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烟雾在月光下凝出了人形,这个没有面目的人形旋即飘向了叶棠。
它像是一层影子,又像是一层薄薄的灰烬。当叶棠的手指不小心触及到这层影子,她立刻感觉到了无尽的寒凉。
叶棠收回了透过“影子”的手指,而“影子”凑了过来。它像是想透过叶棠的眼睛看进叶棠的身体之中,看清楚叶棠灵魂的形状。它贴近到叶棠的连忙面前,甚至微微碰到了叶棠的鼻尖。
像是被细小的雪花落在了鼻子上,叶棠微微一动,影子随之后退。
“你是谁?你似乎知道预言?你也是占卜师?你占卜到了什么样的未来?”
月光穿透了说话的“影子”,叶棠看向“影子”的脚下,那里果然没有“影子”的影子。
这个“影子”不是活人。
那么“阿巴那扎尔”和“阿巴那扎尔的兄长”恐怕也不是什么活人。
「尊敬的阿巴那扎尔阁下,我是谁并不重要。我不知道你说的预言具体指的是什么,我没有占卜的能力。不过确实,我能在一定的程度上预见未来。」
没有否定自己就是“阿巴那扎尔”,“影子”徘徊在叶棠的左右,他不能理解叶棠的眼睛里为什么能有着绝对自信的光芒——要知道哪怕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巫师,也不能保证自己的预言百分之百永远是对的。然而在它面前的这个人类,这个人类竟能如此肯定她预见的未来必然会发生。
……是的,他面前的这个人类毋庸置疑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她身上没有巫术的波动,她也不像会使用异能的样子。无法-正常说话的她连心灵感应都不会用,还要他一句句地去读她的唇语。
“那你是预言家?”
“影子”歪过头,又问。
叶棠轻笑了一下:「从魔法、巫术的角度上来说,我不是。但从结论上来说,嗯……这么说也没错吧。」
“影子”显得更困惑了。
见状叶棠好脾气地解释:「我的“预见”是一种基于各种条件的推断。比如从您刚才的话里我就可以推断出您确实是自称“阿巴那扎尔”的巫师。并且您与戒神、灯神之所以愿意帮助阿拉丁成为荷塞亚斯的苏丹,是因为有占卜师作出了“预言”,说阿拉丁或许是能够拯救荷塞亚斯的英雄。阿巴那扎尔阁下,我说的对吗?」
“……”
“影子”、阿巴那扎尔没有回答,叶棠便笑道:「我当您是默认了。」
「既然您默认了以上的内容,那么根据我的推断,您生前应该是荷塞亚斯的统治阶级吧?为何能在死后继续护佑自己所深爱的家乡,你才成了现在这般模样。你之所以还存在于这世间,便是为了帮助荷塞亚斯度过自己最大的劫难——」
叶棠直勾勾地凝视着薄烟状的阿巴那扎尔。
「占卜师所占卜到的未来是这样的:来自海那边的国家打着“盟友”的旗号蚕食了荷塞亚斯,将荷塞亚斯变成了他们的殖民地。哈吉苏丹作为一国之王本来应该保护自己的国家,然而为了自身的利益,他出卖了荷塞亚斯,背叛了他的人民。」
「即便推翻了哈吉苏丹,荷塞亚斯依然会被其他的当权者卖给来自海那边的侵略者。因为荷塞亚斯现在的当权者根本没有把平民、把穷人当作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在当权者的眼里,平民与穷人只是一种可以提供劳动力的资源,这种资源可以源源不断地再生产,哪怕用光了也能够从别处进口到同等的资源。」
「卖掉用不尽的资源,享受自己的人生有什么不好?将能够产生-资源的土地卖给“盟友”,自己什么都不用操心、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到生活更加便捷、奢侈品更加琳琅满目的国家去讴歌人生有什么过错?——如此这般,当权者们完全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错。」
「你们意识到这些人与哈吉苏丹并无区别,所以你们没有选择任何的当权者加以辅佐,而是选择了阿拉丁……这个或许能领兵击退侵略者的贫民男孩。」
兴许是叶棠眼花,又或者是因为室内太暗以至于让叶棠产生了幻视。她瞧见阿巴那扎尔的“身体”微微有些晃动。
「你们想让这个没有当权者思想的贫民男孩去做下一个苏丹。指望以此来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
叶棠的一系列推论成功地勾起了阿巴那扎尔、灯神与戒神的回忆。
这一瞬,早已经不是人类的阿巴那扎尔仿佛又回到了几千年前,站在了自己的宫殿里。
这时候这片大陆上还没有“荷塞亚斯”这个国家,大陆也水草丰茂、没有看不见尽头的无垠黄沙。
“王啊,您真的要让萨米基纳将您的灵魂炼制成护符吗?”
“咳咳……巴尔,你不是也听过了瓦沙克的预言?”
“可是——”
“因波斯,你可愿与我同去?”
“我愿意。我的王啊,因波斯将永远为您贡献力量。”
“很好……咳咳咳……”
“这么看来,我是无法阻止您了,王。那么,至少把我也带上吧。”
“巴尔——”
于是在这名王死去之后,他的陵寝里没有尸体,只有一个黑色的护符。
大臣中拥有赋予人智慧与勇气的异能的因波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可以呼唤出戒神的神戒。
王手下最强的一人、猛将巴尔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倒是一盏金子做的油灯被放进了卡拉斯城地下的宫殿里。
随着时间的流逝,卡拉斯城沉入了地底,被黄沙掩埋。黑色的护符操纵了迷失在沙漠中的尸体,开始自称“阿巴那扎尔”。阿巴那扎尔的手上戴着许许多多的戒指,其中有一枚尤其朴素……
「阿巴那扎尔阁下,您能够看得到我的所思所想吗?」
叶棠的声音猛得拉回了沉浸在回忆中的阿巴那扎尔。
“……如果你愿意给我看的话。”
叶棠点点头:「那请您现在就来看吧。这样您就会明白我为何敢向您承诺我可以比阿拉丁给荷塞亚斯更好的未来。」
阿巴那扎尔再一次飘向了叶棠。这一次他如同薄雾那样笼罩在了叶棠的身上,裹住了叶棠的全身上下。
明明没有实体,阿巴那扎尔却像是被人一拳打翻在地,晕眩得难以克制。
——那是一种透过小石子窥见了宇宙洪荒一般的感受。极为庞大的资讯朝着阿巴那扎尔汹涌涌来,差点儿没烧掉阿巴那扎尔的脑子。
他几乎是用上自己全部地力量才甩开了叶棠,从叶棠的精神世界中撤出。
见阿巴那扎尔远离了自己,叶棠微笑:「如何?」
变得更为透明稀薄的阿巴那扎尔如同水面上的波纹一样摇摇晃晃,灯神与戒神都忍不住想要上前,却被阿巴那扎尔制止了。
“……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我这样的存在,一定很可悲吧?”
几千年前有一位王因为害怕自己死后无法守护国家、无法守护自己的国民,因此化为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可他终究没能庇护住自己的国家。那个庞大的帝国早已分崩离析,连名字都已经不存在于现在的世界地图上。
哪怕已经到了如此地步,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还是试着给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个更好的未来。哪怕这片土地已经改名叫作“荷塞亚斯”。
「为什么?」
叶棠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沾染上了月色的银霜。
「相反,阿巴那扎尔阁下。我认为您这样的人很了不起。」
国家就像人,人会出生也会死亡,国家亦然。
阿巴那扎尔如果想守护的仅仅是“属于自己的国家”,那么他的愿望迟早会以破灭作为结局。
但如果阿巴那扎尔想守护的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民,那些野草般的生命,那么叶棠确实认为他是一位高尚的统治者。
「我们人类是很软弱的。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向着舒适的生活、奢靡的享受滑落。可您,阿巴那扎尔阁下,您没有去享受死后永远的寂静与安宁,反而继续徘徊在这世间,只为实现去守护对您来说有意义的事物……我不认为这是徒劳。」
哪怕没有一个王国能够永存。想捍卫自己的国家,以此守护自己人民的人依旧是伟大的。
“……那么你是否已经明白我为什么不亲自出面,以‘阿巴那扎尔’的身份为荷塞亚斯开拓未来了?”
「当然。」
叶棠睁眼。
同样的决定她也做过。
人类的国家应该由人类去主宰。人类的道路要由人类去开拓。死去的亡灵,不属于人类的力量被当作为异闻、传说、故事、无稽之谈的一环就足够了。
阿巴那扎尔似乎笑了。
“我就将荷塞亚斯托付给你吧。”
他在月光里如轻烟一般摇晃两下,竟然说出了如同调侃一般的话:“尽管你已经稍微超出了人类的范畴。”
「是吗?我可是一直都把自己当人类看待的。我今后也会作为人类活下去。」
一人一影子在这一刻仿佛相视而笑,然而下一秒,叶棠的房门被打开了。
“……王后、乃醒嘞花(你醒了吗)……?”
大着舌头开了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在门口椅子上守着叶棠、结果守睡着了的艾玛。
艾玛一开门就惊悚地看到了两个巨神的身影,可是等她闭眼发出惊叫叫醒了总督府二楼、三楼的几乎所有人,她再睁开眼睛时又只看到坐在床边的叶棠了。
“欸、欸?怎、怎么会……?那、那两个超级、超级巨大的男人呢……?”
艾玛后退一步,结果自己把自己绊倒了。
亚瑟等人被惊醒,披了衣服拿上滑-膛-枪就往叶棠的房间冲,看见的便是艾玛一脸疑惑。
「你-睡-糊-涂-了?」
叶棠用唇语这么问艾玛,在叶棠房间里什么都没找见的杰诺德得等人没好气地瞪着艾玛,害得艾玛因为心虚与害怕低下了脑袋。
叶棠很仗义地站起,挡在了艾玛的面前,替她扛下了那些不友善的目光。
距离日出还有好几个小时,幽暗之中没人发现叶棠身上的睡裙之下多了一条项链,项链上挂着一个黑色的护符。也没有人发现叶棠的右手食指上多了一枚外观朴素的戒指。
更没有人发现叶棠的床上、在还带着叶棠体温的被子下面有一盏金灿灿的油灯。
“……为什么没有回来?”
阿拉丁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为什么灯神和戒神还没有回来!?”
轻薄的帐幔被风吹得轻轻摇摆,豪华的大床上阿拉丁像个疯子一样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
他很快就注意到自己右手食指上的戒指像洒入水中的盐一般逐渐溶解在空气之中。
“神戒!!我的神戒!!”
拿左手用力捂住右手食指的根部,像是只要这样就能摁住不断消失的神戒,阿拉丁却没有再摸到戒指的触感。
“怎么会……!?我的神戒呢!?戒神!戒神你在哪里!?”
用力在自己的右手食指上搓啊搓,把皮肤都搓红了阿拉丁才想起去摸自己一直宝贝地藏在怀里的神灯。
他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摸了块十遍才终于肯死心地承认怀里的神灯不见了。
“神灯!!我的神灯也不见了!!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
阿拉丁手脚并用地爬下大床,他四处寻找着神戒和神灯,只希望神戒和神灯是被自己不小心掉在了哪里。
可是阿拉丁失去的哪里只是神戒与神灯呢?
从花园里的大象与孔雀开始,皇宫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消失。精美的回廊花窗也好,喷涌着无限清水的喷泉也罢,所有东西都在阿拉丁的眼前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