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一切回归正常,谢寅在初七那天正式上班,他出门前,作为“小娇妻”,沈宁还送他到家门口。
而沈宁那边,年后各种社交如雨后春笋般冒了起来,沈宁的场合,则是有几个油画相关的茶话会之类的来邀请他。他是注定做不成那种八面玲珑,讨人喜欢的画家了,大多回绝了。而两天前的一个来自秦夫人的邀请,他却是不得不接受。
在艺术界,不只是艺术家本身的成就会影响艺术品价值,还有一个举足轻重的因素,那就是收藏家。
一位重量级收藏家,在某个艺术领域对收藏品有极其刁钻又丰富的见解,如果他收藏了某位艺术家的作品,那么一段时间内这位艺术家必定身价大涨,我们不去提他本身是否能扛得起这个荣誉,但至少在声名上是有显著帮助的。
维克多.加德是油画界著名的收藏家,他本身是中法混血,其祖母似乎也有中国血统,与国内的油画艺术家来往甚密,同时也是秦夫人多年的好朋友。维克多本人并不喜好浮夸吹捧一套,加上讲话刁钻刻薄,属于比较“独”的那种人,他这一次来国内,秦夫人特意为他举办了一个家庭式小型聚会,只叫了一些行业内的朋友。
沈宁本来是不够格被邀请去这个聚会的,但大概率是看在谢寅的面子上,秦夫人还是盛情邀请了他。此外,她还邀请了李昌雅,陈苍南等人,本着去开开眼界的目的,沈宁接受了邀请。
那天是正月十三,风和日丽,阳光晴朗,沈宁坐在秦夫人家的院子里,喝着奶茶,晒着太阳。
不多时,李昌雅走了进来,也没进屋子,径直走到他身边坐下。
沈宁忍不住舒服地打了个哈欠,问他:“喝奶茶还是咖啡?”
李昌雅:“这里有咖啡?”
沈宁:“屋里有啊。”
“不喝了。”李昌雅说道:“最近有画画么?”
“有是有,不过都是练笔。”
“什么时候去你家看看。”
沈宁看着他疑惑道:“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先请我邀请你去我家的么?”
李昌雅沉默着不说话了。
一个男声从后面哈哈笑着靠近:“李昌雅怎么会求你,你就大发慈悲地请他去你家吧。”
沈宁脸色暖了暖,陈苍南跟李昌雅一样不经邀请,就自顾自地坐了下来,他还比李昌雅多一道程序,他自己给自己添了一杯热奶茶。
“呜,这奶茶甜中带涩,苦中有香,红茶香味好浓啊。”
“秦夫人珍藏的红茶。”
两个人互相道了寒暄,聊起来这两个月的见闻。画家,艺术家,这几个字听起来很有上流社会的味道,仿佛耳边就萦绕着圆舞曲和充满着上流人士发音的高谈阔论,但在场的几个人偏偏都是最厌恶毫无意义的社交的人,一个比一个会躲,要比喻的话,大概就是年末年初抢红包时才会出现的资深潜水员。
“维克多来也不知道要干嘛,他上次来是三年多前了,这三年国内又没有特别出名的新人,他是出了名的同一个画家只收一副作品的,难不成把谁的卖了,准备重新去弄一幅?”
“祝东来去年有一副新的作品流入市场,不过很快就被买走了,没有听说哪里还有他的新作。”
“吴硕丰倒是最近出了作品,只不过他是捐赠给了榕城艺术馆,纪念当地老百姓抗灾时的英勇表现,短期不会流入市场。”
“说起来,李昌雅,说起来他也没收过你的画,不会是想收你的吧?”
李昌雅冷哼了一声,道:“你怎么不说你自己呢?”
“我这种乡土作品一看就不是他的口味,我这在国内都饱受争议着别说外国人了......”
沈宁伸长了脖子听着两个人进行各种猜测,他领口上方的皮肤被晒得微微发红,整个人都懒洋洋地说:
“也不用想这么多,说不定他就是想吃地道中国菜了才过来的。”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一下,最终陈苍南说道:“我不得不说,这很有可能。”
“......”
他们来的早,但聊了一会后,秦夫人也带着人来了,好几个人油画界的老前辈,包括吴硕丰,齐康桥都在。秦夫人身边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儿,一张典型的西欧脸,但五官略略温和,的确也融合了中国的温婉神韵。
沈宁他们坐的地方距离别墅之间的过道并不近,艺术界虽然也分资历,但相对来说较为宽松,几个人只是站了起来,却没有迎上去。沈宁目光在笑的温和的吴硕丰脸上扫过,看到他似乎还是很硬朗的样子,心里不觉安心。
陈苍南摆摆手:“走吧走吧我们也进去了,还是有点冷。”
三个人虽然走近,却也没有靠得很近,缩在一个沙发上看秦夫人言笑晏晏地招待维克多,还有几位老前辈。维克多跟他们也是几十年得交情了,不谈生意谈谈彼此的生活也能喝足一下午的茶。
忽然之间,维克多说道:
“要说这两年,也就一个李昌雅画的画能看,但也仅限于能看,距离拿得出手还远远不够。”
“......”
沈宁和陈苍南两人对视一眼,立刻撇开视线,一个喝水一个饮奶茶,总之就是眼观鼻鼻观心,从心看热闹。
李昌雅果不其然站了起来。
“我的画只能看,不够拿得出手?”
维克多浅褐色的瞳孔朝向他,不怎么在意地“啊”了一声,说道:
“你也在啊。”
“我的画不够拿得出手?哪里不够?”
他冷着一张脸走过去,秦夫人站起来看看他,又看看维克多,一副想调节又不知道怎么调节的样子,其他几个老头子都乐呵呵地看着,一点都不感到紧张。
维克多那张保养得很有绅士风度的脸露出一个刻薄的表情,说道:
“每一个在油画史上留下名字的大师都是有他独特的技法和突破的,如提香的笔触和色彩,马奈的大胆用色,莫奈的光影,伦勃朗的光,安格尔对美和自然的追求。而你只是跟随着前者们的步伐,不断地重复他们的创造过程,我已经有了这些人的画,为什么还需要你的?”
“所以我说你的画看是能看,但我怎么能在和朋友们讨论伟大的艺术的时候把大师们的模仿者的画拿出来呢?”
李昌雅脸蛋胀得通红。
维克多仿佛没有看到,继续说道:“你近期作品的确有在进步,不过你还没摸到门呢,想让我收藏你的画,至少还需要十年。”
李昌雅压着怒火道:“我会让你收回你的话的。”
维克多:“我不这么认为,以你的天赋,十年都是少说了呢。”
沈宁小声地:“会打起来么?”
陈苍南小心地凑上去:“应该不会吧,这么多人呢。”
“呜嗯。”
眼看着气氛凝重,秦夫人连忙上前道:“大家只是在讨论艺术,不要动气,不要动气。昌雅你怎么什么喝的都没有,给昌雅倒杯冰白......”
李昌雅:“我不喝酒。”
秦夫人:“......”
沈宁歪着脑袋说道:“李昌雅跟谁打起来我都不奇怪。”
陈苍南:“是啊是啊。”
最后还是吴硕丰笑呵呵地岔开了话题,才免得场面过于尴尬。
李昌雅被拉着喝了好几杯酒才被放回来,他把玻璃杯往桌子上一放,扭头看到那两人凑在一起,低着头拿着一只笔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凑上去:“你们在干嘛——”
他声音戛然而止,桌上摊开的素描本上,一个大概的轮廓已经显现出来,那是两个男人在手指对着手指针锋相对尖锐争吵的画面。只是现场这两位艺术大师给画面啊作为了艺术处理,让原本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场景,呈现出诙谐幽默,甚至滑稽的效果。
简单来说,就是一副充满讽刺意味的画。
两位画家被当面抓包,互相看了一眼,彼此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强忍的笑意。沈宁沉默稍许,递出笔,满眼真诚地看着他:
“要画么?”
李昌雅摁了他一眼,冷冷地接过笔,开始疯狂地抹黑(真.艺术抹黑)稿纸上五官尖锐的那个外国人形象。
三个人接力画画,一个抹黑一个找补,另外一个人尽量保持画面协调,展现了艺术家们非同一般的团队合作精神。
这三个人虽然自认低调,但毕竟这么大三个人呢,其中一个还刚招惹过一架,三个人又窸窸窣窣的形迹可疑,维克多朝那边看过去,道:
“那两个是谁?”
秦夫人介绍道:“年长的那位是乡土派的陈苍南,年轻的是沈宁,是新锐画家。”
“沈宁?”维克多在脑中过了过这个名字,道:
“就是《赤月》的作者?”
秦夫人微微一愣,很快点头。
“是。”
维克多是昨天晚上到的,他到以后秦夫人就先简单地招待了他,向他介绍了自己上会举办的活动,也给他看了参赛的几幅画,只是没想到他能清晰得报出画的名字,让她惊讶了一下。
维克多眼中若有所思,他忽然抬起脚底。
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下,这副充满了讽刺意味的画终于快要完成了,沈宁打了基底,李昌雅负责细化,陈苍南把握整体,一副传世大作就要出世。
“你们在干什么?”
沈宁正懒散地靠在沙发背上,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坐正身体,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脸,在看清面前人之后,三个人都微微一愣。
维克多的目光从那副画上扫过,眼中情绪不明。
沈宁和陈苍南对视一眼,非常有自觉地往边上一靠,用肢体语言表达了“请”这个富有涵义的动作。
(要吵就吵吧,不用在乎我们,我们就是背景板)
维克多的目光裹挟着几分傲慢,朝向躲在边上的沈宁。
沈宁:“......我么?”他吞吞吐吐地指向自己。
陈苍南踢了脚他的鞋,沈宁在维克多的视线下站起来,几分莫名其妙几分好奇地接受他的打量。
“你是沈宁?”
沈宁:“我是。”
“我看了你画的《赤月》,画的还可以。”
沈宁:“......谢谢?”
维克多:“但是也只是还可以。”
沈宁:“......哦。”
李昌雅的“能看”,他的“还可以”,老实说,并没有觉得受到了侮辱。
他完全不理解维克多特意走向自己的意图,难道就是为了嘲讽自己一番?
维克多继续道:“我说李昌雅至少还要十年才能让我想要收藏他的画,那么你,至少还需要二十年。”
他就是真的来嘲讽自己的吧?沈宁一脸莫名地看着他,不过,作为一个有格调有自尊的画家,同时兼任了为朋友出气的重任,沈宁面色如常地看着他的眼睛,淡淡道:
“好的,我会努力的,希望你也能努力等到那个时候。”
维克多一愣,片刻他脸色蓦然一青,冷笑着走回了秦夫人那边。
他转身后,陈苍南疯狂地为沈宁鼓掌,连李昌雅都忍不住咧开了嘴,用欣赏的目光看向沈宁。
“GoodJob!GoodJob啊!”
沈宁忍不住摇了摇头,小肚鸡肠的画家们啊!
离开茶话会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谢寅给沈宁配了个司机,专车转送,十分娇养。上车后不久,沈宁低头看了眼留言信息,就给谢寅打电话。
“喂,谢先生。”
“嗯,聚会结束了?开心么?”
“不能说不开心,也不能说很开心。”沈宁老老实实地向他汇报:
“我今天惹怒了一个油画界大佬,又招惹了一个正冉冉升起的新星,他非要明天来家里看我的画。”
谢寅不知道今天是遇到了什么,听起来心情还不错。
“那就让他来,我明天还要上班,你好好招待他。”
“知道了,谢先生忙吧,我马上到家了。”
“好,回家再说。”
沈宁挂断电话,又有些头疼起来,他这辈子还没招待过客人呢,算了,回家再说,反正有丽姨在呢。
......
夜幕下的另一头,也有一个男人坐在车里,出神地望着窗外的街景。
加利维是维克多的助理,此行他也跟随维克多一同过来。他坐在维克多身边,看着自己老板的侧脸。
“那个李和沈都太自负了,还没有多大的名声,却以为自己是国际大师了,尤其是那个沈。”他不平地说。
然而维克多却只是摇了摇头。
“李的古典画法已经不逊于历史上的大师,他唯一欠缺的就是自我风格,但即使他没有突破,一直在技法上深入研究,他的造诣也足够支撑他成为享誉中外的大师。”
“而沈,沈拥有和李全然不同的另一类天赋,他的笔触甚至可以说粗糙,但他的画拥有着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像是被他赋予的灵魂,一般拥有这样强大情感的人,都会在这条路上走得很深,我很期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