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

张素商早知道现在世道乱,但没想过自己参加个奥运还能有这么多事。

格里戈里告诉他,为了争夺他和伍夜明参赛时代表谁的名义,国内的舆论已经吵起来了,而且由于他们出身东北,差不多就是清朝那一块旧势力的保留地,所以那几个满清的遗老遗少才专门北上来找他。

南北两方都厉害,前清余孽唯一的牌,就是……“尤其是您,秋卡先生,您有满族血统,对吧?”

张素商懵逼,这人怎么知道他算半个满族人的!

在穿越前,张素商是被领养的孩子,他的生母出身单亲家庭,念书时被一个炼铜已婚男性骗了感情和身体,最后在公厕把他生了下来,不过据公厕的看门阿姨说,那个女孩进厕所两个小时后就脸色苍白的离开,而他本人则被抛弃在马桶盖上。

后来张素商在世青赛拿下银牌的时候,他的生母还来找过他,但张素商并没有认亲的想法。

虽然知道母亲在生育他时自己也只是个孩子,抛弃他时也肯定有很多无奈,但既然已经不要他了,就不要再想着把人认回去了,当年那个小婴儿可是差点在公厕里饿死,才被好心人转送福利院的。

抛弃他的母亲姓董,祖上是董鄂氏。

不对不对,这群人不可能知道他穿越前的事。

张素商又在脑子里翻了翻,才想起这具身体的生母出身满族的佟佳氏……满清余孽跑过来找他的根子原来是在这呢!

张素商很想站起来说“我的身心都属于党”,但鉴于保密要求,他努力把话咽了回去,面露尴尬:“我从来没想过参加奥运还有这么多需要考量的因素呢。”

百年以后参加奥运只需要考虑一件事,就是他能不能打败国内的一群好手,抢到一个奥运名额,其他的都不需要他操心,哪有现在这么多事啊!

说起来,他穿越前是2053年,2054又要举办冬奥了,可他就算没穿,恐怕也挣不上冬奥名额,毕竟后世竞争那么激烈,他的赛场最高难度只有3A,而四周跳仅仅在训练里成过,他还只练过点冰类的四周,而顶级选手大多五种四周练全,厉害点的六种四周全,最厉害的甚至拼出了五周……

张素商先是青年组时期骨折,接着又被发育关折磨到退役,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都不足以和顶级选手对抗,真侥幸拿到个名额,还要被质疑是靠爸爸。

伍夜明也不惊讶张素商的回答,蒋静湖和张素商算同乡,对彼此的身世都清楚得很,张素商家属于正白旗的汉军旗,在前清276年间出过好几位进士和举人,家里良田万顷,是当地颇有势力的宗族,而他们能圈那么多地,就是靠和其他满族贵族联姻壮大势力。

伍夜明家里就普通一些,他家就他爷爷一个秀才,后来在甲午时和带着长子一起入伍,两父子在黄海一起为国捐躯,连具尸体也没留下,幸而祖母刚强,靠开一家茶楼拉扯大了小儿子,结果小儿子带着妻子下乡收茶的时候,又被一群抽着大|烟、冒充山贼的丘八给害了,伍夜明作为小儿子的独子,是伍家最后一个男丁。

说来在这个注重血脉延续的年代,他家居然敢把伍夜明这根独苗苗送出来留学,也让知道此事的几人感叹伍家祖母的心大,万一路上出了啥意外,伍家可就彻底断根了。

总之,这起案件就是前清余孽得到了一些日本人的支持,跑到俄国希望张素商代替他们参赛,结果却在见到张素商前就被打死的故事。

格里戈里看吴大使一眼:“开/枪的人在被抓住后立刻选择了自杀,我们不好确定他的身份,请问他真的和贵方政府没有关系吗?”

吴大使坚定地回道:“我发誓他和我效忠的政府没有丝毫关系,若我说了谎,便让我天打五雷轰。”

这个誓言好狠,让格里戈里眼中也划过一抹怀疑,张素商和伍夜明则努力绷住表情。

吴大使他……是个比他们资历还老的党员,对那边的忠诚度不说能为零,只能说是负数。

尤其是在守常先生就义后,很多党员都默默紧了紧心里的那根弦。

格里戈里先生说完案件的前因后果,叹气:“如果您愿意代表我国参加比赛的话,就没有这些麻烦了。”

张素商笑着摇头:“先生,你可曾见过孩子会在母亲困难时离开的?”

越是祖国需要他的时候,他越不能离开。

格里戈里先生也没有勉强他的意思,劝秋卡转籍的人多了去了,彼得先生试过,马克西姆试过,张素商都没接茬,只是在米沙、卢卡斯、娜斯佳之后,又多收了安菲萨和吉拉做学生,这就代表了他的态度——他不会转籍,但他也不想得罪俄国,所以哪怕是为了示好,他也增加了手底的学生数量。

张素商作为医学生与畅销小说家还挺忙的,能做到这一步也够了。

最重要的是,秋卡是无党派人士,他不干涉政治,只要他不站边,大家不会刻意去为难一个学医的运动员,何况从他的小说内容来看,张素商是对社友好人士,他连着两本小说的主角都是俄国人。

虽然只是被叫过来说了些话,但官方人士的身份让格里戈里自带压迫感,张素商积累了一堆心理压力,回家时已经十分心累。

而吴大使之后还悄悄叮嘱他和伍夜明:“你们不要想太多,代表哪边的事情,我们会帮你们分析,你们要做的只有保证自己的安全。”

“孩子们,你们是中华体育的火种,请一定要保重自己!”

张素商看着吴大使温和慈爱的神情,鼻头一酸,他一把扑向吴大使,一米六出头、有点腰间盘突出的吴大使努力扎好马步,架住这个庞大的小伙子,拍拍他的后背。

张素商闷闷的说:“我真不能举咱们的旗帜吗?”

吴大使坚定地回道:“让你们光明正大举旗的那一天终会到来,但现在,上头对你们的唯一期望就是好好备战明年的奥运会,在万国之前展现咱们中国人的实力,拿到好成绩,振奋国人!”

他打开门,发现阿列克谢已经在厨房里忙活开来,听到门口的动静,阿列克谢头也不回的说道:“过来喝汤。”

他们都喜欢喝汤,张素商走过去,就看到肉丸子在汤水里翻滚着。

厨房的烟火气拥有治愈人心的力量,张素商端了碗汤,站在旁边慢慢的吹着气,喝一小口,猪骨与海带混在一起的鲜味渗进味蕾,还有点胡椒的香气,驱寒暖胃。

阿列克谢关心道:“去大使馆有遇到什么事吗?”

张素商摇摇头:“没有啦。”

像是要强调这句话的真实性,他补充道:“我只是在想新赛季的节目,我该带什么节目去奥运,才能稳拿冠军呢?”

要换了百年后,拿着那么大的技术优势,张素商压根不怕金牌跑,但现在的话,他甚至要警惕自己发挥太好,让奥委会直接将自己的参赛资格剥夺掉。

但这是中国运动员首次上奥运,张素商心里是希望搞个经典的,这样起码后世花滑人看到他的节目,不至于说一句“这家伙是个跳跃天才,其他的受限于时代不够优秀”。

然而问题也在这里,张素商在青年组时编的节目,不是音乐这会儿还没诞生,就是风格和这个时代不搭,这会儿连流行音乐都没有诞生!再往下找的话,他的少年组节目又都太幼稚了。

在20世纪20年代,想必也没人愿意看他穿着绿色连体衣表演《小跳蛙呱呱呱》,或者是看他把自己打扮成番茄酱罐子滑《皮卡丘之歌》。

张素商思考起来,想到连晚饭都没吃几口,睡觉的时候还双眼圆睁瞪着天花板,阿列克谢躺好,转头看看他的侧脸,将手轻轻搭他眼上。

“睡觉,明天还要晨训和上课。”

“哦。”

第二日,张素商照常训练学习,只是在晚上去舞蹈教室上课时,和奥洛夫、吉赛尔谈起了新节目的事。

吉赛尔被他的龟毛折磨得不胜其烦:“柴可夫斯基的《冬日之梦》不行,肖邦的《雨滴》和《辉煌圆舞曲》不行,贝多芬的《皇帝》已经是最适合你的了,当时除了你没谁有资格滑这首曲子,可你还是拒绝了它!”

张素商:“咳,咱滑《皇帝》不合适。”

他见过自己亲爹的赛场表演,那才是最配《皇帝》的人,至于他自己的话,“太子爷”的名号一喊就是十几年,最后成了对任何皇公贵族都不感冒的党员。

奥拉夫也不理解:“是啊,你挑来挑去,到底有没有想好滑什么?我们不断地提出建议,你又不断地否认,我们已经快弄不清楚你的想法了,还是说你要滑祖国的传统曲目?”

说到这,奥拉夫觉得他悟了,既然是要去奥运,将自家传统文化带过去展示也是很正常的嘛。

张素商立刻摇头:“我不会把裁判无法理解的东西带到赛场上。”

他是去参加竞技运动的,如果没有把握让裁判和观众理解中国的音乐,他宁肯不滑,不然传统文化是展示了,金牌也飞了。

吉赛尔深呼吸,又问他:“那舒伯特和李斯特的曲子呢?门德尔松呢?”

天知道张素商的学生们都把下赛季的曲目定下来了,如今眼瞅着时间进入了5月,张素商还犹豫不决,他们作为编舞也很为难的啊!

吉拉正在旁边练习规定图形,看到大人们的嘴一直动个不停,争执着有关选曲的事情,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脚下一动,整个人轻飘飘的到了人工冰场边缘,对抱着猫发呆的父亲招手。

尼金斯基看她一眼,没有反应,吉拉也不气馁,她锲而不舍的对着父亲挤眉弄眼、手舞足蹈,这么折腾了两分钟,尼金斯基终于犹豫着站起身,走了过来。

伍夜明见这边热热闹闹,也凑过来。

张素商正在各家名曲之间徘徊挣扎,快要被选择困难症逼到闭眼瞎选的时候,有人用不同的语言,问了他同一个问题。

“你想展现什么主题?”

张素商下意识地回道:“短节目大概就是展现优雅?但我不知道哪个合适,自由滑就是展望一下未来吧。”

这回答可太抽象了,听到回答的人都一阵沉默,张素商却猛地回头,看着被吉拉扶着在冰上小心翼翼行走的尼金斯基。

“你刚才在主动对我说话吗?”

尼金斯基还没来得及回答,张素商就呲溜一下滑到他身边,搭着他的肩膀,无比真诚的笑道:“瓦斯奇卡,我真为你高兴,你会说的话越来越多啦!”

这话说的……人家本来就会说话,如今只是恢复了语言能力而已,也不知道当年爱情到底赋予了蒋家曾爷爷怎样神奇的力量,让他钻研出了那张治疗情志病的药方,不仅治好了蒋家曾奶奶,还惠及到数年后的芭蕾舞神。

伍夜明翻了个白眼,跑过来:“所以你想要用什么曲子来表现你的想法?快点,别真的逼疯你的编舞了。”

张素商摸摸下巴,正要说什么,尼金斯基冷不丁插了一句:“肖邦的《即兴幻想曲》。”

见大家都看向他,舞神低下头,蹦出一个单词:“优雅。”

肖邦是挺优雅的,大家都对舞神抱有一种艺术层面的敬意,张素商也没有直接否决:“暂定这个吧,我对肖邦不熟,只能先试试,不合适的话还要换。”

肖邦是挺优雅的,张素商的确考虑过肖邦,但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演绎得好,他出身的师门对肖邦不熟悉,从他爹到后来的师叔、师兄、师姐们,硬是没一个滑肖邦的,而编舞是要耗时间和精力的,出于对两位编舞负责的考虑,他才一直将肖邦的曲子按下。

尼金斯基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年轻人和肖邦很搭,接着他又问道:“你说要未来。”

“哦对,我是要滑和未来有关的题材。”张素商叹气:“可是和未来有关的东西那么多,对科技的幻想,对世界和平的幻想,对社会更加公平的幻想……我不知道用什么曲子来表达这些了。”

这年头科幻类小说都少,更别提音乐了,创造出最经典的科幻音乐《星际穿越》的汉斯.季默这会儿都不知道在哪呢。

还是伍夜明一拍手:“等等,有关未来的话,还有一样东西和未来有关!”

他一指天空:“随着科技发展,人类终有一天会看到天空之外的地方,秋璞,你觉得星空这个主题怎么样?”

众人看着他,一句话都不说,伍夜明也讪讪的放下手:“对哦,航天相关的曲子也不好找呢。”

他写个和航天有关的小说都憋的要死,大纲如今才写了第一卷的三分之一,更别提这方面的音乐了。

张素商却像是被点醒了。

这时候,他想起了他亲爱的爸爸。

张素商是三零后,穿越前身处2053年,在他所处的时代,科技已经相当发达,他的养父在年轻时是一名花滑运动员,而且是职业生涯达成金牌大满贯的那种强人,但在职业生涯结束后,张素商的养父却出人意料的在农学领域深耕,并在2040年成为了太空玉米之父,为了研究,还屡次亲自上太空观测农作物生长情况。

而身为曾经的花滑之王,张素商他爸在音乐方面的品味就不用说了,在上太空的时候,他爸还特意带了1个T的音乐解闷,其中也包括了古典乐。

古典乐也能拥抱星空,这就是音乐的伟大之处,它无处不在,包容万物。

这一刻,张素商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时他还只是个刚开始记事的孩子,奶奶将他牵到了一个屏幕前,爸爸就在屏幕中,侧对着镜头,俊美如仙神的面孔上是文雅的笑意,无尽黑暗、点点星光组成了他的背景。

萨蒂的《玄秘曲》在耳边流淌着,而爸爸用笔在身旁的窗上画了个圆,转头时挑眉,带着数不尽的风流。

“秋秋,想我了没?”

那时年幼的张素商雀跃的回道:“想,爸爸,宇宙是怎样的?”

他的父亲张珏起身,靠着后方的宇宙,思考一阵,用他独有的理性语调说道:“宇宙是神秘的,时至今日,我们对它依然一知半解,了解的越多越觉得它有太多秘密,它也是惊险的,每次来到这里,我都抱着殒命于星空中的觉悟,因为我们还未能破解宇宙的秩序,所以它对我们来说就是无序的,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但正是这些未知,让人类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力来探知其中的一切,如同冬日出生的蜉蝣渴望春天。”

张素商睁开眼睛,说:“瓦斯奇卡,你有什么办法将《玄秘曲》和《春之祭》放在一个节目吗?”

若要评20世纪最为疯狂且超然的音乐,当属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