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景真是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根本就坐不下去了,霍然就站起身来。
他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可又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反而是玄真长老率先开口道:“你既入了无极道宗的门,虽还未正式拜师,但也该遵守山中的门规才是。再不似你从前那般放纵行事了。”
小景没吭声。
心道,越无尘说话,他都不听的,更何况是别人。
他现在好像是街头的流浪狗,谁想过来踩一脚都行。
谁看不惯他了,都能过来说一嘴。
不管是认识还是不认识的,哪怕是第一次见面,都能这般居高临下地训责他。
小景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要受这种委屈,到什么时候。
只觉得自己好像被装在了一个套|子里,受条条框框地约束。
一旦他不小心越界了,就会遭受别人的训斥。
他不想过这种生活,立马就产生了想要快速逃离此地的冲动。
可脚下却宛如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了。
玄真长老见他反应如此迟钝,神情又那般呆板,也就模样生得还不错,但也不是个好模样,男身女相,算不得好模样。
当即略显迟疑,不确定地询问身旁的弟子:“此人,果真是宗主从外面带回来的?”
旁边的弟子恭声道:“是,千真万确,弟子不敢欺瞒。”
如此,玄真长老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摇头叹了好长一口气,虽然没再说什么,但给人一种很明显的感觉。
那就是,他瞧不上面前的少年。
觉得面前的少年不会有所作为的,也不配当无极道宗的亲传弟子。
须臾,玄真长老又道:“此事如今看来并不甚妥当,还须重新商议才是。”
小景下意识攥紧了拳头,突然就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他不够资格拜越无尘为师,此事越无尘决定得不妥当,需要重新商议。
可实际上,并不是小景死皮赖脸,抱着越无尘的大腿,哭着求着,非得来无极道宗不可的。
分明是越无尘一直缠着他,百般劝诫游说他必须来无极道宗!
不仅是玄真长老。
周围其余弟子们虽然未曾开口,但难免也流露出几分疑色,望向小景的目光,似乎也都在质问他,到底有什么本事。
居然会被越无尘看中,还收为了亲传弟子。
小景的呼吸很快就不顺畅了,他一字一顿,恳切无比地道:“要罚便罚,要打便打,何须多言?”
玄真长老听罢,稍微一犹豫,才道:“未经允许,擅闯山中禁地,按照门规要受二十戒尺的,能让人皮开肉绽,你可害怕?”
“不怕!”
小景的眼神坚定,并没有显露半分胆怯。
玄真长老见状,心念一动,突然起了想试试他的念头。
便陡然释放威压,灵力宛如洪水一般,迅速蔓延至了小景周围。
沈清源见状,忙出手阻拦道:“不可!他没有修为,不通术法!”
“你不必管!”
玄真长老如此道,下手也是极有分寸的。
并非真的要重伤小景,只不过是想看看他的胆量如何。
看看小景是不是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当真半分不怕。
抬手用灵力将小景团团包围,强盛的威压,让在场众人心头一紧,险些喘不上气来。
玄真长老随手一挥,一道灵力所化的长针,直直刺向了小景的眼睛。
沈清源下意识惊呼一声:“不要!”
却见小景根本未动,甚至连眼皮都未曾颤动一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袭来的长针。
在距离他的眼球只有分毫之差时,那长针噗嗤一声,散了个干净。
“胆量倒是很大。”
玄真长老总算发现了小景的优点,不卑不亢,遇事极其冷静,坦然自若得很。
光是从这一点上看,的确是有当初林景的几分胆识。
小景深呼口气,拱手道:“多谢玄真长老,手下留情!”
“不错。”
玄真长老难得给了一个好点的评价,倒也并未为难小景。
毕竟是宗主的亲传弟子,本就轮不到他去管。
就是不知,如今的林景可还有当初的资质了。
玄真长老有心想再试探试探小景,可越无尘已经过来了。
便暂且打消了这个念头。
同越无尘点头示意一番,玄真长老道:“清源是受了那孩子的连累,否则以他的心性,必定不敢擅闯净室,此前,已经因山下发生的事,重罚于他了,我看,此事作罢便是了。何苦与一个孩子为难?”
他嘴里说的孩子,便是指小景了。
旁的弟子不知小景的真实身份,山中几位长老,却已然知晓了。
对当年之事,多少是有些愧疚之意的,如今见物是人非,眼前的林景也非彼时的林景。
距离拜师大典也没有几日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越无尘本也没打算因为这种事情,就去责怪小景。
只是这些弟子们不知详情,秉公执法,将小景带来此地罢了。
越无尘忽又想起当初,林景被沈清源连累了,事后反而被罚得更重。
如今乾坤颠倒了,他若是就此轻饶了沈清源,岂不是当着小景的面,有失公允了?
若是林景知道了,不知道该有多难过。
连自己的师尊都有失公允,行事偏袒。
如此这般一想,越无尘便道:“不可饶过,当初也发生过类似之事,也并没有饶过,如今自然也不能饶过。”
他转过头去,神情冷漠地问:“清源,你可知错?”
沈清源道:“弟子知错,弟子甘愿受罚,只是,小景他是无意为之,还望师尊可以饶他,弟子甘愿替他受罚,求师尊恩准!”
小景听罢,根本就不想欠沈清源的人情,在他心里,错了没什么不敢承认的,他也不会撒谎。
当即便抬头,满脸认真地道:“我不用别人替我担着,是我的错,我一定会认的!”
语罢,小景咬了咬牙,心道,千万不能让人看不起。
等下就是骨头都被打断了,也得死死咬紧牙关,不能发出半点声音,惹人笑话。
深呼口气,小景也学着沈清源的的样子,掀开衣袍,并排与他跪在一处了。
见状,玄真长老又暗暗点了点头,心道,反应迟钝,只能说是天生比较愚钝,这也是没办法之事。
任谁前世死相凄惨,只怕灵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如今林景能这般全须全尾地回来,已经很好了。
至于其他方面,来日方长,慢慢教导便是了。
但若是不敢承认自己的错,或者百般推卸责任,便是品行上有问题。
一般人进了此地,就没有谁是不怕的。
哪怕是门中的一些亲传弟子来此,还会吓得面色发白。
玄真长老见小景面色如常,毫不显怯,小小年纪遇事就这般冷静,也是挺难得的。
当即便觉得,现如今的林景也并非全然无可取之处。
若是过早就对一个孩子下了定论,显得心胸也未免太狭隘了。
但也没多去管这闲事,毕竟这是越无尘的徒弟。
越无尘略感头痛,心道,小景的脾气太过执拗了。
如此一来,不罚又难以服众,若是罚了,他自己又实在不忍心。
可门规便是门规,不好轻易破去。
越无尘略一思忖便道:“念你才入道宗,不知山中门规,误打误撞才闯入净室,那便罚你手抄门规十遍,便是了。”
顿了顿,目光又转向了沈清源,“至于你,虽是受人牵连,但你可还记得,你年少时,有一回山中已过宵禁,还执意下山,牵连了自己的同门师弟,害其受了二十戒尺,还罚去后山跪了一夜?”
沈清源自然记得,这事他记得很清楚。
那时,他还年少,气性很高,自觉是被师弟顶撞,还因此记恨上了。
事后甚至还“公报私仇”。
鸡蛋里挑骨头,百般挑林景的毛病,拿着鸡毛当令箭,肆意去责罚林景。
明明知道山中门规是卯时起,亥时睡,还非罚林景练字,不写完一百张大字,不准他睡觉。
那时林景年岁很小的,但也已经很听话懂事了。
对此并没有争辩,彻夜未眠地写完一百张大字,翌日还在沈清源的监督下早读。
那时,沈清源打林景是毫不留情的,三指宽的紫檀木戒尺很重,他一般不是三、五下的罚,而是三、五十地罚。
将小林景纤细小巧的手掌,打到发红发|肿,手心肿得像两个馒头一样,油亮油亮的。
虽然未破皮,但实际上底下的肉都打烂了。
连笔都握不住了。
那阵子林景吃饭都用勺子,拿筷子根本夹不住菜。
练剑的时候,手心被剑柄都磨出了血。
那一阵子都没回林家,只说是最近忙于修炼,闭口不同他的大哥说,自己是被同门师兄刁难了。
甚至从未去师尊面前告过状,从未。
如今乾坤颠倒,沈清源终于也尝到被人连累的滋味了。
他抿了抿唇,眼尾的余光忍不住落在小景身上。
希望小景能有所动容,哪怕是象征性地为他求求情也好。
可是小景并没有动容,还挺坦然自若的。
甚至还转过身来,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好似在等着看沈清源是怎么受罚的。
这种眼神和林景太相像了。
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沈清源甚至产生了一种,小景就算要他的命,他也毫不犹豫就给他了的错觉。
沈清源没说什么,先是将外袍脱掉,整齐地叠好放在一旁,而后才对着身旁拿着戒尺的弟子点了点头。
想了想,他还是同小景道:“可能会有些吓人,你还是把头转过去吧。”
哪知小景却定定地看着他,眼神直勾勾地说:“我想看。”
话音未落,那戒尺就破风抽上了沈清源的后背。
嘭的一声,发出很沉闷的响声,好像直接砸在了骨头上。
只一下,沈清源的脸色大变,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下去。
血点从单薄的衣衫中蔓延出来。
旁边有弟子报数:“一!”
小景也下意识跟着颤了一下,脸上冒出了冷汗。
虽然他只是看着沈清源挨打,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脊梁骨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
可害怕归害怕,他又忍不住抬头去看。
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沈清源的脸,看着他脸上慢慢浮现出痛苦的神色来。
不知道为什么,小景看见沈清源痛苦,就觉得心里很爽快。
莫名其妙就觉得非常爽快。
从心底觉得很舒爽。
甚至都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了沈清源的任何面部表情。
小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喜欢看别人挨打的癖好,但就是喜欢看,没别的什么原因。
二十戒尺噼里啪啦打完了。快得很。
根本就没看过瘾,小景本来还暗暗期待着,沈清源会不会痛到发出哽咽声。
结果并没有。
他还觉得有点失望。
“多谢师尊责罚。”
沈清源深呼口气,起身冲着越无尘拱手,眼尾的余光忍不住又望向了小景。
见小景好像有点失望的样子,心里当即一个咯噔。
还未来得及多想,越无尘便发话了:“你自行去后山罚跪吧,此事便到此为止。”
之后便领着小景回去了。
房门才一关好,二人便同时开口道。
“你受伤了么?”
“什么时候开始抄门规?”
话音一落,两个人都同时愣了愣。
比起抄门规,越无尘更在意的是小景有没有受伤。
可在小景看来,抄门规比询问越无尘昨夜有没有事,更加重要。
越无尘暗暗长叹口气,默默安慰自己,来日方长,多相处一段时日便好了。
原本二人之间的关系就很紧张,现如今没有剑拔弩张,小景也没有面红耳赤地同他争执,已然很好了。
他对小景再无别的要求了。
“不急,本座此前见你的手上,有些擦伤,擦点药吧。”
越无尘轻声道,缓步走至柜子前面,拉开一个抽屉,在一堆瓶瓶罐罐中,取出了一瓶伤药。
而后径直走到了小景的面前。
拉过他的手,先翻看了几下,见只是点擦伤,其实不要紧的。
但越无尘就是很想帮小景上药。
曾经他没有来得及帮林景上药,让他痛苦了整整七年。
现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他不想再错过了。
小景就是这么一愣神,手心很快就清凉清凉的。
本来也就不疼,再晚片刻,伤口就没了。
没什么要紧的。
可是,越无尘好像还挺紧张的。
在这一刻,小景觉得自己在越无尘眼中,好像是无价之宝,哪怕掉一根头发,都会让越无尘黯然神伤。
“门规的话,对你没有时间限制,你慢慢抄便是了。”
小景立马抓到了他话里的关键词语,眨了眨眼睛,问道:“什么叫作,对我没有时间限制?对别人有吗?”
越无尘道:“是。”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你别误会,本座并没有对你特殊关照,只是,你自幼不在山中长大,只怕字迹上,不甚工整,你慢慢抄便是了,尽量不要抄错任何一个字。”
要完,小景也不记得,自己到底会不会写字了。
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连字都不会写,更别说是抄门规了,照葫芦画瓢,他都抄不好。
登时就有点头疼,小景下意识抬手扶额。
“你怎么了?头痛?还是哪里不舒服?这里痛么?让本座看看。”
越无尘却误会小景头痛,赶紧推开小景的手,摁着小景的头,将他的额发挑开,想要确认一下,他的头上是不是有伤。
仔细查找了几遍后,没发现有什么外伤。
越无尘的心便又沉了下来,内伤远比外伤要严重许多。
二话不说,便拉过小景的手腕,探向他的脉搏。
除了气血有些不足之外,仍旧一无所获。
“我没事,头不疼。”
小景别别扭扭地把手抽了回来,不太适应越无尘人前人后两副面孔。
明明越无尘在外人面前,不苟言笑,冷漠无比。
可私底下同他在一处,又好像变了一个人。
这让小景觉得有些不自在。
总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梦一醒,他又是没人喜欢的流浪狗了。
小景不想太娇惯着自己,生怕自己哪天不知不觉就陷进去了。
强迫自己无视越无尘对他的好,小景低声道:“那我现在就抄。”
早死早超生,反正迟早要抄的,他也不想搞特殊,否则日后在山中,难免要引来旁的弟子的冷眼。
越无尘听罢,也只好任由他去。
将一本很厚的册子递了过去。
小景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接过册子,手腕轻轻一颤,那册子就翻落在地。
骨碌碌地滚了出去,一直滚到了房门口,才终于停了下来。
小景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眼一花,头一疼,差点晕过去。
杀了他,就现在!
“这么多?!这是有多少条啊?!”
小景惊愕无比地道,第一反应就是越无尘是不是故意为难他的,山中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门规?
这要是抄十遍,会把他两只爪子都抄废的啊!!!
“也不算很多,”越无尘瞥过去一眼,用很稀疏平常的语气道,“只有五千二百一十二条而已。”
小景:“……”
杀了他吧,就现在!
现在跑路还来得及吗?
他不想拜师了,只要一想到从今往后,吃树根啃树皮,还要遵守那么多条门规。
小景只觉得两眼一抹黑,差点当场昏厥。
越无尘见他脸色不甚好看,从旁安慰道:“你能抄多少,便算多少,无任何时间限制,只当是修身养性……算了,你如果能背下来,就不用抄了,如何?”
如何?
居然问他如何?
原来这种事情也是可以商量的吗?
可问题是……小景也背不下来啊。
头疼。
小景愁容满面地道:“那我,尽量吧。”
“嗯。”
越无尘应了一声,随即面色一白,忍不住又剧烈咳嗽起来。
也是这会儿小景才发现,越无尘的面色很白,看起来就跟躺在棺椁中,一百年都没见过太阳一样。
肤色是一种病弱的惨白色。
显得眉心那条竖痕,红得越发明显了。
“本座稍晚些再来看你。”
越无尘好像还有事,落下这一句便转身离开了。
小景望着他的背影,蠕动蠕动唇角,有好多次想开口问问他,好点没有。
但终究没有开口。
像越无尘那样厉害的修士,原来也会痛,也会被病痛缠身啊。这可真神奇。
小景也没把这事太放心里。
走至桌前盘腿坐下,拿过毛笔,就准备抄门规了。
好在,他是会写字的,写得不说多么好看,但也还凑合。
心里琢磨着“早死早超生”,小景抄门规抄得那叫一个废寝忘食。
就连晚上敏言过来给他送饭,都忍不住从旁劝道:“小师兄,你别太累着了,休息一会儿再抄吧,先吃些东西,否则你的身体受不住。”
小景瞥了一眼,送过来的草根草皮,一点胃口都没有。
再继续吃这样的饭菜,他早晚有一天要饿死不可。
敏言见自己劝不动他,便也没再多言。
过了一夜后,小景疲惫不堪,歪在桌前便睡着了。
翌日,沈清源强撑着伤痛,过来探望他。
敲了几下房门,没人应声,便生怕小景又一个人偷偷摸摸跑出去了,推门一看,他正趴在桌前,睡得很香。
沈清源在看见小景的一刹那,好像头顶的乌云都散开了不少。
觉得身上也没那么疼了。
他缓缓走了过去,凑近小景,看着小景的脸上还沾了点墨汁,手里的毛笔还没放下。
忍不住微微笑了笑,沈清源盘腿贴着小景坐下。
小心翼翼地掰开小景的手,将毛笔取了下来。
而后才取出一方手帕,为小景把脸上的墨汁擦拭干净。
等做完这一切后,沈清源拿起小景抄写的门规细看。
小景终究不是当初的林景,这个字写得实在差强人意。
虽然同普通人相比,已经算不错了,挺工整的,但同当初的林景一比,高低立见。
若是当初林景把字写成这样,那林景最起码三天晚上都不用睡觉了。
可现如今时过境迁了,沈清源不仅不觉得小景不用心,反而觉得,他已经很努力了。
他对小景没什么要求了,也知道,自己没那个资格再对小景指手画脚。
再说了,小景从来都不听他指手画脚的。
沈清源将散落在地的纸张,捡了起来,然后叠放齐整。
想了想,还是决定帮一帮小景。
遂模仿着小景的字迹,又接着抄了起来。
修真者同普通人终究是不同的。
小景每抄几条门规,就得捏捏手,觉得手腕酸得要命。
但沈清源并不觉得手酸。
相反,能帮小景做点事情,他很高兴。
哪怕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会去的。
他不求小景还能像当初一样,对他恭敬有礼,视他为亲兄长。
也不求小景还和当初一样,对他这个师兄深信不疑,言听计从。
只求小景一生平安喜乐,待他如寻常人一般便好。
小景昨晚应该是累坏了,睡得很熟,眼看着都快到中午了,人还没醒。
沈清源索性一鼓作气,将小景没抄完的门规,尽数抄了下来。
之后将纸张叠得齐齐整整地,摆放在小景身旁,而后仿佛从来都没有来过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地。
哪知走半路,正好遇见了敏言。
敏言端着午饭,恭声道:“见过大师兄。”
“嗯,小景他——”
现如今小景化名为“景轩”,直接喊阿轩的话,反而还显得挺亲近的。沈清源之前试探过喊几声小景,见他都没说什么,索性就一直这么喊了。
比起阿轩这个名字,小景好像是林景和常轩之间的纽带。
每每想起“常轩”的成长经历,沈清源都痛心疾首,自然还是喊小景更顺口一些。
“他这几日在此,可还习惯?”
敏言道:“回大师兄的话,小师兄性情安静,不喜说话,也不常出门闲逛,只是,他似乎吃不惯山中的饭菜,昨晚到今天早上,都没动过筷子。”
沈清源听罢,眉头下意识蹙了起来,宗门内清规戒律守得严,原本饭菜就是没什么滋味的。
这让他再一次想起了林景。
想起林景一点点大的时候,也吃不惯那些饭菜的,情愿干啃馒头都不吃菜。
沈清源当时可不惯他那个毛病,不吃就让他饿着,看林景能不能把自己给饿死。
后来饿了小林景几天后,他就乖了,给什么就吃什么。
哪怕后来长大些了,隔三差五回林剑山庄,也要守门规,荤腥之类的都不能吃。
没多少可以让林景自行选择的余地。
如今仔细想想,沈清源其实根本不知道,林景到底喜欢什么,或者不喜欢什么。
因为林景喜欢的东西,如果不被他们这些人认同,就会以各种方式,逼迫林景放弃。
而林景不喜欢的东西,如果被他们这些人认同了,也会以各种方式,逼迫林景去接受。
不管林景接不接受,最终一番软硬兼施之后,他都会接受的。
很多时候,沈清源都觉得林景不是个“活人”,就不是个“人”。
而是他们道宗培养的修为最强悍的弟子,一柄锋利无比的剑。
林景是在所有人期待中长大的,后来又在所有人失望的目光中,死去的。
来的时候,就很小一点,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蜷缩在小小的襁褓之中。
死的时候,却连半片衣角都没有留下。
沈清源当初从来没想过,道宗最强悍的弟子,居然会死在雪地里。
从来都没想过。
他本来以为林景能苟延残喘活下来的。
本以为林景不会死的。
他曾经有在雪地里找过的,找了一天一夜,连林景的半片衣角,一点碎骨碎渣都没找到。
只看见了蜿蜒的一片红雪。
大家都说,林景的尸体是被乌鸦分食了。
最终,沈清源在雪窝里,找到了林景的道簪,他自私地将道簪藏了起来,没有告诉任何人。
现如今还藏在他的房中。
夜夜都伴他入眠。
好在只有这样,才能留住当初没有留住的林景。
“罢了,他不吃就算了,也莫强迫他。”
沈清源听见自己如此道,也不管敏言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一心都是立马下山,给小景买点吃食回来。
等沈清源带着买回来的糕点回来时,原本满心欢喜地要去找小景。
可却透过房门,看见小景在撕纸,身旁已经堆成了小山。
沈清源仔细辨认发现,小景撕碎的纸张,全是由他模仿小景的笔迹,抄写的门规。
此刻,却在小景的手中,好像对待什么垃圾一样,随意就撕了个粉碎,然后丢在地上。
就好像把沈清源的一片真心剜了出来,然后丢到地上践踏,一模一样。
时过境迁了,乾坤颠倒,山山水水终有相逢。
而林景也终究不是当初的林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