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之人多形色狰狞,而此时,霜绛年的情绪很平静,就好像这样的场景已经在他脑海中想象过很多次,现在不过是简单地把它说出来。
半晌沉寂之后,晏青才问:“你就不怕我自尽?如果我死了,诸天天魔万象阵依旧会发动,活祭这城中一万生魂。”
“请便。”霜绛年睨着他。
晏青没能在他眼中找到丝毫慌张。
“如果你想死,在之前那六十多万个时辰里,你早已自尽身亡。像你这样的人,只要有任何一丝生机,都会紧紧攀附,绝不放弃。”
霜绛年露出了一个冷淡的微笑:“而且,如果你现在死了,之前那六十多万个时辰,不就全都白熬了?”
晏青低下了头,凌乱的发丝遮掩了神色。
“是啊。”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霜绛年冷道:“告诉我阵眼在何处。你只有一次机会,否则以一万生魂换我心头大患彻底消失,也未尝不可。”
晏青直接告诉了他答案:“在军械所。”
九刺始终在窥伺他的性命,他没办法拖延时间。
只不过,军械所乃妖族军队重地,还有他的徒弟辛夷在那里。即便晏青不拦着,像霜绛年这种没在妖族露过面的人,想进入其中定也困难重重。
军械所戒备森严,飞天灵马刚刚降落,便被几名妖族将士包围。
霜绛年取出一块金令牌,呵道:“妖王御令在此。无关人等速速退避!”
消息传到了城墙之上。
辛夷听了汇报,皱眉道:“你说有人擅闯军械所?大敌当前,极有可能是敌方派来的奸细。怎么不拦下来?”
士兵:“回将军,那人带着妖王御令。”
妖王御令,见此令者,如见妖王本人。晏画阑性子独,猜忌之心极强,自他上任以来,还从未将御令假手他人。
“或许是偷盗而来。”辛夷半信半疑,“那人什么模样?”
“这……”士兵吞吞吐吐说不出个准话,半晌才总结出一句,“他长得很好看。”
仔细一看,他黝黑的脸颊上还沾了红晕。
“啧,没用。”辛夷招手让他滚开,“也不知道怎么进的军队。”
她化作一头黑虎,亲自奔向军械所。军械所里弯弯绕绕,沿途的士兵为她指明了闯入者行进的方向,甚至有些暗道,连辛夷也是第一次知道。
一直到了军械所的地底,辛夷踹门而入,在看到眼前景象之时,猫瞳缩成一条细缝。
这处秘密的地底空间极大,空气充斥着陈腐的腥臭味,只有常年杀人放血的刑场或屠宰场才会有这般浓郁的气味。
放眼望去是庞大繁复的阵法……不,这里只是阵法的冰山一角,在看不到的地方,阵法还在向外界延伸。
这般凶戾的阵法,绝对不能留!
在阵法最繁复凶险的地方,站着一个推轮椅的人,背影是极好看的,有几分熟悉。
霜绛年回头,举起妖王御令,眉目冷肃:“半个时辰之后,诸天天魔万象阵便会自主发动,将城中一万将士炼作魔毒。事态紧急,请辛夷将军配合我破除阵眼。”
见到他的脸,辛夷一愣,和那个被她嫌弃的士兵一样,她红着脸,弹出了一对虎耳朵。
这时候她才体会到那个士兵的感受——什么长相?她这样的莽夫形容不出来,反正就是好看到说不出话啊。
辛夷轻咳一声,忙不迭躲开视线,招呼身后将士:“各将士听令,听凭王妃殿下吩咐,全力破除阵法!若有懈怠,军法处置!”
士兵从她身后鱼贯而入,霜绛年通过系统的帮助,将破阵之法传达给每一名士兵,自己则巡回督查。
“辛夷。”一个宽和而沉稳的嗓音忽然响起。
辛夷身形一震。
这个声音她很熟悉。三百多年前,就是这个声音指导她修炼之法,引领她在战场上冲锋。
她看向声音的来源处,猫眼圆瞪:“师父?!”
霜绛年眼神微凝。
辛夷的大将军之位继承于晏青,她是晏青的徒弟,也是他的崇拜者。
“故去”多年的师父重现在眼前,她的立场恐怕会倒向晏青。
为了避免他们师徒相认,霜绛年已经用了隐蔽的障眼法将晏青藏起来,但还是抵不过两名妖尊的实力。
辛夷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之色:“师父,您还活着?”
“辛夷,”晏青笑容慈爱,“你说过师父是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你永远会听师父的话。还记得吗?”
辛夷咬唇:“当然记得。”
晏青抬眼瞥向霜绛年,微笑道:“那就杀了他。”
辛夷不作犹疑,出爪如电,利爪擦过霜绛年的发丝,最后却落在了……晏青颈间。
晏青仍是笑意宽和:“辛夷,你可没听清师父的话?”
“听清了。”辛夷抬起眼,目光坚毅,“但他是王妃殿下,他手上的御令代表着妖王亲临——天地君亲师,身为臣子,我有义务阻止师父的弑君之行。”
晏青笑容渐寒:“晏画阑坐上妖王之位不过两年,却把你驯服成了一条好狗。”
“他当得上这妖王之位。如果他做错了,我会反抗,但师父您——”辛夷咬牙道,“师父您早已入魔,我不知道为什么您还活着,但在一百二十年前,您入魔的当天,按照我族律法,就当枭首示众!”
她曾经为此消沉,但在这与魔族相抗、妖族风雨飘摇之际,她的立场决不能动摇。
一只手轻轻拍落在她肩头,霜绛年宽慰道:“晏青是魔主,这杀阵亦是他所布。辛夷将军,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辛夷银盔微颤,最后重重点了一下头。
破解阵眼的士兵纷纷回报。
“西南部已破除!”
“东南部已解决!”
……
解决了诸天天魔万象阵,霜绛年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下来。
“系统,晏画阑那边怎么样?”
[暂落下风。不过他还未使用吞噬之力,一旦他开始吞噬魔毒,解决魔主不成问题。]
头顶上方传来震动,碎石落下,军械所的地下犹然如此,足见斗法激烈。
他们来到地上观战。
远方阴云密布,磅礴的灵气撕裂天空,隐隐有电光流窜,仿佛一场足以毁灭妖族整片疆土的大风暴。
魔气缭绕中,庞大的孔雀啄击着大鹏的颈项,吞噬他的力量,大鹏的铁翅不断击打在他身上,利爪在双方胸腹间抓挠,与羽毛摩擦发出刺耳的金石之声。
这场斗法的规模远超妖尊之战,魔主便已是三界中的绝世强者,而用出吞噬之力的晏画阑竟更胜一筹,让魔主毫无还手之力!
魔毒从他们羽翼间溅落,瞬间侵蚀掉整片树林。
辛夷骇然:“晏画阑也入魔了?”
“不。”霜绛年道,“他在吞噬魔主的力量,掌控魔毒,化为己用。”
晏青忽然笑了一声。
“大势已去。”他话音里有轻松之意,“这样也好,我终于能解脱了。”
霜绛年看向他。
不知为何,他感觉晏青此时非常愉悦,就好像即将达到他渴慕已久的终点。
这种不详的直觉,让霜绛年心生警惕。
晏青接着道:“你知道与魔主共存的感觉吗?被万般魔念淹没,亲身经历无数心魔的过往,承受它们的悲伤、愤怒、嫉恨……有时候,连我也会迷失其中。”
霜绛年与他对视,看到了晏青眼中疯狂的笑意。
“你觉得,”晏青盯着他问,“如果晏画阑与魔主融为一体,最终的结果是他吞并魔主……”
“还是魔主吞噬他?”
他嘴角扬起,在无声的狂笑中,突然倾身撞向九刺。
霜绛年立即撤开九刺,猝不及防之间,其中一枚银针被晏青双指夹住,反手刺入晏青自己的丹田。
妖丹破碎之声响起。
仅仅九分之一的概率,晏青赌赢了。
霜绛年连忙用出治愈术,但晏青妖丹破碎,除非神迹,已是回天乏术。
晏青惜命,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自杀?
为了挑拨他和辛夷的关系?
……不,是为了害晏画阑!
霜绛年抬头遥望天际,瞳孔骤缩。
失去了晏青的掌控,天空中的魔主停顿了下来。
无数心魔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主心骨,群蛇无首,当即陷入混乱。大鹏之形飞速消散,魔毒如几万条黑蛇般扭曲挣扎,四散飞窜。
失去主心骨,又没有血肉之躯供它们寄生,它们很快就会消亡。
但它们不想消失,它们想存活。
宿体…美味而强大的躯体…可以容纳魔毒、伴随它们永生的血肉之躯……
所有扭动的黑蛇都停止了逃跑,它们齐齐回过头,无数双蛇眼对准了晏画阑。
想要的宿体,这里不就有一个吗?
晏青模糊地感知到了魔主的想法,他看向额间尽是冷汗的霜绛年,嘴角扯起一个虚弱的笑。
“我运气不错。”晏青的脸色迅速惨败下去,“而晏画阑的运气……又怎么样?”
最后一个字吐出口,他的眼睛便凝固了,头软垂下去,失去了生机。
晏青死了。
魔主却还活着!
“看好他的尸身,绝对不要让任何人靠近。”霜绛年咬牙吩咐辛夷。
然后他就跨上灵马,奋力向城外的战场奔去。
战场中心。
晏画阑不知晏青已死,他还在掠夺魔毒,欲削弱魔主,将其置于死地。
可是忽然间,方才还百般抗拒的魔毒转了性,逆流而上,不受操控地扑向他的四肢百骸!
多过他承受限度千百倍的心魔袭来,晏画阑痛苦地大吼一声,身形淹没在了蛇群之中。
天地为之一暗,无数毒蛇流窜化作风暴,以躯壳为中心旋转。狂风咆哮着掀飞了城墙上的将士,所过之处,山岳夷为平地。
几息之后,魔毒聚合成巨大孔雀之形,出现在了高耸的城墙外。
它不是晏画阑,而是新生的魔主。
漆黑的羽毛如铁齿利剑般覆盖全身,它双眸喷薄着墨绿的魔火,利爪压下,轰然之间,城墙应声倒塌。
它眯起眼,睥睨脚下诸城。
巍峨雄浑的城池犹如豆腐搭建的玩具城,而那些向他发起反击的高阶妖修,则是随便能踩死在脚下的蝼蚁。
蝼蚁发出震耳的嘶吼,对魔主来说,那却是蝼蚁临死前细若蚊蚋的叹息。
“决不能让它踏入妖族半步!”
“誓死抵抗!!”
“冲啊啊啊——!”
孔雀高亢一声,凤眸弯起一个邪肆的弧度,冲着妖族将士们喷出熊熊烈火。
足以融化一切铠甲的高温袭来,将士们虽视死如归,将死之时,心中也不免寒凉。
却在此时,一道人影冲来,挡在他们身前。
白衣猎猎,青丝飞扬。霜绛年放出敛境砂吸收魔火,手持箜篌簪,以簪为剑,斩去溢散的魔毒。
“晏画阑!”他朝孔雀大喊,“他们是你拼死要守护的子民,你难道要亲手毁掉你所珍视的一切吗!”
但是太远了。
晏画阑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除非他进入魔主内部,找到晏画阑的本体。
这需要时间。
敛境砂曾是药王用来收集材料的神器,它可以收纳一切事物,在魔毒面前,勉强能撑一段时间。
霜绛年回身向妖族将士道:“所有人离开这里。别管城池,能跑多远就多远!”
将士们看到了他手里的妖王御令:“您怎么办?”
“我……”霜绛年还未及回答,手中箜篌簪稍慢,一条毒蛇便伺机缠住了他的手腕。
在触碰到他肌肤的瞬间,所有肆虐的魔毒都停了下来,缓缓扭身,探向霜绛年。
其他血肉都变得不再诱人,它们的全部所欲所求,只有眼前这个人。
魔毒倾倒而下,如无数条毒蛇般,顷刻间吞没了霜绛年的身体。
它们没有鳞片,比起蛇类更像肉|质的藤蔓,滑|腻柔软,紧紧贴着肌肤,亲密地盘绞住他的脖颈、腰肢和膝弯。
它不想伤害他。
它只想和他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
魔主的最中心处。
晏画阑就像是它的心脏,搏动着,供给它们赖以为生的血肉。
无数细小的魔毒连接了他的每一根血管与经络,他俊美的脸上爬满瑰丽的魔纹,凤眸痛苦地眯起,其中满是黑雾。
他的神魂仿佛落入了深海之中,这海是无数心魔汇聚的海,心魔们模仿着它们生前的模样,化作一条条狭长扭曲的人形鬼影,被堆在一个密闭的容器里。
无数人形鬼影挤来,晏画阑几乎无法呼吸,他竭力伸手想要向上,却有更多心魔压过他,捂住他的口鼻,拽他向下。
每触碰一个心魔,那心魔生前的执念便化作图景,在他脑海中流淌。
有些心魔是力量,天赋受限,毕生所求便是结丹,即便剖取他人金丹,以身换之;
有的心魔是人,疯狂爱慕一名女子,哪怕是弑其夫、囚其身;
还有的,甚至只是饥荒之时,杀人放火也要喝上一口带着米粒的粥……
执念无穷无尽,恶毒的念头充斥着晏画阑的心神,黑暗的大海看不到边际。
嘈杂的恶念无所不在,他只觉心中狂躁无比,迫切地想要撕碎什么,毁灭什么。
恍惚间,晏画阑触碰到了一个特别的心魔。
这个心魔的人形很完整,五官清晰,只有非常强大深重的心魔形态才会无限趋近于活人。
这个心魔,是晏青的模样。
在晏画阑碰到它的刹那,便被卷入了一段记忆幻影中。
他似乎走在妖王宫的宫道上,身旁走过文武朝臣,无数赞颂之声传入耳畔。
“晏青殿下,天之骄子,栋梁之才!”
“恭喜殿下,年纪轻轻便接手了妖族大军,这可是所有人毕生难以企及的终点。”
晏青谦逊地行了一礼:“您老过誉了。”
“殿下礼贤下士、虚怀若谷,妖族小辈无人能出其右。陛下在您身上寄托着厚望,这么看来,下一任妖王,非殿下莫属。”
晏青摇头,眼中沁出真挚的笑意:“凤凰陛下千秋万代,本尊为她镇守疆土,便已心满意足。”
他想守护她一辈子。
行军前,晏青进宫拜别母亲。
巨大的梧桐树下吊着一只秋千,凤凰未穿冕服,只着一袭轻薄的裙装,橘红如火的衣带随着秋千轻晃,掠过优美的弧线。
凤凰笑容明艳:“来,乖儿子,陪娘荡荡秋千。”
晏青单膝跪地:“陛下,儿臣还有要务在身,恕儿臣无法作陪。”
凤凰长眉微挑:“什么‘陛下’、‘儿臣’的?别学那些老家伙,被规矩束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一股柔和的灵气扶起晏青,晏青站起身,恭敬道:“母亲,我要走了。”
“一路平安,早去早回。”凤凰笑着说,“回来之后多休息一段时间,生活可不止修炼和军务。”
晏青点头。
他像一张弓,时时刻刻紧绷着,只知向前,不知停歇。他想满足母亲对他的期待,也不让朝中众臣失望,更想成为妖族子民们心中的希望。
金翅大鹏所到之处,战无不胜,他麾下从未有一名将士牺牲,周围永远都是歌功颂德之声。
直到这一战打响。
魔修大举犯境,他独木难支,为了麾下将士们的安危,他照旧咬牙硬撑,没有叫援兵,一个人死守到最后,直到失去了意识。
醒来后,凤凰坐在他榻边,银红纱帐掩映着她的脸,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晏青想下榻行礼,却发觉双膝之下,没有任何知觉。
他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直起身,颤抖着手摸向小腿。
凤凰扶他躺下,美眸中划过一抹痛惜。
她轻拍着他的手背,安慰道:“你太累了。歇在娘这儿,多休息一阵吧。”
刚展翅的大鹏,还未开始翱翔,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件事震惊朝野,初时前来探望晏青的朝臣都满怀真情实感,半年之后,前来探病者稀稀拉拉,比起关心他,更像是来看笑话。
探望之后,不免有闲言碎语传入耳中。
“你说,殿下日后还能上战场吗?”
“双腿残缺,经脉不畅,修炼和灵气恢复速度将大打折扣。将军之位怕是不能胜任,还是在王宫里做个闲散皇子罢。”
“可惜了一身凤凰血脉。”
“倒也不可惜。听说了吗?陛下要第二枚蛋了,到时候,他就不再是唯一的皇子,凤凰血脉也有了其他传承。”
“怕是要失宠吧。”
“该!让他独吞军功,这就是他的报应。”
“嘘……”
晏青手中茶盏,攥作齑粉。
再后来,除了匆匆而来又悻悻而去的医师,就再没有其他人来了。
边关告急,他无法去战场,凤凰便要代他守卫边疆,几个月才能回宫来看他一次。
每次回来,凤凰也丝毫不提让他重新上战场之事,而是拉着他吃喝玩乐,引着他见各色美人。
而徒弟辛夷仍是三天必来看他一次,这次,她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
“陛下说,下个月将擢选定边左副将军,为师父分忧。若我能得选,保卫边疆、驱逐魔修的重担分一半在我身上,陛下能轻松一些,您也能安心养伤啦。”
她笑容娇憨纯真,别无他意,只是真真切切地想帮助自己的师父。
晏青面上微笑着夸她“长大了”,眼中却涌动着黑沉的恶念。
凤凰,是再也不会让他回战场了。
天之骄子一朝失势,曾经潜藏的怨怼都浮出水面,背叛者磨刀霍霍,所有人都想取代他,更可悲的是,无论有意无意,所有人都在忘记他。
所有人都在向前,只有他停留在原地,被远远抛在身后。
他将不再是妖族唯一的将军,不再是母亲唯一的儿子。
晏青仍然强撑剧痛,修炼满十二个大周天。午夜之时,他再也按捺不住,在修炼中走火入魔,口中咳出黑色的血液。
夹杂了剧毒的黑色黏液落在手心里,像有生命的水蛭一样微微扭动。
晏青捧着水蛭靠近窗前停落的灵鸟,在灵鸟恐惧的嘤嘤啾啾声中,水蛭顺着它的七窍爬进它体内。
他心神一动,黑色黏液便开始搅动灵鸟的五脏。灵鸟凄厉尖叫,最后彻底失去了生命。
晏青把这些黏液命名为“魔毒”。
他用自己的心魔喂养它们,用自己的血肉供它们栖息。
而魔毒也为他提供源源不绝的力量,还让他……重新站了起来。
擢选定边左副将军的当日,晏青在满朝文武面前出现,英姿勃发,风头比从前更盛。
前来参与擢选的军士大呼着“上天开眼,天佑我族”,晏青却能感觉到他们的心魔——一个个都在暗地骂他,夺了他们晋升的机会。
清冷的门庭再次热闹起来。
晏青端坐于一片赞颂声中,深知这世上没有情,有的只是弱肉强食。若想让别人永远只听从于自己,唯一可靠的方式,就是让他们做选择。
二选一:听从他,或者死。
晏青开始用魔毒来威胁、控制臣子。
他的党羽日渐丰满,任何不肯服从于他的人,都会“意外”沾染魔毒,暴毙身亡。
久而久之,魔毒在三界的名声愈发响亮,仙盟立了规矩,所有沾染魔毒者都会被就地格杀。
晏青的野心越来越大,妖族早已满足不了他,他在三界之中上下求索,探知如何获得更强大的力量。
从古籍上,他得知了鲛人血肉的妙用,便组织党羽,屠杀了所有雄性鲛人,豢养幼年和雌性鲛人,为己所用。
屠杀全族这种事,即便在灵兽中也极为少见。这一次残暴的行动,终于惊动了凤凰。
凤凰下令彻查此事,自己则暗中试探晏青,果真发觉了不妥。
她最疼爱的大儿子,早就身染魔毒,入魔已深,而且,他就是此番鲛人之祸的罪魁祸首。
“臧青山,是你以前最喜欢的地方。”凤凰凤眸微红,抬手结下层层封印,“护你性命,将你封印在此地,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晏青困在地底,浑身绑缚二十八道铁锁,他仰头看向母亲,嘴角微微牵起:“连你也背叛我。”
他笑着,胸中却涌动着绝望与愤怒。
凤凰调头离去:“若你能想通,百年之后魔毒尽消,自可从这封印中离开。”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座监牢留有一道缝隙,通往阳光与雨水。晏青的生命,总归不是全然漆黑。
凤凰或许是想为他留一丝希望,希望他终能向善。
而浑浑噩噩之间,晏青身上的魔毒竟然从缝隙中游离而出,慢慢强大起来。
透过魔主的眼睛,他看到了凤凰孕育的另一颗蛋。
蛋壳莹白圆润,里面的王弟正在酣睡,轻轻打着小呼噜。
就因为这个吗?
就因为这个,他不再是凤凰唯一的孩子,所以凤凰才不再需要他,于是把他封印在永无天日的地底?
嫉妒和仇恨席卷了晏青的神志,心魔终于完全取代了他的理智,他神魂漆黑,再无一丝光亮。
他筹谋许久,在旧部的帮助下盗走了凤凰蛋,并留信给凤凰,要她去红枫岭。
他打算在那里杀死她,不过没关系,凤凰总会浴火重生,他大可以扶植年幼的凤凰,当做自己的傀儡妖王。
满山血红的枫叶之间,魔主一手穿过凤凰的小腹,掏出了她的妖丹。
血液顺着魔主的手臂滑落,晏青远在万里,却能清楚地感受到母亲烫热的温度。
麒麟察觉凤凰有恙,怒而前来,重伤魔主。在麒麟的火焰里,无数心魔灰飞烟灭,最后只剩下晏青的心魔。
心魔也是晏青的一部分神魂,麒麟正欲将其击毙,凤凰却阻止了他。
“子不教,母之过。我没有让他过得开心,他怨憎于我,我亦不怪他。”她道,“我只想他们一生平安顺遂。”
凤凰死在了麒麟怀里。
晏青等了许久,她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浴火重生。
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凤凰已将涅槃之力转手他人。
涅槃之力只能传给拥有凤凰之血的子嗣,她这是……传给了那个叫晏画阑的王弟。
想明白之后,晏青当即陷入了疯魔。
凤凰会死,是因为他杀她。
凤凰会死,是因为她不疼爱他。
凤凰会死,是因为她把涅槃之力给了那个孽障!!
“无人爱我。”晏青癫狂大笑,“我恨你。我恨你们!!!”
心魔的笑声刺穿了晏画阑的耳膜,搅烂他的所有思绪,将他所有的情绪一字一字地改写,直到神魂中遍布辛辣血红的“恨”。
晏画阑如被烫伤般推开晏青的心魔鬼影,他头痛欲裂,大声嘶吼,然而在这堆满恶念的海底,没有任何人能听到。
因为所有心魔都在哭泣、在嘶叫,而他不过是和它们一样的其中之一。
“无人爱我。”晏画阑双目空洞,用晏青的语调说。
身处狭长鬼影之中,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谁。他是晏画阑,是晏青,还是那无数个心魔?
恍惚间,一个甘冽温和的嗓音在他心底深处响起。
“……即便经历再多的背叛,这世上也有许多人爱你。黑暗或许很漫长,但只要耐心等待,终有一日阳光会降临。”
是谁和他说了这句话?
他的阳光是什么?
他的阳光,会来救他吗?
长夜漫漫之中,晏画阑心底生出一线光亮,他竭尽全力,最后一次伸出手,向上,向着不知是否会降临的光明。
“啪”,一只温热的手掌狠狠握住了他。
那个存在是漆黑深海中唯一的银白,紧紧牵着他的手向上飞驰,游弋的鱼尾闪闪发光。
晏画阑好像一半陷在晏青的心魔里,另一半追随着这抹阳光。
他睁开眼,想对面前的人说“谢谢”,另一半恶念突然冲出来,又复述了一遍“无人爱我”。
然后,他不受控制的嘴就被堵住了。
嘴唇上传来温暖的触感,和那个人的手掌一样温暖。
“有我。”霜绛年轻声而郑重道,“我爱你。”
漆黑的血泪夺眶而出。
“哥哥。”晏画阑哽咽道,“我娘,是被我害死的。”
“她并非‘被你害死’,而是‘为你而死’,这不一样。”霜绛年拥抱他,“她为你而死,是因为在她心里,你的命比她重要千倍万倍。她牺牲了自己,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所以你一定要珍惜。”
“……嗯。”晏画阑发出一个湿润的鼻音。
恶念暂时被压下,他恍然发觉自己的意识脱离了心魔的噩梦,重新回到了身体里。
他的身体,现在是魔主的心脏。
魔毒如一根根漆黑的羽毛,连接在他背后,将他吊在半空中;又如一条条输送毒液的导管,直接与他的心脉相连。
霜绛年用箜篌簪斩断一簇魔毒,立刻又有更多的魔毒补上来,无穷无尽。
每斩一次,晏画阑的眉峰就会因为痛苦而颤抖一下。
他垂眸道:“别白费力气了。它们已经和我融为一体了。”
晏青仅仅是用意识连接了魔主,便无法剪断他们之间的联系。而现在的晏画阑,不只是意识,就连血肉也化作了魔主的心脏。
霜绛年也意识到,自己的努力无济于事。
“我们去泉客岛。”他想到了办法,“那里地处偏僻,即便魔主短暂失控,也不会伤害任何人。我不怕魔毒,可以帮你维持意识,我陪着你,与你一起。”
晏画阑浅笑摇头。
“哥哥是因忘情才不惧魔毒。我们做了那么多努力,好不容易就要摆脱它了,怎么能现在反悔,前功尽弃?而且,我清醒的时间很短,我们撑不了泉客岛那么远。”
他想碰一碰哥哥的手,但是因为魔毒的牵扯,只能动了动手指。
霜绛年察觉到他的想法,主动伸出手,与他十指相缠。
晏画阑握着他的手,认真地注视着他的双眼。
“哥哥,唯一的办法,是杀了我。”
霜绛年心脏剧痛,咬紧牙关,大睁着双眸瞪向他。
“晏青和它们神魂相连,我不一样,它们以我的身躯为宿,如果我死了,它们一个都逃不了。现在我操控魔主飞到了高空,找了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死在这里,魔毒不会牵连任何一个人。”
晏画阑亲昵地摩|挲他的指缝,凤眸水润清澈的,好像每次求亲亲之时的撒娇情态。
“哥哥,趁我还有意识,杀了我罢。”
如果可以,他也想自己动手。只是现在的魔主,绝不会让他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三界之内,能伤害他的只有哥哥。
霜绛年吐尽了胸中最后一口气,又狠狠吸气,鼻尖微红有水声,仿佛一次抽噎。
“我怎么可能……”
“对了,忘了告诉哥哥,我有一个秘密。娘把涅槃之力传给了我,我是不死的。无论如何,七日之后,我都会浴火重生。”
晏画阑轻快道,“之前不说,不是刻意隐瞒,就是怕你以后不让我喊你‘哥哥’……不过现在也不用担心了。”
他垂眸见哥哥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大痛。
他不想的。
但他知道,这是唯一能让哥哥活下来,也让哥哥所爱的世界活下来的方法。
晏画阑还是狠下心,继续笑说:“我常逗哥哥玩,但这回是认真的,没骗你。”
蛰伏心中的恶念卷土重来,他凤眸变得漆黑可怖,嗓音却温柔无比。
“哥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会痛。”泪水在霜绛年眼眶中打转。
晏画阑闭上自己不再好看的眼睛,甜甜撅起嘴:“亲我,亲亲我就不痛了。”
霜绛年吻上去,极尽缠|绵。
他投入地拥吻着,握紧了手中的箜篌簪,刺入晏画阑的丹田。
动作很快,疼痛只是一瞬间。
晏画阑眼中有一瞬失神,他大口大口吐出黑血,气海既碎,生机迅速流逝。
魔毒终于意识到了危机,它们试图逃窜,试图将自己的根从将死之人体内拔|出来,但就像晏画阑无法与它们分割一般,它们也无法逃离这具血肉之躯。
它们会为晏画阑陪葬。
魔主分崩离析,他们从高空坠落,冷风呼啸,魔毒终于在晏画阑将死之际脱离了他的身体,晏画阑也终于有能力张开手臂,主动抱紧哥哥。
他笑了笑,口鼻中继续涌出黑血,眼眶里的液体也落了下来,不知是魔毒,还是眼泪。
“哥哥……我好想多看看你。”
可是他不敢睁眼,害怕漆黑的眼睛吓到对方。
“等你复活,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霜绛年哽咽道,“我跟你回妖王宫,再也不离开你,一起过多少个上巳节都可以。”
他埋在晏画阑胸前,错过了晏画阑脸上一闪而逝的悲痛。
“一言为定。”他闭着眼说。
他们降落在了雪山上,鹅毛大雪飘然落下,在两人发间染了一抹雪色。
他们同时发觉,这里竟是姑灌山。
两年前,霜绛年在姑灌山开始了第一次的逃离,兜兜转转,又在这同一个地方,许诺永远在他身边。
晏画阑的四肢虚软无力,只能靠在霜绛年怀里。
生命流逝,他浑身虚弱难受得厉害,但还是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喋喋不休地说话。
他着重嘱咐:
“记得,一定一定要先去找大椿,取出忘情。等七天之后,哥哥醒了,自然就能看到我啦。”
“如果哥哥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万一我生气了,就不肯复活了呢?”
霜绛年点头说好。
无论他说什么,霜绛年都点头说好,就好像这样鼓励他说话,他就能一直说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到了最后,晏画阑的声音越来越轻,必须靠近他的嘴唇,才能勉强听到。
“哥哥之前说,我是你漫长等待之后出现的阳光……我不一样。”
霜绛年附耳在他唇边,在落雪声和微弱的呼吸声中,仔细谛听。
“哥哥对于我……”
耳边只剩下了落雪声。
晏画阑的呼吸停了下来,将答案永远锁在了心里。
身体机能停止后,他尚存着一丝神志,茫茫然地想着未尽之言。
他和哥哥不一样。
相遇之前,哥哥一直在等待阳光,而晏画阑自己甚至不懂光和暗有什么区别,毫无期待,也不会等待。
在第一次见到哥哥的时候,他才知道什么是阳光。
哥哥是他的,生命之初。
[滴。]
[检测到绑定对象死亡。]
[开始解除绑定。]
[恭喜宿主,您消除了九州灭世的隐患。我们将向您发放天道奖励。]
冰冷无机质的提示音在霜绛年脑海中响起。
每一个字他都听清楚了,连在一起他却听不懂。
绑定对象死亡,隐患……消失?
他该浴火重生才对。
怎么会判定为“消失”?
霜绛年双眸空茫,他感觉怀里的身躯在逐渐变轻,晏画阑如同草灰堆就的泥人,身躯碎作细腻的沙土,混杂着雪花,崩塌、消散。
“系统!”他大吼。
他熟悉的那个童音系统响起:[宿主别急,我在检查!可能是别的系统数据出错了……等等,这不是BUG……晏画阑体内根本没有涅槃之力!]
“不能,涅槃?”霜绛年呆呆捧着晏画阑苍白的脸。
涅槃之力怎会凭空消失?
他很快想到了什么。
本来涅槃之力就并不属于晏画阑,而属于凤凰。凤凰既然将涅槃之力传给了他,说明晏画阑亦可将之传给别人。
给别人了。究竟是什么时候?
一段回忆如针般刺入霜绛年的脑海。
在大椿那里。[叫一声夫君,命都给你],那个奇怪的、奖励极高的成就。
“涅槃之力在我身上吗?”
[不在,宿主。]
恍然间,霜绛年明白了一切。
大椿妖奉行等价交换,当初晏画阑为他换取大椿酒,用的便是孔雀翎。
而那日大椿说要为他重塑肉|身,重塑肉|身的难度,就相当于一次复活!
大椿不和他索要代价,是因为晏画阑,早已替他偿清了。
这是以命换命的爱,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全对方的爱。
所以好感度才在那一日达到[100]。
所以才会有[命都给你]的成就!
“……你骗我。”
霜绛年死死盯着晏画阑,眼眶殷红,抖了抖嘴唇,嗤声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什么七日之后就会复活,都是在骗我。你是要骗我取出忘情之后,再发现你早就死了,永远也活不过来。”
“……你以为没了忘情,我就不会心痛吗!”
霜绛年有无数话想要骂他,但是来不及了。
因为魔毒的蚕食,晏画阑甚至无法保留一个完整的尸身。
再等什么七日之后?即便是七分钟之后,什么也都来不及了,刚才还鲜活漂亮的孔雀,连一粒飞灰都不会留。
霜绛年痛苦地闭上眼,肌肤隐隐有莹蓝光辉亮起,鱼尾从仙袍下滑出,化作一尾鲛人。
他睁开了眼睛,一滴泪水就挂在睫羽上,晶莹,浑圆,仿佛折射了雪山之巅的神光。
睫羽轻轻一抖。
鲛人为一生挚爱,落泪成珠。
霜绛年接住那粒鲛珠,喂到了晏画阑口中,目睹着鲛珠逐渐起效,焕发死者的生机。
[滴,系统错误!解绑失败……绑定对象生命值提升中……]
[当前好感度:100/100。]
[恭喜宿主,您对绑定对象的好感已经达到满额。为此,我们将奖励您……]
脑海中模糊地传来什么声音,霜绛年已经听不到了。
用情至深之时,便是他灵肉被迫献祭给忘情之时。
心脏里的忘情被唤醒,它嗅闻到了成熟的生魂,举起镰臂,准备收割期待已久的美味。
霜绛年陷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