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椿曾说过,待他用情至深之时,忘情会炸毁他的心脏,吞噬他的血肉与生魂。
身躯如何,霜绛年不清楚。
但生魂被吞,总不该是现在的模样。
此时他正站在河畔,全须全尾,也没有禁锢囚困之感,除了魂魄状态有些寒冷以外,一切都好。
河畔上开满了曼珠沙华,猩红绚烂的花朵蔓延向白雾深处,望不到尽头。
曼珠沙华见花不见叶,有天人永隔之意,相传它们盛放在在忘川河畔,引领亡者的前路。
他大抵是已经死了。
有无数和霜绛年一样的亡魂,向着河水流淌声的方向走去。
他们维持着死亡那一刻的状态,有的断了头,有的肠子流了一地,有的饥寒交迫,有的垂垂老矣。
他们面色凄苦,步履匆匆,然而一旦扑入忘川河中,痛苦的神情便平缓下来,露出了祥和的笑,最后沉入湖水之中。
“沉入河水之后,会怎么样?”霜绛年问。
一个声音回答他:“步入忘川河,抹消所有伤痛,平息所有怨憎,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入六道轮回,转世投胎。”
“如果不想投胎?”
“没有人不想投胎。如果不投胎,就要留在这里,一直承受临死时的悲苦与伤痛。”
“……可我并不觉得悲苦或者伤痛。”霜绛年茫然,“我感觉前所未有的好。”
生前他受忘情所困,任何情绪波动都会牵出疼痛,只能一边压抑自己,一边忍受永不停歇的钝痛。
而现在,魂魄已然跳脱身形之外,疼痛骤然消失,心魂仿佛飘然畅游于九天之外,轻松得让他有些不习惯。
他可以自在地笑、自在地哭、自在地想念一个人。
如果说亡魂会维持人死亡时的状态,那么他那一刻的感觉……是最深刻的爱恋。
忘川的声音又响起来:“你不可能永远留在岸上。五日之后,会有牛头马面惩罚不肯往生的亡魂,将你直接打入畜生之道。即便侥幸逃脱阴差的抓捕,你的魂魄受地府阴气影响,也会七日之后,自然消散。”
霜绛年坐在花丛之间,似乎全然不担心。
“会有人来带我走。”他笑着说。
“擅闯忘川,乃是扰乱生死的大罪,更何况没有生魂能抵达地府。你别再痴心妄想了。”
霜绛年无视了它的恫吓,反问道:“你在这里见过凤凰吗?”
对方沉默。
霜绛年接着道:“她就经常来这里一日游罢。来了又走,阴差亦对她无可奈何。”
拥有涅槃之力的人能超脱生死束缚,地府困不住她,她才能浴火重生。
“她曾在此间滞留上百年,打伤牛头马面无数,前些时日才自己跳入忘川河中。”那个声音忌惮道,“你与她,是什么关系?”
霜绛年放松地躺在曼殊沙华之间,花瓣殷红,魂魄雪白,微风拂动,花瓣在他身上勾勒出曼妙花纹。
他没有回答那个声音的问话,而是笃定道:
“我要等他来。”
*
晚些时候,大椿树所居的湖心岛起了雾。
白雾迷蒙,一个人影浮现在浓雾中,晏画阑带着一副冰棺登岛,水雾凝结在眉宇间,缀在睫羽上,如一粒粒晶莹剔透的泪珠。
他脸色如同这冷雾一般苍白,不似人,更似鬼。
“忘情发作了。”晏画阑神志恍惚,“我…我没有保护好他。”
大椿化出人形,眉头紧锁,落在冰棺前。
忘情掠夺生魂的场景极为凶煞血腥,他以为自己会冰棺里看到破碎的血肉与魂魄。
然而霜绛年毫发无伤地躺在冰棺里,面容恬静,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只是睡着了。
“他还活着,但醒不来。”晏画阑垂下眼睫,水珠落在冰棺上,“我能感觉到,他的魂魄不在这里,而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他的状态乃我前所未见。”大椿沉吟,“他身体的时间退回到了十六岁以前,无情道修为尽失,由无情道所结的金丹也不见了。”
“十六岁。”晏画阑怔忡,“哥哥植入忘情之时,就是在十六岁。”
大椿问:“解开忘情的钥匙可有寻到?”
晏画阑取出了九刺、拜月华和沾了血的箜篌簪。
三件神器在取出来的瞬间就浮动在空中,隐隐有神力将它们相连,呈三角形飞速旋转,自主落在了霜绛年的心脏上空。
钥匙开锁,一只银色机械蜘蛛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他心脏里逃了出来。
“忘、情。”晏画阑咬牙切齿。
就是它害哥哥至此!
他徒手抓起忘情,生生掰掉它的八足,在指尖碾碎,然后扭断它的躯干,咔嚓咔嚓嚼成碎屑。
按照时间逻辑,忘情本就不可能出现在的十六岁的霜绛年体内,但没有钥匙,它无法离开。它被时间法则的悖论折磨许久,早已残破不堪,刚逃出生天,却又遭此重击。
一件存在几十万年的成神之器,竟就如此毁灭在了血肉凡胎的愤怒中。
大椿心中生起感慨。
“你能感觉到他的神魂在哪里吗?”他问。
晏画阑道:“我做了梦,梦到哥哥在许多红色的花之间,能听到河水的声音。”
“那里是忘川河,亡魂转世投胎之地。”大椿道,“时间还来得及,只要你拥有……”
话音未落,麒麟的嗓音从浓雾中传来:“只要你拥有涅槃之力,便能随意来去于地府,接他回来。”
晏画阑护住了身后的冰棺,神情戒备:“仙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麒麟仙尊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枚火红色的蛋。
这枚蛋,给晏画阑一种血脉相连的熟悉感觉。
“……娘?”他惊异道。
麒麟仙尊点头,又摇头。
“我借了涅槃之力,以凤凰精血为她重塑肉|身,却召不回她的魂魄。这不是她,只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你失去的涅槃之力,就在其中。”
大椿提醒他:“一旦这枚蛋失去涅槃之力,就会迅速枯萎,连躯壳都不剩。”
“故人已逝,我早该从过去走出来了,否则怎会生出这些波折。”
麒麟闭上眼,幽幽长叹。
“——请把它拿去吧。”
晏画阑伸出手,触碰到了凤凰蛋。
收回涅槃之力后,他魂魄离体,跟随着心的指引,跋山涉水来到幽都山,找到了曼殊沙华盛放之地。
他打翻了试图阻挠他的牛头马面,在忘川河边的花丛里,望见了一个人影。
霜绛年莹白的魂魄沉沉睡着,眼下略有疲容,耳尖覆了寒霜,忘川河水打湿了他的衣角。
生魂在阴曹地府撑不过七日,五日已过,他已经失去了意识,魂魄变得非常虚弱。
但霜绛年始终没有趟入忘川,即便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他也留在岸上,笃信那个人会找到他,带他离开。
晏画阑跪下来,拥紧了哥哥。
他带着哥哥的魂魄杀出忘川河,向湖心岛飞去。
晏画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魂魄归体,直到霜绛年手指动了动,有苏醒的征兆,他才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醒来后的第一眼,他就看到了哥哥正脉脉望着他。
眼神清明,隐藏着难以察觉的柔和,好像水波里月亮的倒影。
晏画阑鼻尖一酸。
失去哥哥的时间里,每一秒都是折磨,心好像吊在万丈深渊上,只有一线希望牵着。若这希望灭了,他的心也就从此不复存在。
他说不出话,只是紧紧搂住哥哥,手臂用力到颤抖,仿佛要这么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低下头,吻住了对方的唇。
正吻得投入,晏画阑舌尖忽然被狠狠咬了一口,又被一脚踹出了冰棺。
他一手捂嘴一手捂
却见霜绛年坐起身,以手掩唇,眉毛好看地皱起,就好像在瞪一个登徒子。
“你是谁?”霜绛年眼尾微红,盛放着怒意,“怎么能对我做这种事?”
晏画阑懵了:“哥哥?”
“谁是你哥哥?”霜绛年取出手帕擦拭嘴唇。
晏画阑在他眼中捕捉到了陌生之意,心下一空。
“哥哥…不记得我了?”
霜绛年横他一眼,跨出冰棺,举目四望,似乎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晏画阑失魂落魄地跟上来。
是啊,哥哥的身体已经回到了十六岁,如果记忆也回到了十六岁的话,那时候,他们根本没有相遇。
那么多难忘的往事,难道就这么消失了?
霜绛年的背影渐渐淡出了浓雾。
“……别走!”
晏画阑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眼睛里空落落的,握住他就像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霜绛年眼波微动,仍是语声冷淡道:“我没有这样的弟弟。你到底是谁?”
晏画阑苦笑。
他努力调整了一下心态,揽住他的腰身,转而露出了一个自以为倾倒众生的笑容。
“——其实,我是你的夫君。”
霜绛年眼皮一跳。
晏画阑清了清嗓子,把嗓音压得低沉富有磁性:“故事是这样的:我们相逢在一个夜晚,美人落魄,逢英雄搭救,英雄对美人一见倾心,穷追不舍,久而久之,美人便动了心。”
霜绛年眼皮狂跳:“你是英雄,我是美人?”
“不。”晏画阑深情款款,“我是美人,哥哥是英雄。嗯,没错,是哥哥追的我,既然追到手了,可要好好珍惜。”
他拨开衣裳,露出半边肩头,做出我见犹怜之姿。
霜绛年直想拉拉他的脸皮,看他为何如此脸大如盘。
他的眼神泄露了杀意,晏画阑有些讪讪,可怜巴巴道:“我们成婚多年,连孩子都抱了三个,孩子他爹你可要对我负责啊。”
霜绛年呼了口气,压下怒火,踩他一脚,挣开了他的怀抱。
晏画阑不恼,笑嘻嘻道:“里面还有很多甜蜜的细节,等我一点点讲给哥哥听。”
霜绛年不想搭理他。
如果他真的失忆了,指不定要被这油嘴滑舌的孔雀骗得找不到天南海北。
大椿落在了晏画阑身边:“如何?”
晏画阑脸上笑容消失,神色低落:“失忆了,他不记得我。”
“不该这样。”大椿沉思,“待我查阅古籍。”
“不必了。”霜绛年在不远处插口,“晏画阑,你跟我过来一下。”
晏画阑凤眸被惊喜点亮:“哥哥还记得我的名字?”
霜绛年冷笑:“我还记得你骗我说你能复活。”
半晌,晏画阑才反应过来。
哥哥没失忆!
哥哥是因为生他的气,才装作失忆!
他被天大的惊喜砸晕了,冲过去抱起哥哥,抛起来,又接在怀中。
霜绛年正欲训斥这个小傻蛋,忽觉热乎乎的液体滴落在他颈间。
晏画阑撇着嘴哭了。
“我还以为是真的不记得我…我那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天都塌了……”
他内心的无措、恐惧还有失而复得的喜悦传达到霜绛年心间,让霜绛年一阵心软。
三界人人敬畏的孔雀妖尊,怎么这么容易就被他骗着欺负哭了呢?
“你骗我说能复活,是为了让我平安地取出忘情,我是知道的…但我还是忍不住生气。”他语调放轻,“对不起,是我做过火,吓到你了。”
“不要道歉,混账的是我。”晏画阑破涕为笑,“哥哥连生气都好有礼貌,我好喜欢。”
普天之下,明知被人骗了,还毫无芥蒂地说“喜欢你”的傻孔雀,也就这一个了吧。
——只对他一个人犯傻的傻孔雀。
霜绛年眼神柔和下来。
“只要能和哥哥在一起,怎么欺负我都行。”晏画阑嘿嘿笑着,“不如再拔我几根毛,在我脸上画几只乌龟,消消气?”
霜绛年故作冷硬:“让我把你扎成刺猬,或许可以考虑一下原谅你。”
晏画阑僵了一下,忍痛道:“……成交。”
霜绛年噗地一笑,扑在他怀抱中。
“罢了,”他弯起眼睛,“回来就好。”
他脸上浮起微笑,这个真心的微笑没有像以往那样被疼痛制止,于是他扬起唇角,更放肆地释放出喜悦的心情。
晏画阑说只要和他在一起,怎么都行。
他自己何尝不是?
霜绛年还记得,忘川河边,自己怀揣着对晏画阑的思念,在寒冷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再一次睁开眼,就看到了晏画阑的脸。
那时他便想对晏画阑说,睁开眼就能看到你的感觉,可真好。
还有,谢谢你,让我再一次等到了属于我的阳光。
*
情绪平复之后,他们并肩坐在大椿的树根上,敞开了喝大椿酒。
大椿自愧于提前取走晏画阑的涅槃之力,险些害他们身亡,于是亲手将千万年的心血之酒从树根下挖出,给霜绛年喝来提修为补身体,权当是赔礼。
一壶酒下肚,霜绛年就迅速从筑基期提升到了金丹期,甚至不用过天劫,就顺利结了一颗金丹。
……这活了千万年的老怪物,简直比系统给他开的金手指还离谱。
他想了想,没立刻喝第二壶酒,免得突破最早结婴的仙界记录。
“忘情呢?”他问晏画阑。
“已经取出来了。”
“在哪?”
霜绛年认为,忘情这等大凶之物必须毁掉。即便毁不掉,也一定要藏在隐秘之处,免得日后再度出世,为祸苍生。
晏画阑从孔雀羽耳坠里掏出了指甲盖那么小的一捧沙粒:“就剩这么点了。”
“……”霜绛年一时失语,“你毁掉的?”这好歹是神器!
“哥哥还要它有用吗?”晏画阑尴尬地露出了一嘴坚硬的白牙,“不好意思,一激动就上嘴了。”
“不,这很好。”霜绛年好笑,放松地呼了口气,“随便找个地方扬了吧。”
晏画阑把那些和普通灰尘一般无二的沙子撒在地上,就当给小菌子们施肥。
“我本来应该被献祭给忘情,神魂俱灭才对。现在的身体,却比从前还要好。”霜绛年狐疑,“你不会又和大椿做了什么交易吧?”
“绝无此事!”晏画阑高举双手,“大椿说哥哥的身体回归到了十六岁的状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也不知道。”
[哼哼。]系统得意地笑出了声,[仅凭大椿那等凡俗之物,怎么能做出让时间倒流的神迹?当然是本天道使者的功劳啦。]
霜绛年听到它的声音,倍感亲切:“是系统奖励?”
当时在姑灌山,他脑海里一片混乱,现在回想起来,系统确实给过他两个奖励,一个是[消除九州灭世隐患]的奖励,另一个是[好感度达到满额]的奖励。
系统:[‘隐患’毕竟还活着,所以第一个奖励被天道回收了。但是宿主,你还有可爱的我的奖励呀!]
[好感度满额大奖:最初的美好。]
[把时间拨回最初,在一切厄运尚未发生之前,还可以重新作出选择,走向更美好的人生。]
因为这个奖励,他才能保证身体和魂魄的完整,平平安安地坐在这里。
是系统保护了他。
霜绛年真挚道谢:“谢谢你。”
系统有点害羞:[咳咳,如果实在想谢我的话,就赶紧回来合籍吧!作为好感度系统,最好的谢礼就是能让我磕到宿主的糖啦。]
霜绛年道:“以后别再叫我宿主了,叫我霜绛年吧。好么?霜鹿小朋友。”
[嗯!]
他们道别了大椿,霜绛年坐在孔雀背上,向妖族疆域展翅飞去。
在他沉睡的这段时间里,仙盟击退了魔军,魔主和他的魔军从九州彻底消失,三界又恢复了往年的宁静。
霜绛年询问:“晏青他……”
晏画阑递给他一粒珍珠,还有一粒黑色的小石子。
“我父亲的鲛珠?”霜绛年惊讶地端详这枚珍珠,“怎么取回来的?这黑石子又是什么?”
“黑石子就是晏青。”晏画阑说。
这完全出乎霜绛年的意料。
鲛珠流落在魔主手里,当时晏青死后,魔主失控,事态紧急,霜绛年来不及说太多。他让辛夷看住晏青的尸身,就是为了防止晏青利用鲛珠复活。
现在鲛珠完好无损,晏青还变成了一粒小石子?
晏画阑道:“辛夷说,有人趁乱把鲛珠喂给了晏青。晏青复活后,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关了起来,容器一点点缩小,他一点点被挤压……到最后,就剩下这粒黑石子了。鲛珠掉了出来,完好无损。”
霜绛年确实能感受到里面微弱的生息和魂魄波动。
他曾说要将晏青关在匣子里,而现在,晏青却被困在了比匣子还要幽暗狭小的小石子中,生生世世,无法逃离,直到魂魄在痛苦中消磨殆尽。
比他原本的打算还要狠辣。
一个有些耳生的嗓音,突然出现在霜绛年脑海中。
“——绛年的想法甚好,我便取来借鉴。”
霜绛年微愕,问晏画阑道:“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一个男人的声音。”
“没有啊。”晏画阑说。
霜绛年怔了怔。
那好像是记忆深处,鲛人父亲的嗓音。
他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小时候听闻,鲛珠倾注了鲛人的全部感情,年迈的长辈说,在落泪成珠时,鲛人会将一丝魂魄注入其中。
传说鲛珠有自己的意愿,它们会为了守护同族而甘居深海,组成保护神殿的结界,也会为了救下所爱之人,起活死人肉白骨之效。
或许这传说是真的。
是啊,他的鲛人父亲恨晏青恨入骨髓,怎么会甘愿让晏青复活。
想必晏青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妄想着假死之后以鲛珠金蝉脱壳,却被鲛人王撞了个正着。
从小石子里,似乎传来了晏青绝望的情绪。
霜绛年低声笑道:“这才是……大势已去啊。”
待泉客岛的魔毒自然消失,他会将母亲和鲛珠一起葬在泉客岛,然后把晏青,投进海沟最深处。
黑暗与寒冷,将永远与之为伴。
*
早春已至,妖族境内冰消雪融,妖王宫中碧柳拂轩,红杏窥墙,正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
春意绵绵,勾起妖族身内的火焰,亦勾起他们心中的柔情。他们梳洗皮毛的频率比往常高了十数倍,也突然爱唱歌了,上个奏折就手舞足蹈、当朝高歌的臣子比比皆是。
万众瞩目的上巳节即将到来——那同样也是妖王正式与妖王妃合籍之日。
他们的故事写成了几十个版本的话本,在朝野间传唱,话本里的妖王妃像是天神下凡,总能在妖王危难之际,变成各种模样的化身,降临凡间,搭救妖王。
有的妖怀疑话本的真实性,不过很快就有经历过魔主一战的边关将士们站出来,证明王妃殿下破了诸天天魔万象阵,还亲自前往第一线战场,从魔主的手里救了满城军民。
至于王妃曾修过无情道?
整个三界,只有仙盟的几名仙君知晓此事,麒麟仙尊迫令他们发了天道誓言,将这个秘密永远埋在了心底。
上巳节前夕。
不知何处宫院里传来野猫叫|春之声,晏画阑心里痒痒的,不由抖了抖羽毛。
他化作了一只床榻那么大的孔雀,而霜绛年拿着一把小梳子,为他梳理艳丽的羽毛。
梳到尾翎的时候,晏画阑抖得更厉害,好像随时要抖开尾翎,朝他开屏。
“忍一忍。”霜绛年拍拍他的翅膀,“丞相说,明天游街的时候随你做什么。”
“都是什么破礼仪!”晏画阑悲愤大叫,“成婚前要互相梳洗原身,分明就是在调|情,就这样,谁还能忍到明天?”
“我也觉着。”霜绛年剃掉一根孔雀杂毛,面无表情道,“那不如,花舟游街双修示众的破规矩也改了吧。”
晏画阑蔫吧着不说话了。
宫侍在外面通禀:“霜鹿小殿下给王妃殿下带来了贺礼,说是王妃殿下一直想要的东西。”
“他人呢?”霜绛年问。
“小殿下已经走了。”宫侍回答,“他让小人传话,说‘尽管用,不用谢’。”
“拿进来吧。”
宫侍将装了贺礼的储物戒指端送上来,然后退下。
晏画阑梳完毛,感觉每一片羽毛都沾着哥哥的爱的味道,顿觉容光焕发,明日去游街定然是俊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接下来,轮到他为哥哥梳洗了。
妖王寝殿里造了一方池子,专供霜绛年变成鲛人之后在其中栖息。
趁霜绛年去脱衣服的功夫,晏画阑拿过那枚储物戒指,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好奇地一件件看了起来。
“哥哥,‘龙阳十八式’是什么?”纯洁的声音传了过来。
霜绛年刚下了池子,闻言呛咳了几声。
偏偏他已经化出了鱼尾,在岸上的行动力不如孔雀,想抢画卷也抢不过。
他无可奈何地趴在池边,皱眉问:“哪里来的?渔回又给你乱看东西了?”
晏画阑无辜:“霜鹿的合籍贺礼呀。”
《龙阳十八式》只是其中一件,除此之外,各色春|画、助|兴器具和春|药林林总总堆了满床。
他终于明白为何霜鹿不肯亲自拿给他了。
那分明就是怕挨揍才逃跑!
一个恍神,晏画阑便翻开了那副画卷,掠过其中内容之后,他脸色慢慢涨红起来。
“‘王妃殿下一直想要的东西’?”晏画阑蹲在池子边,似笑非笑道,“没想到哥哥如此欲|求不满。”
“不是。”霜绛年头疼。
“那是什么?”晏画阑凤眸弯起,“霜鹿说哥哥想要,那肯定不是空穴来风。哥哥真的从来没想过要这些东西?”
霜绛年仔细一想。
……还真是。
此前有一段时间里,乐桃情有关“瘫着的死鱼”一直是他的心头之痛,后来他在海底神殿里和晏画阑双修,向系统兑换丹药的时候,他确实想过要常备一些这类东西……
霜绛年薄嫩的耳尖染上了红晕。
正出神,他忽然“嗯”地哼出了声。
“你……”他回头看向鱼尾。
是该轮到晏画阑为他清洁鱼鳞了,可晏画阑为什么要用手?
霜绛年不自在地躲了一下,扬下巴示意晏画阑:“那边有专用的刷子。”
“哥哥细皮嫩鳞,用刷子会磨疼。”晏画阑煞有介事道,“三界最尊贵的鳞,当然只有三界最漂亮的手才能配得上了!”
霜绛年只好妥协。
说来奇怪,晏画阑的手不像刷子那般有许多毛,却比刷子更麻痒。
霜绛年曾听说过婚前清洗的礼仪,宫里的妃子在侍寝前都要接受清洗,宫侍往往手法粗暴,对待她们就像对待即将使用的工具,其中有太多的羞辱和无奈。
妖王宫里的规矩本来也是如此,但晏画阑硬是改成互相梳理,还将梳洗工具弃置不用,改为亲自上手。
有温度的手掌,远比冰冷的工具多了温情。
划过腰间细腻鱼鳞的时候,霜绛年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纹路,鱼鳞竟也因为这纹路的鲜活,而微微泛起热度。
霜绛年将脸埋在手臂间。
这或许就是属于晏画阑的细心和温柔?
正想着,他的下颌就被勾了起来。
“脸热了?”晏画阑低沉的嗓音里带着挑|逗,“看着我,哥哥想让我对你做什么,直说。”
霜绛年注视着他深情的双眸,然后视线向下……一言难尽地看向他鼻下的一行血迹。
细心温柔?
不过是色|批想亲自享用罢了。
霜绛年撩起水帮他擦拭掉鼻血,竟然发觉自己对这个色|批的憨憨行为,竟然有些习惯了。
擦掉鼻血,还是俊得一表人才。
少说几句离谱的话,气氛还能继续旖|旎。
霜绛年尽可能把憨批的形象忘在脑后,重新酝酿起刚才的情绪。
“我想……”
“想什么?”晏画阑问。
霜绛年抚上他的脸:“我想吻你。”
他略微眯起眼睛,桃花眼弯起一个引诱的弧度,好像深海的鲛人趴在船舷上,用歌喉引诱水手坠入深海。
因为忘情的限制,长期以来他都处于防守一方。
或许是时候随心展露出进攻欲,逗一逗这只纯情的鹌鹑了?
果然,撩|拨之下,晏画阑的喉结性|感地滚了滚。
他强压住狂跳的心脏,问道:“就只是想吻我吗?”
霜绛年枕在臂弯间,湿漉漉的眼睫毛卷起来,睨着他,发出了一声湿而软的鼻音:“那你猜,我还想要什么?”
晏画阑嘴唇开始抖。
脸上红彤彤地烧起了火。
霜绛年见势不妙,一把按住了对方手上止鼻血的穴道。
很好,晏画阑屏住呼吸,艰难地撑住了!
霜绛年觉得这种时候还要求对方正常对答,实在太为难纯情鹌鹑了,于是接过话,自问自答道:“……我还想咬你。”
晏画阑想象中的自己,邪魅一笑:“尽管咬,咬紧些,咬死我吧。”
实际上的晏画阑,脸蛋烫得能煎蛋,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出,就捂住鼻子,落荒而逃。
看着他逃去的背影,霜绛年沉入了池水里。
方才他还能一脸淡定地撩人,殊不知眼中已经溢满了水雾,只能撩来凉水,给自己的脸降燥。
论经验,他们同样空白,只是他比晏画阑更会演戏罢了。
霜绛年闭上眼,回想着刚才大孔雀好看又好笑的样子。
平时满脑子黄色废料,看不出来还挺羞涩。被撩到爆炸、还在强自忍耐的孔雀,实在太可爱了。
口口声声说要花舟游街,最后不好意思的,肯定会是晏画阑自己吧。
霜绛年的猜测没错。
晏画阑,开始临阵后悔了。
一整晚,他都辗转难眠,满脑子想着明天在花舟上他不会因为场面过于刺激血崩而亡,连医师怎么部署、怎么填写体面的死因、遗产怎么分配都想好了。
最后他打算动用金钱的攻势!
平时他的花舟都安排小童撒花瓣,这一次,他打算当街撒上品灵石。
这些灵石倒不是从国库挖来的,也不是从给哥哥的聘礼那取来的,而是麒麟仙尊——麒麟仙尊对他们有愧疚之心,以仙盟贺礼的名目,把他一千多年攒下来的私房钱都送给了他们,足足有十万三千一百四十块上品灵石。
晏画阑计划通。
只要他撒钱够多,过节的子民们捡得够殷勤,就没人注意他在花舟上有没有被撩得脸红!
上巳节热闹的气氛,从清晨第一束晨曦开始。
小妖们早早在朱雀大街两边等候,争相讨论站在哪里视野最好,两边楼阁上也挤满了妖,还有许多闻讯而来的异乡人族。
足有几十米宽的花舟从宫门启航,贴近地面飞行。妖王和王妃并肩而立,两人皆是一袭金线正红的凤袍,袍尾拖在身后,合并成凤凰呈祥的图腾。
霜绛年容貌本来清柔,上了些淡妆,衬得艳若桃李,明艳更压那凤袍三分。
晏画阑望着他,眼神痴迷。
霜绛年从袖子下戳他手心,给他使眼色,提醒他注意形象。
只是单纯地横了他一眼,都美得让晏画阑心跳骤停。
这样的哥哥,他可舍不得给别人看。
晏画阑想起了自己的金钱妙计,打了个响指:“撒!”
红色的小锦囊如落花般从天而降,小妖拆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两块上品灵石。
整街轰然。
捡一个红包找道侣,捡两个红包养孩子,捡三个红包这辈子都吃穿不愁了!
然而在最初的兴奋头过去之后,还是有许多锦囊落在地上,无人去捡。
他们都在踮起脚,探出头,好奇地看花舟上的妖王妃长什么模样。
看了第一眼,就很难再移开视线了。
可不是么?灵石没有了可以再挣,但这么美的王妃殿下,这次看不到,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一个时辰之后,花舟游完了整条朱雀大街,开始向上飞升。
它越过楼阁,高过远处国师的占星塔,飞向广袤无人的苍穹。
渔回向晏画阑道:“花舟已经开启了自动平稳运行,陛下请便,臣就不打扰您了。”
晏画阑茫然:“原来花舟会飞到空中啊。那双修也是在空中?”
“当然了。”渔回嘴角一抽,“不然陛下还要让别人看吗?”
晏画阑挠了挠脸颊:“我还以为……”
“陛下,那都是古籍里的陋习了,我们妖族现在可是文明社会。”渔回一拱手,“微臣告退。”
他离开之后,花舟上只剩了晏画阑和霜绛年两人。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忽然一起笑出了声。
他们心里同时想:早知如此,之前何必那么纠结紧张,还预备做出多大的自我牺牲……
耳边安静得只有风声,还有所爱之人的心跳声。
霜绛年抬眼望着他,等待着他。
晏画阑屏住了呼吸。
他身后已现出了修长华丽的尾翎,向哥哥开屏、取悦哥哥就像呼吸一样镌刻在他的本能里。
然而现在,他每一根尾翎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放,就像紧张时,连呼吸长短都难以控制。
每一根尾翎该翘起什么样的弧度、角度和面向如何、震颤的频率如何;怎样才能发出最美妙的“沙沙”声、怎样才能展现出它最完美的一面……他心乱如麻,尾翎变得僵硬而沉重。
或许他该说出来。
遇到困难的时候求助于对方,不就是道侣之间的相处方式么?
于是晏画阑弱弱开口:“哥哥,我紧张。”
因为紧张,嗓音都有些嘶哑了。
霜绛年一笑,走过去吻了一下他的唇:“现在还紧张么?”
“嗯。”晏画阑握住他的手,手指冰冷,“一想到这是一生唯一一次,我就紧张……发抖。”
“唯一一次?谁说的。”霜绛年笑道,“只要你想,以后朝我多少次开屏都可以,春夏秋冬,随时随地,我都会认真看。”
“说的也是。”晏画阑笑叹,又惴惴不安起来,“但以后的每一次,都应该像第一次一样珍惜才对,如果我不够完美……”
“我记得你说过,要把我锁起来,逼我看你开屏?”霜绛年笑了,“那时候嚣张,现在倒是怕……唔。”
那等不堪入耳的黑历史,晏画阑一听就脚趾扣地,耳廓羞红,连忙用嘴堵住了哥哥的话声。
不知何时,霜绛年似乎听到了微风拂过林海,森林漾起翠涛的声音,暖风温柔地撩动绿叶,沙沙沙……
他睁开眼,满屏绿云在他眼中徐徐绽放。
“我哪里舍得真锁哥哥呀。”
晏画阑望着他,笑容在绚烂的尾翎之间,格外纯澈甜美。
“我那是,要把哥哥锁在我心里。”
把哥哥锁在他心里,看他开屏。
——日日夜夜,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