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监视

寂幽海禁制用了五百四十一年方被建成,与灵界所有的禁制功用都不同。

寻常禁制,无外乎是防止外敌闯入,同时聚拢洞天福地的灵力使之愈发浓郁、方便修行。

但寂幽海禁制则反其道而行之,是要将其中绝大部分的灵力都迫到外面去的,只留下勉强可供草木生长、凡人繁衍的那么可怜一点。

这是因为此处从前是灵族的一处遗址。初代鬼王占据此处之后,一支灵族立即找上门纠缠不休,认为鬼修玷污了他们的圣地。那位鬼王对此举大为光火——在很早以前灵界只有五行灵族与巫族这两个族群。两万年以来这两族不断迁徙扩张、经历数轮兴衰,在灵界各地都留下了许多遗迹。

要有这东西的地方就是他们“自古以来的领土”,岂非整个灵界都是他们的了?真他娘的岂有此理。

鬼王因此搞了这东西出来。建成之后,修为较弱的灵族直接被阻隔在外,修为较高的可以强行闯入,但只要一不留神没有运转灵力对抗这股斥力,就会立即被排挤出去。之后那一支灵族在第一次巫灵大战中灭亡,也就再没什么人知道此地了,寂幽海因而成为鬼族的海中乐土。

殷无念被尸孙佼的化身带出禁制之后,立即感受到深海中的惊人灵力。

这对寻常修士而言算是洞天福地了,可对如今的他来说则与寂幽海中过分浓郁的阴冥之力一样叫他吃不消。他只得默不作声地随尸孙佼的分身在黑暗深沉的海底一路向上,一边看身旁游过的那些被灵力滋养得巨大恐怖的深海凶兽,一边听他喋喋不休:“……我的意思是说,咱们看见白骨派出的那人和须弥山的人接头之后,就出手把他给杀了。那娼妇诡计多端,她派的人肯定有神魂禁制在她手里,要是不杀而活捉回去,到了殿前帝尊问话,那探子非要嘴硬惹了帝尊发火,说不定咱们都不好过。”

尸孙佼的分身像一道幻影,缠在身边游来游去,显得他更加愁眉苦脸。殷无念想了想:“她派了谁去通风报信?”

“好像是白伯当。”

“我知道他。”殷无念点了点头,“一个返虚后期的鬼将,我从前见过几次。这家伙很机灵,也常去海外掳人、常和那些正道交手,境界不算高,但是手段很多。等他和须弥山的人碰上,咱们就立即杀了他,叫白骨夫人在驾前死无对证。不过你这分身不过是个返虚中期,有把握么?”

尸孙佼嘻嘻一笑,知道殷无念上当了——殷无念觉得他和自己是来追查白骨夫人里通外敌的证据的。却没料到自己和白伯当才是一伙儿的——乃是来找他殷无念与须弥山勾结的证据的。

要真将白伯当杀了,便是一个与须弥山有牵连的幽冥大法师、发现自己行踪泄露之后当即“杀人灭口”,真是妙极了。

殷无念之后知道他自己挖坑给自己跳,会是什么表情?

要做成此事,尸孙佼当然也下了血本。他便将手一托,凭空现出一枚青蒙蒙、似小剑的长钉:“我带了索魂钉来的。”

殷无念看了看:“我记得这东西是你的本命法宝,寂幽海的独一份。你做事考虑得周全了。”

又问:“不过,须弥山那边呢?”

尸孙佼也赔笑:“之前叫法王骂了两顿,我哪敢不长记性?我生怕白骨那娼妇派出的人和须弥山的人接不上头,索性提前叫人去须弥山附近埋伏了,一瞧见那个叫李少微的就引他来,正叫他遇着白伯当。在凌霄崖上白骨做不成事,是因为他在捣乱。如今叫鬼帝知道这李少微又遇着了白骨夫人的使者,可就是证据确凿啦!”

殷无念抬手在他鬼影子的头上摸了摸:“算你有长进。”

尸孙佼笑起来:“都是法王你教的。”

又在心里大骂:“教我怎么给你挖坟!蠢材!你才是蠢材!”

两人冲出海面,阳光兜头洒下。放眼望去浩瀚洋无边无际,冷冽海风扑面而来,吹拂得殷无念的袍袖猎猎作响。

上一次离开寂幽海还是七十年前。七十年对于修行人而言不算长,在洞府之中打坐入定,呼吸之间百年时光弹指而过也只是寻常。

但这六十年来殷无念形同凡人,得日日饮食、肉身更不支持他长久入定。虽因体内仍有灵力残余而容颜未老,可在对于时间的感受这方面,真与寻常的凡人无异了。

他此时重见真正的太阳、嗅到微腥的海风,一时间觉得恍若隔世,仿佛自己刚飞升来灵界的时候——身上只有劫后残存的一两件宝物、举目四望尽是无尽荒野。就是在那时候,他才第一次遇着玉鼎真人的。

此时尸孙佼抬手往远处一指:“法王,我看见白伯当了。”

极远处,一个白衣鬼修贴着海面往西方疾行,沿途掀起两排高高的白浪。殷无念便道:“跟上他。”

到晚间的时候,两人追着白伯当上了陆地。也是在这时候,殷无念觉得尸孙佼有些不对劲。

这一路上他的话太多了,打离开寂幽海禁制时起就在喋喋不休,先表达对这次行动能否成功的担心,又开始追忆两人从前相处的时光,再谈到鬼帝为何允许他们二人出海,仿佛又回到从前伏低做小的日子了。

殷无念意识到尸孙佼是在以此方式来掩饰他心里的什么东西。这蠢材必然又开始不安分地打起他的小算盘了。

不过他眼下也没什么精力再去揣测尸孙佼的心思——前些天对尸孙佼说了这些话,其实就是为了叫他带自己离开寂幽海。

他是为了见那个最近飞升来灵界的清虚观弟子李少微。而尸孙佼如他所料,的确选了此人做接头人。

白伯当登陆之后再走了三百里便停下,在一处荒原当中选了一块巨石、以飞剑挖空,将自己藏了进去。

二人有样学样,亦藏身一丛乱石之中。这一路上虽是尸孙佼的化身带他飞遁,但殷无念如今的血肉之躯仍觉得极为疲惫,就取了两条干肉来吃。尸孙佼在他身旁绕来绕去,既焦躁又兴奋,再次聒噪起来:“快了快了,我派的人快把那个李少微给引来了。只要两人一碰头,此事就成了一半。等咱们再出手把白伯当给杀了,此事就成了另一半。”

此时天已晚,他这化身虚影散发蒙蒙的青光,看起来更像个孤魂野鬼。一双眼睛盯着殷无念左看右看,像是下一刻就要大笑起来。

但殷无念只进食、不说话,尸孙佼就觉得很扫兴。不过知道这位幽冥大法师已落入自己的圈套,此时倒不是很气了。稍待片刻,又低声惊叫起来:“哎呀,坏事!”

殷无念将干肉放下:“怎么?”

“我派去的人被李少微杀了!”尸孙佼装模作样地向西方张望,“那李少微好像要走了!?这可怎么办?”

殷无念皱起眉:“你派的什么人,这么不顶用?”

哈,他没起疑。尸孙佼愁眉苦脸:“我叫那蠢材不要和李少微争斗,只引他往这边走的。现在才记起来,听说那个李少微一飞升此界就被须弥山的太白金星接引了,又传仙决又赠法宝,十分得宠,看来是我小瞧他了——法王你别动怒,我这就去再把他给引过来。”

殷无念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李少微离这边还有多远?”

“只有两三里的路程吧。”

“那就不用那么麻烦了。”殷无念站起身,“你现在鬼头鬼脑,当心他把他这化身也杀了,那我还怎么回寂幽海?我既然是人身,就由我引李少微去见白伯当吧。”

尸孙佼发了一会儿愣。他此前还在想该怎么诓殷无念去和李少微接头、好叫白伯当瞧个正着,岂料他自己送上门。看来这位幽冥大法师也并非时刻都算无遗策,也会做蠢事的。

不过另一个念头从心里跳出来——白骨夫人在帝尊面前说殷无念与李少微在凡界同出一门……难不成自己今天在做的事,其实是他安排的好的?

这家伙是真心想和李少微会面……好叫他这位后辈帮他一走了之!?他之前说什么帮自己除去白骨夫人,也都是为了打消自己的疑心,全等着今天这一步么!?

想到此处,纵使眼下以分身出游也觉得身上似乎渗出冷汗——他娘的,要不是自己急中生智想到此节、真叫这家伙逃了,回去在帝尊面前怎么交代?!

尸孙佼正要开口说个不字,却见殷无念笑了笑:“怎么,你怕我跟他跑了么?”

激将法。可这法子成功了。尸孙佼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殷无念既然自诩智谋无双,要自己今时今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叫他彻彻底底输个灰头土脸,岂不更畅快解气?李少微不是什么难办的问题……自己与白伯当都是返虚境,岂会对付不了一个刚刚飞升灵界的杂鱼。顶大不了当面喝破殷无念的身份,那位须弥山的玄门正宗,总不至于掺和鬼族的事……

他想到此处,也微微一笑:“法王是幽冥大法师,有什么道理跟须弥山的人走——我就在此处为法王押阵了。”

殷无念点了点头,一伸手:“你的索魂钉借我。”

他要我这宝贝做什么?但尸孙佼不想在此时节外生枝,仍将法宝奉上:“也好也好,法王用来防身。快去吧,小心他走远!”

殷无念将索魂钉收入袖中,自乱石丛中一跃而出。他前脚一走,尸孙佼后脚祭起一道敛气符,将自己一身鬼气全隐藏了,化作一道清风紧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