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一轮明月攀上枝头,偌大的宫殿烛火通明,四下寂静。
坐在正中央御案前的人一手握着沾了朱砂的毛笔,另一只手指节屈起撑在额侧,鸦羽般的眼睫垂落,似乎是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不远处立着的太监宫女们都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偶尔有胆大的小宫女偷偷抬眼,见他半束的乌发散落几缕在案上,烛光映衬得人肤色如玉,眉宇间平日的清冷肃穆散去,添上了几分慵懒之意。
看了两下后小宫女立即脸红低下头去,心中默默放肆地想,果然皇上作为一国之君,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看。
门口突然传来声音,奚迟睫毛颤了颤,从光怪陆离的梦中醒过来。
梦里他似乎去了一个叫医院的地方,类似于医馆,还有什么手术室,所有人都穿着白衣,实在奇怪。
进门通报的陈公公看他悠悠然刚醒来的样子,慌道:“哎呀,微臣有罪,叨扰了皇上休息。”
他这才彻底回过神来,陈枫也是从小就跟在他身边的,现在已经是太监总管,算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
他搁下朱笔,对陈枫道:“无妨,是有什么人来了?”
“是皇后娘娘,”陈枫笑容满面,“皇上和皇后娘娘果然是心心相印,这样都可以感知到。”
奚迟对他这种胡乱拍马屁的行为习以为常,让他赶紧把皇后请进来。
进入殿内的男子身形挺拔,气质不凡,从眉目到唇角都透着一丝冷峻之意,看到他的瞬间薄唇弯了起来,看着才没那么严肃了。
正是他的皇后霍闻泽,他们相识到现在已有二十年了,霍闻泽自幼被选作他的伴读,和他一同读书习字,在他还是太子两人就成了亲,自然是情意深重。
“你往后直接进来就好,何必在外面等。”他语调也松懈了不少。
“定下的规矩还是应当遵守,”霍闻泽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汤碗,唇角收紧,“否则都像忱贵妃那样肆意妄为,恐怕会出大乱子。”
奚迟揭开盖子的手微微一顿,心道定是霍忱又在哪里惹了他,这两人不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凭他以往的经历来看,此时不宜多问,越问越复杂。
碗里的枸杞银耳羹味道绵软清甜,他垂眸拿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着,霍闻泽就在一旁看着他氤氲在雾气后的面容。
奚迟喝完抬起头,注意到这道目光:“怎么了?”
霍闻泽眼中含着笑意摇了摇头,望向他手边的一叠奏折:“皇上还是以龙体为重,莫要太过操劳了。”
他心底仿佛也被喝下去的热汤熨得温煦,弯唇道:“只剩下这几本了。”
说罢他又提笔重新落在方才看到睡着的那本折子上,一边跟霍闻泽说:“若都是和社稷相关的谏言就罢了,大半是阿谀奉承和党派之间的相互诋毁。”
霍闻泽知道他一向最厌烦这些,在一旁边研墨边望向他的侧脸,因为他肤色白净,方才指节压出来的红印子还留在额侧,让人想伸手揉一揉,然而不能。
“朕刚做了个及其荒诞的梦。”奚迟抬起笔道。
“什么梦?”霍闻泽问。
“回去再同你讲。”
“回去”二字仿佛天然含着缱绻之意,尤其是用清冷的声线说出,如一片羽毛划过心间。
霍闻泽眼底一片柔软:“好。”
出去的时候明月已经高悬至半空,奚迟忽然觉得肩上一重,原来是霍闻泽替他披上了披风。
“夜晚霜重。”霍闻泽边说边亲手给他系上了带子。
陈公公在一旁看着,又开始吹皇上皇后情比金坚之类的话。
春日的晚风并不寒凉,隐约吹来几丝花香,令人忽然想要走一走。
霍闻泽也没劝他,两人只留了提灯的小太监跟侍卫在旁边,穿过御花园缓缓走回宫。
道旁开到正盛的桃花簌簌地落下花瓣,恬淡的香气萦绕在鼻息间,使人心绪舒缓,想起孩童时期在此处追逐嬉戏的景象。
正在此时,前方假山之后出现了一道身影,两人脚步都是一顿。
来人穿着身玄色暗银纹的衣衫,走过来时气度翩翩,仿佛料到会撞见他们,毫无惊讶,眼中一直勾着几分笑意看奚迟,而没有分一丝目光给他身旁的男子,就连行礼时也没正眼看霍闻泽,语气懒洋洋的。
霍闻泽脸色瞬间冷下来,握着他的手也收紧了一分。
“这么晚了,贵妃怎么也在此散步?”奚迟问霍忱。
“臣正要去找皇上,没想到在这儿就遇见了,”霍忱眸光一转,“真是缘分。”
霍闻泽在他身侧眉头已微微拧了起来。
此时霍忱的视线落到他披风上落的几片桃花瓣,竟旁若无人般伸手将他肩头的花瓣拂了去。
“臣逾越了。”
霍忱说着,手上倒是继续把他身上的落花都摘了,最后一瓣沾在他袖口,霍忱捻起来凑至鼻尖轻嗅了一下,才将它松开。
霍闻泽面色更冷,似要说些什么。
奚迟对霍忱的行事方式早已习惯,率先开口扯回正题:“咳,你说去找朕,是有何事?”
“正事,”霍忱极快地瞥了一眼霍闻泽,目光又转回来,“臣先前查的吴道山贪赃受贿一事,已有了结果,牵连的人可真不少。”
“哦?”奚迟来了兴趣,示意他详细讲讲。
霍闻泽冷冷地说:“明日再报他也跑不了,需要你披星戴月地在这里堵人?若是皇上受了风寒,你当得起这个罪么?”
奚迟一阵头痛,他向来觉得后宫的嫔妃本都是胸怀抱负之人,若是因为他一辈子困于宫闱之内,未免太过可悲,因此并未干涉过他们的仕途。
结果霍闻泽和霍忱不仅在平日里不对付,在朝堂上也是针锋相投。
霍忱听完霍闻泽的话,忽然轻笑道:“皇后娘娘说得是啊,还是请皇上摆驾我宫里,边喝茶边慢慢讲为好。”
不远处立着的陈公公和一众宫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又来了又来了,这样公然抢人的戏码,隔三差五便要上演一出。
现在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一左一右静静地望着他,奚迟更加头痛,他原本说好了要和霍闻泽回坤宁宫,可霍忱说的事就像块石头压在他心里,若是不问清楚,恐怕彻夜难眠。
他只得转向霍闻泽,缓声道:“朕去去便回。”
霍闻泽握着他的指节收紧,随后压下了眼中潮汐松开手道:“臣等着您。”
“娘娘快回吧,”霍忱语气里带着轻慢的笑意,“若是染了风寒可没人担得起罪。”
霍闻泽拂袖而去。
奚迟随霍忱回了昭阳宫,进了殿内霍忱又是给他解披风,又是亲手给他斟茶,半晌才不紧不慢地叫人把证物拿出来。
他垂眸翻着,眉心越蹙越紧,脸上染上了几分愠怒,这件事竟与他素来信任的老臣也有关。
“江大人近来时常告病,”霍忱悠悠然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想来也快是时候寿终正寝了。”
他心底倏地一紧,抬头道:“不可。”
以他对自己这贵妃的了解,若是什么都不说,明日清晨姓江的便要横死家门。
他与霍忱也是自幼相识,缘于他随先帝出宫时救了对方一命,之后两人便分开了,他也是许久后才得知,霍忱一直以来都在暗处护他周全,只因怕牵连尚是皇子的他,才没有与他相认。
要迎娶霍忱入宫时,他没少收到老臣们以死相谏的折子,大多都是说此人心思艰深,行事狠戾,万万不可入宫,定会成为祸国妖妃。
然而他心意已决,力排众议以贵妃的阵仗将对方迎了进来,这些年在他的眼皮底下,霍忱也有所收敛,又亲手揪出了几起贪赃枉法的大案,那些大臣们没人敢再吭一声气。
看见他目光里仍带着一丝警惕,霍忱又给他倒了杯茶,眼含笑意道:“是,皇上要臣做什么,臣便做什么,皇上不喜欢的,臣绝不敢越过半步。”
明明是句表衷心的话,用那低沉而慵懒的声线说出来,便勾进了几丝暧昧的意味。
奚迟这才察觉他已经让宫人都退下了,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顿时泛起了另一种警惕,微微眯起了眼。
“皇上把臣当作什么人了。”霍忱委屈地说。
就是太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他在心底默默道。
霍忱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轻笑着伸手过来抓住了他的手。
“你做什么?”
霍忱拿出一方帕子:“那些旧信在阴湿处藏久了,脏。”
他说着把奚迟摸了证物的手拉至眼前,把那白皙如玉的手指一根一根擦了一遍。
奚迟隔着烛光看他对待珍宝般地给自己擦手,莫名耳根发热,开口道:“不必了。”
霍忱依然细细地擦完了,末了低头在他指节上轻轻吻了一下。
温软的触感落在上面,他刷地抽回了手。
霍忱忽然收敛了眼中笑意望着他:“臣想起还遗漏了一事未告。”
该不会还有更严重的?他投去询问的眼神。
霍忱往前凑了一寸,他也跟着靠近了些,霍忱却眼睫一扇,毫无防备地含住了他的唇。
柔软而湍急的吮吻缠绵令人气息都收紧了,半晌才想起要躲。
“你……”
他站起身,话未落下又被勾着腰搂了过去,正好坐进了对方怀里,锦缎的衣料间相互摩擦,发出的声响尽显暧昧。
他白净的面庞上泛起了一层薄红,瞪着霍忱咬牙道:“你真是越发放肆了。”
听在旁人耳朵里怕是要吓死,然而他眼前的男人唇角的笑意倒更深了,一边明目张胆地端详他的模样,指尖一边滑过他的衣领,有意无意地蹭着他颈侧的皮肤。
“臣还以为……陛下就喜欢臣这样放肆呢。”
他气息一滞:“你以为朕真的不会罚你么?”
“自然会了,”霍忱转眼已经把他外衣领上的白玉扣子解了,“不如便罚臣……”
霍忱说着凑近了他耳侧,看着那耳垂上的粉色一下被染得更深,不禁吻了上去。
奚迟心想着自己今天是来谈正事的,刚还和霍闻泽说稍等便过去,伸手要去推他,指尖先触到了他散在肩上的发丝,倒生出几分调情般的意味。
“放手。”他加重了语气。
霍忱倒是听话地立即放开了,只是现在他身上常服的扣子已经全给解完了,反而更方便对方顺势换了个地方下手。
隔着丝绸的中衣,手掌抚在他腰上的触感格外明晰,落在他颈侧的呼吸温热,霍忱吻着那片莹白的肌肤问:“皇后有什么意思,一块木头似的,让您如此着急过去?就这样去么?”
随着话音贴着他的手竟更加胆大妄为地转了个方向,料到他会制止一般,霍忱又吻住了他,将他的斥责和喘息都堵了回去。
寝殿内烛影摇曳,守在门外的陈公公对小太监挥了挥手,脸上别有深意的笑容,仿佛是一开始就料到了皇上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
……
奚迟拢上衣衫,眼尾的潮气还未彻底散去,见眼前人慢条斯理地替自己系扣子的模样,又狠狠地剜了对方一眼。
“朕自己来。”
霍忱侧脸上清晰地落着个红印子,但并无半分不悦之色,反而神清气爽似的,看着他扣好衣裳,又拿了梳子要替他梳头。
他把霍忱的手拨开,走至铜镜前望着自己全散落在肩上的发丝,眉心微蹙。
霍忱藏起唇边笑意:“那臣传人进来替您梳发?”
他现在更不想要人进来看,唇线抿起:“你来。”
“是。”
霍忱如同握最轻薄易碎的绸缎般,手指穿过他乌黑的发丝间,用象牙梳细细地理着,忽然捻起一缕,凑至唇边低头吻了上去。
他在铜镜里全看了个清楚,神色微顿,脸上才散去的热度又冒了上来。
“要梳便梳,多做什么无用之事。”
霍忱轻笑:“怪不得人都说君心似海,才过去半柱香,臣已是无用之人了。”
他气息一滞:“放肆!”
霍忱一边毫无羞愧之意地赔罪,一边继续不紧不慢地给他挽发髻,整发冠。
待他到坤宁宫之时,已过去了一个时辰有余。
他原本还盼望着霍闻泽会不会已经睡下了,结果远远便望见殿内一片灯火通明,霍闻泽出来迎他的时候,仍穿着方才的衣裳,连发冠也未拆。
可以算是等他等得废寝忘食。
他唇边的弧度顿时有些僵,霍闻泽脸上倒看不出喜怒,拉起他的手感觉了一下温度,便与他一同进去了。
一丝幽香隐约飘至鼻间,霍闻泽不动声色地将距离拉近了半步,更清楚地嗅到了他身上的香气。
是忱贵妃寝宫里独有的熏香,每回皇上在那里停留久了,衣衫上头发上便会沾染上这种味道。
奚迟听霍闻泽说着“水已备好了,早些沐浴歇息吧”,一边就要亲手来解自己的外衣,手上的力度带着一丝迫切,心道虽然皇后表面沉稳,果然还是在吃醋。
这时,霍闻泽目光却定在了他发间的一抹绯红上,这支簪子显然不是方才皇上批折子时的那支,而是忱贵妃的。
确切说,是皇上曾赏赐给忱贵妃的。
是如何的场景中,才会发丝散落凌乱,又被那人暧昧地拢在手中,插上一抹属于自己的颜色。
霍闻泽眸色暗沉下来,唇角紧绷。
奚迟见他手搭在自己肩上,一动不动仿若被定了身,疑惑地唤了一声:“……闻泽?”
耳畔传来低沉悦耳的声音:“陛下这支发簪,似乎才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