过自取其辱!
“靖北将军可知,你此番行为,是大不敬!”站在苏明卿身侧的男人再次开口,声音略微颤抖,但声量宏大,他作为整个朝堂唯一公开谴责带兵来袭女将军的官员,可谓胆气十足。
此时苏明卿已经认出刚才说话的青衣男吏,正是之前在朝堂上絮絮叨叨还没说完案件的大理寺少卿余三省。她心中诧异,自己与这俞三省并无交情,这男吏怎会这般帮忙?
“靖北将军莫不是想要当众造反?”俞三省突然拔高嗓音,梗着脖子义愤填膺质问。
对面的苏文珏缓缓皱起眉头。
铿——!她身后玉阶下的亲兵们齐刷刷拔出腰刀,对这突然跳出来的微末男吏怒目而视。
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便在这极其紧绷的一刻,苏明卿耳畔突然响起一个清冽男音【这个女人继承了先帝九个美貌夫侍还不够,竟还想强娶我爹!看,这不就亲手给政敌递把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