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正版

晏画阑俯身吻落。

他黑曜石般的眼眸中没有任何厌恶或者捉弄之意,只有纯粹的喜爱。

被喜爱、被需要……不容任何一丝质疑。

霜绛年呼吸一滞,竟有些沉醉在这眼神中。

柔情刚起,心脏的疼痛便警醒了他,让他清醒过来。

他抬手挡住了晏画阑的唇。

晏画阑索性吻在他手心里,笑声嗡然:“提出来要亲的是你,怎的又反悔了?”

“因为我发现我接受不了你。”霜绛年别过视线,违心道,“……你长得丑。”

晏画阑轻哼一声:“我天姿国色,怎可有人觉得我丑。定是你在嘴硬。”

霜绛年:“没有嘴硬。”

晏画阑眨眼:“哥哥嘴硬还是软,亲一下不就知道了?”

油嘴滑舌。

霜绛年板起脸道:“你身为富家公子,应当做好表率,怎可为人如此轻浮?”

晏画阑甜笑:“别乱说,我可只轻薄你一个。”

“你不是有前世恋人吗?”霜绛年蹙眉。

晏画阑心道那个前世恋人就是你,面上仍耍嘴皮子:“你是鳏夫,我也是,我们鳏鳏联合,不是正好凑一对吗?”

……不可理喻。

霜绛年一把推开他,就要入水离开。

“哥哥我错了。”晏画阑笑着倚在栏杆边,“说好了今日找本州户籍给你看,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霜绛年不为所动。

晏画阑又道:“看了户籍,想起自己的身份,说不准能找到线索,变回人类。变回人类……便能日日夜夜同我在一起。”

有什么心绪一闪而过,霜绛年依然表现得无动于衷。

“还能日日夜夜喝我的酒!”晏画阑抛出了杀手锏。

霜绛年停住,徐徐游回来。

“——你说的酒,一日能给我几缸?”

*

每州每县的户籍册都是重中之重,关系到整体民生。未免户籍册落水,晏画阑没将户籍册带到湖心亭,而是放在湖边的书斋里。

霜绛年盯着湖岸上的书斋,一脸警惕。

虽然他对晏画阑有天生的信任,但进入陆上的封闭建筑还是触及了他的防线。

晏画阑率先登上木台阶,进了书斋。只听咯吱咯吱的声响传来,他推开一扇扇门窗,很快,封闭的书斋俨然变成了四方通透的亭子。

书斋里除了简单的桌案、书架,还有一只巨大的浴桶。

“喜欢吗?今晨特地为你改造的,四面的情况都能看清楚,若有危险,跑出来就是。”

月光下,晏画阑兴致勃勃地向他介绍。

“浴桶里的不是盐水,是货真价实的海水,是从你生活的那片海域运送过来的。有了它,你就能在这里待很久。”

霜绛年沉默着没有说话。

晏画阑以为他看不上:“先凑合着用罢,假以时日,我定将整座湖都填满海水,供你栖息。”

霜绛年往水里埋深了些。

墨发|漂浮在水面上,只留一双眼睛。

藏在水底的嘴唇,难以控制地微微弯起。

晚风徐徐,接天莲叶荡起波澜。

晏画阑见他迟迟不动,疑惑歪头,然后噔噔噔跃下木梯,伸出双臂把水里的鲛人捞了出来。

霜绛年蓦地被少年抱在了怀中,反射性地就要甩尾巴挣扎。

“嘶——好晕。”晏画阑虚弱道,“这水怎么摇摇晃晃的。”

是了,少年恐水。

霜绛年克制住自己的动作,低声道:“我很重。你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上台阶。”

“这边楼梯高,上那么多台阶,蹭疼了你怎么办?”晏画阑道,“而且不知怎的,抱着哥哥的时候,我好像没那么惧水了。”

湖水打湿了他的衣襟,肌肤的色泽若隐若现,透出少年独有的温暖。

霜绛年全身悬空离水,有些不安,蹼爪抱住了少年的脊背,指节因为用力而颜色发白。

也不知有没有挠破。

他被放进了盛满海水的大浴桶里。

浴桶上架了一块长木板当做书桌,书桌上有一柄烛台,还叠放着毛巾,用来擦水,所有的一切都被妥帖备好。

晏画阑将扬州的户籍册放在木板上,霜绛年慢慢翻开一页,又一页,试图唤醒与自己有关的记忆。

时间在书页的沙沙翻动声中流淌。

霜绛年看得入神,忽然间背上一暖,披上了一件衣袍。

晏画阑将自己的外袍披在他身上:“夜深露重,总觉得你日日光|裸着上身,会着凉。”

从来没听说过鱼会着凉。

霜绛年抬眼,却正好瞥见晏画阑的后背——十道抓痕,显然出自于自己不安分的蹼爪。

霜绛年清了清嗓子,小声道:“你后背……或许要上药。”

晏画阑回头,这才看到自己背后的抓痕。

“我够不到。”他为难地说,“哥哥挠的,哥哥来帮我?”

说着他就转过身,将后背展现在霜绛年眼前。

和少年漂亮的娃娃脸不同,他肩背宽阔紧实,优美的肌肉线条在腰腹收窄,虎背蜂腰,显得非常有力。

而在那完美无瑕的肌肤上,却落下了几道细细的抓痕。

莫名有几分旖旎之色。

霜绛年有些许手足无措。

帮他治伤?可是少年并未给他药膏。

难道还像方才舔手指一般,用自己的嘴……吗?

可这太奇怪了。

霜绛年不知道自己在奇怪什么,但本着自己造的孽、就要自己负责的心态,他缓缓凑了过去。

呼吸喷洒而来,倒是晏画阑先受不住地躲开。

他面上浮起腼腆的红霞:“我忘了。给你药。”

霜绛年抬眸瞥见他神情,不知为何,自己的心情也莫名有了起伏。

或许是因为披了那件带着少年体温的衣服罢,鲛人都是冷血动物,体温一热,心跳加快也是有的。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冰面下燃起他从未想象过的火焰。

接下来的时间,都在静谧中度过。

夜深人静,更漏声响。

晏画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熟了,醒来的时候,鲛人已经走了。

他身上还披着自己的衣服,有些潮湿,带着海的气味。

户籍册停留在某一页上。

上面记录着一个家族,“霜”。

*

晏画阑独自一人去了霜家大宅。

他扮作一个普通的卖油郎,向霜家的家仆们打听霜家丢失的小少爷。

听他问起此事,家仆们神色惶恐躲闪,不肯说一词,还有人暗骂“晦气”。

只有一名老婆子把他拉到私下无人处:“什么走失?那孩子是被献给海妖做祭品了。”

晏画阑瞳孔一缩。

老婆子絮絮叨叨道:

“阿年那孩子打小没了爹娘,寄养在他舅父这里。他念书念得好,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本也算个归处。”

“可去年来了个赤脚大仙,说阿年命格好,根骨佳,乃是极阴之体,可堪大用。来游说了两次,许了他舅母诸多好处,便连夜药倒,绑着卖给那大仙了。”

说到这里,老婆子忍不住擦了擦眼泪。

“可谁知道……不久后就传来了他被献祭给海妖的消息。”

晏画阑悄无声息地走在回廊里,老婆子说的那些话还回响在他脑海中。

十几岁便中了秀才,本该能位极人臣。待他登基继位,便辅佐于他,君臣相扶,济世经邦。

现在,阿年哥哥却只能像幽魂般藏身于深海,只有在深夜的河畔,才能短暂相会。

恰逢霜家用膳,席间一家人和乐融融,好不温暖。

霜家老爷举箸沉吟:“现在十里八乡都知道我们家出了一个祭品,会不会对霜家的声名有碍?”

他观察夫人脸色:“阿年那孩子到底是我亲妹妹的儿子,不如就趁此机会,把他接回来,也算是安抚人心?”

“老爷只知读书,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霜夫人道,“老爷可知那赤脚大仙什么来历?老爷以为,咱家怀远今年上任御前侍卫,是谁在背后运作?”

“夫人的意思是,就因为让那个赤脚大仙带走了阿年,怀远才……”霜老爷讷讷道,“怀远他,不知此事吧。”

“我自然是瞒得紧紧的。”霜夫人道。

“不知道便好。怀远那孩子正直,若知道自己的职位和‘离家出走’的弟弟有关,恐怕要闹。”霜老爷仍然惴惴,“只是纸包不住火,若是事发……”

旁边的少年见父亲仍在犹豫,当即撇了象牙箸,“咚”地跪在霜老爷身前。

他抽泣道:“父亲别忘了,我和阿年哥哥生辰相同,也是阴年阴月出生。若把阿年哥哥接回来,被送去献祭的说不准就是我了!爹,到底谁才是您的亲儿子?”

霜夫人垂泪抚摸爱子。

霜老爷最看不得夫人落泪,只道:“此事就此作罢。以后全家莫要再提。”

“那孩子做什么是应该的,能帮怀远升职、能替怀慕挡灾,就是他的福气。”霜夫人假惺惺地感叹,“也不枉我养他这几年。”

冷风穿堂而过,满室灯火悄然吹熄。

霜夫人摸黑起来,吩咐仆人:“关窗,拿火折子来,把灯点上。”

没有人回应她。

她疑惑于为何自己的夫君和儿子全无反应,试探道:“夫君?怀慕?”

仍旧无人回应。

月光森然蒙在白墙上。

霜夫人双腿一软,仿佛独自被抛弃在鬼域,大睁美眸,惊恐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仿佛有“嗤”的一声轻响,像是屠户宰杀活猪时皮肉被刀锋划开,又是重重的“刷拉”一声,鲜血喷溅在屏风上。

霜夫人颤声道:“……霜绛年,是你吗?你来找我报仇了?”

有人在黑暗中轻笑。

“找我报仇有什么用!我不欠你!”霜夫人试图用声嘶力竭来掩饰自己的心虚,“若不是老爷疼你娘,你都活不到三岁!早就被扔出霜家,在寒风中冻死、饿死!就算你现在变成了厉鬼,那前几年的阳寿,也是我赐你的福气!”

那个笑声越来越近。

倏然间,一张脸在霜夫人面前亮起。

“啊——!”她尖声高叫。

晏画阑的脸映照着火光,他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眼珠漆黑,死气沉沉。

而在他手中,赫然拖拽着她的儿子霜怀慕!

“福气?”晏画阑微笑着抬起剑,“死于本宫之手,就是你们的福气。”

重物倒下去的声音之后,一切归于宁静。

晏画阑甩去剑上染的鲜血,归剑入鞘,眼下溅了一滴血,宛如鲜红的泪痣。

他要气疯了,也要心疼疯了,或许是已经疯了。

他后悔没有早些认识哥哥,也后悔一时纵了自己的疯性,没有与哥哥商讨,就杀了哥哥的血亲。

这些人该死,但这不是他放纵自己的理由。

下一次不要这么做了。

晏画阑按揉太阳穴,充斥全身的狂躁毁灭欲逐渐平息了下来。

他想要在这里,找到有关霜绛年的痕迹。

这很困难,但他最后还是在油灯下垫着的废弃黄纸上,看到了霜绛年的画像。

画像上的脸被油污遮掩,但眼皮上有一颗小痣——那是哥哥的标志。

晏画阑俯首亲吻画像上的小痣,痴痴笑起来。

……是叫“霜绛年”啊。

终于让他抓到了一丝线索。

晏画阑以为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就能有所转机。

然而,在之后的几日里,他再也没有在晏宅的大湖里见到过霜绛年。

*

霜绛年回到了深海。

那个少年对于他太危险了,每次与他相处,霜绛年的心脏都会疼痛,似乎在警醒他什么。

海妖曾说,一年后,他们成婚,他就会成为大海的一部分,成为海妖的一部分。

而三日之后,便是整整一年。

最后这三日,霜绛年打算不再找晏画阑。

就这么别过也好,他想。

然而,在成婚的前一日,他们意外在大海上相遇了。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我是晏家的二少爷!他们要绑架我抛尸大海!谁能救我,我就许他家财万贯!!”

海浪汹涌,晏画阑被绑在桅杆上,大声呼救。

“——还许他整个地窟的酒!!”

霜绛年在不远处的海水里潜伏着,内心毫无波动。

无他,因为晏画阑演得实在太假了,一看就是故意演出有生命危险的模样,再加上酒——威逼利诱要霜绛年出面。

若真是晏家二少被海寇绑架倒还有可能,但当朝太子?绝无可能。

船老大一脚把少年踹翻在地,旁边几个海寇看了他的眼色,将挣扎的少年按在船舷边,头探出船身,按向大海。

晏画阑忍不住干呕。

海寇们还没见过如此怕水的人,见此纷纷大笑起来。

其中一个海寇狠狠在少年手腕上一划,鲜血喷出,落入海中,附近的鲨鱼闻血而动,向这边迅速靠拢。

船老大狞笑着一把将晏画阑推下船。

“这就是你抢我私盐的下场!给我好好记着,别再碰爷的东西——只可惜,要等你下辈子喽。”

话音落下,晏画阑噗通落入海水中。

霜绛年淡然的脸,逐渐紧张起来。

晏画阑之前的喊叫许是装的,但这些海寇绝对不是,那些从远处窜来的鲨鱼也绝对不是。

眼下少年双手被绑,手腕仍有汩汩鲜血流出,他试图挣扎,越挣扎,下沉得越快。

一道黑影游窜过来,晏画阑无力躲避,只迎向自己的死期。

却没想到,那黑影竟将他托出海面,拉起船舷边的绳索,将他系住吊了上去。

然后,那黑影如箭|矢般跃上货船。

“敌袭!”

“哪个不长眼的盯上了爷的船,不怕被爷喂鲨鱼……啊!!”

“是鲛人!快逃!”

“怪物!!!”

嘶吼声和惨叫声接连响起。

霜绛年宛如一道黑色的鬼魂,所过之处,指爪寒芒微闪,便收割掉一名海寇的性命。

若他全力以赴,十几个穷凶极恶的海寇根本不是对手。

被挂在船舷上的晏画阑,望着脚下张开血盆大口的鲨鱼群,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以自身为饵,终于钓到了不肯见他的哥哥。

身上绳索一紧,向上拉扯。

晏画阑脸上的微笑立刻变成了可怜巴巴的委屈,他四十五度角仰脸歪头杀,用无辜的眼神看向上方的霜绛年。

霜绛年冷漠地松开绳子。

晏画阑瞬间坠了下去——落向鲨鱼群的血盆大口。

他骤降又骤停,惊恐地缩回腿,大喊“哥哥救命”。

一条鲨鱼跃上来,撕咬掉他的一只靴子。

晏画阑冷汗直冒,头晕目眩。

“这就是你罔顾自己性命的惩罚。”

上方传来霜绛年冷漠的嗓音。

“哥哥,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罢。”晏画阑带着哭腔道,“可是哥哥总不肯见我,不见哥哥,比死还要难过。”

霜绛年睫羽微颤,抓住绳索把他拽上了船。

一上船,晏画阑就虚脱地倒在了甲板上。

“我晕……哥哥我好怕。”他脸色苍白,“抱我一下,就一下。”

少年确实说过,如果抱着他,就没那么害怕大海了。

霜绛年包扎好他手腕的伤口,勉为其难地伸手去抱。

他是以保护的姿态抱上去的,晏画阑却反而把他的头压在自己胸前,倒像是少年在保护他。

苍茫大海,一叶孤舟,一人一鱼相依相偎,驱散了整片大海的静默与孤独。

“我给你哼一首歌吧。”晏画阑提议。

霜绛年默认。

一首童谣在他耳边响起。

晏画阑认真哼起歌来并不难听。少年嗓音温柔,略带丝缕沙哑,似乎带着很深的感情。

霜绛年的脑海中,闪过许多记忆虚影。

“这童谣,你从何处学来?”

“你猜?”晏画阑笑道。

他是从霜家那个老婆子口中学到的,据她说,哥哥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常常给哥哥唱这首童谣。

但晏画阑总觉得,那不是他第一次听这童谣。

他的第一次应当是在那个“前前前世”,他枕在哥哥膝头,哥哥轻灵的嗓音驱散了铃声,驱散了他的噩梦。

霜绛年坐起身来:“我送你回去。”

说着他就要跳入海中。

晏画阑讶然:“你做什么?”

霜绛年耿直:“推船。”

晏画阑好笑:“我知道哥哥很厉害,不过这次交给我好了。我会操作帆船。”

在他的操控下,帆船开始徐徐航行。

很难想象一个恐水的少年——而且还是当朝太子,竟然能熟练掌握航海技巧。

于是霜绛年这么问了出来。

“因为我从小就想着出海了。”晏画阑目光期待,“我要漂洋过海,离开这片陆地,找一个人。”

“是那个喜欢你做医师的‘前世情人’?”霜绛年问。

“是啊。”

“你喜欢他?”霜绛年又问。

晏画阑脉脉注视着他,笑盈盈道:“嗯!”

少年浑身洋溢的幸福感非常温暖,同时也……有些刺目。

霜绛年本该说一句“祝你们幸福”,但他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或许晏画阑此番被海寇绑架,不是因为什么“不见哥哥,比死都难过”。

或许只是因为,他想追随那个“前世情人”,所以摒弃了太子的身份,逃过侍卫的视线,偷偷出海,又意外遇到海寇。

“哥哥,明天可以陪我一起出海吗?”晏画阑问他。

“明天海上风浪会很大。”霜绛年想了想,道,“我们一起在湖里看月亮罢。”

晏画阑开心地笑了:“哥哥第一次主动约我,我怎能不答应?那就这么约好了,不见不散。”

霜绛年点头。

他撒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谎。

明日他与海妖成婚,不可能赴约。

对这少年来说,明日还是远离大海比较好。

船至近海,他们相互道别,霜绛年扎入海中,瞬息消失不见。

晏画阑遥望那茫茫海域,心中莫名有些空落。

这种不好的预感,一直持续到了次日。

晏画阑早早就备好佳肴美酒,登上小舟,准备去湖心亭等候。

在他驶离湖岸时,侍卫匆匆赶来。

“殿下,今晨海上起了十年难遇的大风浪。”

晏画阑:“他和本宫约好了,就一定会来。”

“但是殿下,您让我们打听的事有着落了。海妖的婚祀,就在今日。渔民们都说,正是因为婚祀才会起大风浪……”侍卫大惊,“殿下!等等微臣!”

晏画阑已经向马厩奔去。

他骑了最快的马,没有人能追得上他。他一路向大海飞驰,一路懊悔不迭。

哥哥在用自己的方式向他告别。

那告别总是悄无声息的,在他尚处于虚幻的美梦中时,对方早已走远。

他怎么就没看出呢?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豆大的雨珠开始砸落,天边阴云滚滚,云层深处遍布着闪电。

越向大海,风雨越大。马蹄打滑摔断了腿,晏画阑便靠自己的双腿向前跑。

港口风浪稍小,船只都已停靠在岸边,包括晏画阑准备带着霜绛年一起去远航的那一艘。

暴风雨太大,船上没有一个船人,晏画阑无法再等,他跳上航船,斩断系在岸边的绳索,独自驶向大海。

远海似乎有着巨大的吸力,不用他做什么,航船便向着那个方向行去。

轰然雨幕之中,仿佛隐隐有海妖的嘲笑声。

飓风掀飞了船顶,雷霆击碎了桅杆,十几米高的海浪中,晏画阑抱紧了仅剩的短短一截桅杆,只觉天地倒转。

他吐得昏天黑地,四肢都不是自己的,魂魄仿佛被扔进油锅里煎熬。

似乎之前他还经历过许多次相同的场面。

但在之前那些幻境轮回的记忆里,他没有与哥哥相遇,只是怀着对一个模糊影子的向往,出海航行。

出海,然后在暴风雨中被恐惧打败,铩羽而归,最后在幻境中虚度终生。

这一次不同。

这一次,他必须向前,因为前方还有霜绛年在等他!

晏画阑混乱的脑海逐渐清明起来,他能清晰地看到无垠的大海,听到海涛的怒吼,还有夹杂其中的……笑声。

他一剑插|入甲板,半步半步稳稳挪向船舷。

不知何时,他的船早已深陷漩涡之中,水流旋转扭曲,在漩涡中心,汇聚出一条半人半鱼的海妖。

海妖缓缓抬起脸。

它的脸,俨然就是晏辰——晏画阑未来的模样。

在面对它的瞬间,晏画阑有关修仙界的记忆,开始渐渐恢复。

“心、魔。”他一字一顿道。

晏辰忽然露出了一个诡谲的微笑,抬起了手臂。

在他的臂弯间,霜绛年一身艳红嫁衣,双眸阖拢,全身几乎被黑鳞覆盖。

而他的手指,已经变成了透明的海水。

变成海水,与大海融为一体,这就是海妖的新娘最后的归宿。

晏辰垂首,与怀中的鲛人耳鬓厮磨。

“他已经要属于我了。”他缓缓抬起妖冶的眼眸,睨向晏画阑,“至于你——他屡次不告而别,从不向你求救。他的心里没有你,而你,也弱小得根本不值得他依靠。”

“现在的你只是凡人罢了,一旦入海,就会在窒息的痛苦中溺亡——尸体浮肿、发臭发烂、被鱼虾蚕食。”

晏辰不断激发出他的恐惧,笑容愈发邪肆。

晏画阑低下了头。

“废物、孬种。”晏辰大笑,“看啊,你连进入大海拥抱他的勇气都没有……呃。”

他的话堵在了嗓子眼。

少年义无反顾地跳下船舷,手中长剑掠出一道银芒,刺穿了晏辰的心脏。

潮声汹涌,晏画阑持剑的手,却没有一丝颤抖。

他盯视着另一个自己,眼神坚毅。

“哥哥不信任我、不依赖我,是我不还不够强大,不够懂事。但我们还有永恒的未来,我还可以等待,终有一日,他会向我敞开心扉。”

“——而你,一个只会伤害哥哥的暴君,永远只是一个不存在的虚影。”

他握紧长剑,捅得更深几分。

晏辰口中涌出血液。他眼中划过一抹嫉妒,脸色只是阴沉一瞬,便再次展露出笑容。

“你错了,晏画阑。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他的身体开始分崩离析,漩涡的力量在减弱。

“这不是结束。我还会来找你……还有我们的‘哥哥’。”

“哈哈哈哈哈……”

笑声中,晏辰化作透明的海水,四散而去。其中一部分顺着那柄长剑,涌入了晏画阑体内。

晏画阑顾不得其它,展臂将霜绛年拥入怀中。

海妖已死,风浪却没有立刻退散。

之前的航船早已被漩涡绞碎,晏画阑用一具凡人的身躯,拖着鲛人,努力向上游动。

一个大浪打下来,他还未来得及呼吸,就再次被卷入海水中。

肺里的空气渐渐耗尽,海水涌入鼻腔,刺痛又无力。

溺亡疼痛又漫长,是晏画阑最讨厌的死亡方式。

但当他抱着霜绛年的时候,心中的畏惧和厌恶都消失了,只有安心。

他的意识陷入了黑暗。

下沉、再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什么吻上了他冰冷的嘴唇,撬开他的牙关,灌入空气。

又有什么碰到了他的的舌,触之即离,被晏画阑缠住,躲也躲不开。

对方的嘴唇逐渐温暖柔软起来。

水波荡漾中,晏画阑缓缓睁开眼,在银色气泡间看到了闭着眼陷入深吻的哥哥。

霜绛年一袭大红婚服,衬得肤色白皙如玉,眼尾绯红。

黑色鱼鳞正从他皮肤上消退,双腿、手臂……还有脸。

霜绛年徐徐睁开眼,和他在水下对望。

“你不是一直想看到我真正的容貌吗?”

“……我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