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景?醒醒,小景!”
越无尘将人抱在怀里,满脸不敢置信地望着怀里的少年,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这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比起当初的林景,真可谓是面目全非。
除却容貌之外,浑身上下更是没有林景当初半点影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少年,却能使用林景的拂尘。
若说他同林景没有任何关系,那绝对不可能。
“师尊!”
沈清源捂着胸口,踉跄着行来,望着越无尘怀里孱弱无比的少年,沉声道:“此人能召唤林景的拂尘,难道说,是林景又回来了?”
“这绝不可能!当初我二弟神魂俱灭,身死道消,连越宗师都亲口承认,我二弟再无问世的可能,这少年又怎么可能会是他?”
林墨白将林惊鸿松开,上前几步,蹙眉道:“不过,他总归是同我二弟有几分渊源的,难保不是罗素玄从中作梗。无论如何,我得将人带回林剑山庄!”
“不行!”沈清源沉声道:“他不能同你们走,他与那个罗素玄来往密切,纠缠不清,罗素玄又极有可能是魔族的人,万一这少年是假的,混入林剑山庄,谁知道要行出什么恶事来?为今之计,先带回无极道宗,听候发落!”
林墨白:“真是可笑,魔族早就不复当初,一个小小的罗素玄又能翻出什么天来?莫说这少年的身份是真是假,但凭他能召唤我二弟的拂尘,又与我二弟有几分相像,他就必须跟我回去!”
沈清源道:“那就更应该让他回无极道宗了,毕竟那里才是林景曾经长大的地方!”
“你们都别吵了!我不管!谁能召唤我二哥的拂尘,谁就是我二哥!”
林惊鸿扑过来,望着小景闭紧的双眸,惨白的脸,忍不住哽咽着道:“越宗师,求您救救他,一定要救活他!不管他是不是我二哥,从今往后,我都会照顾他的!”
越无尘自然会出手相救,哪怕是一个陌生人受伤,他也会救,更别说怀里的少年,极有可能是他可怜的小徒儿的转世了。
此地原本就偏僻,无论是距离林剑山庄,还是距离无极道宗,都有不短的路程。
小景受了很重的伤,现在正昏迷不醒,倘若再带着他赶路,恐凶多吉少。
索性就地寻了个可以落脚的客栈。
越无尘将人抱到房里,给他输送灵力,在此期间,还特意查探小景的体内是否有金丹流转。
身上是否有林景的痕迹,又是否还有林景的气息,哪怕是林景的一点点灵力也好。
可让他很失望的是,面前这个少年非但没有金丹,就连根骨也不算好。
比起当年的林景,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又受了此等重伤,恐怕日后就是养好了,也再难回到从前的样子了。
再说的直白一点,小景的身体基本上是半残了,就算以后养好了,也是体弱多病,苟延残喘,别说修道了,能不能活到老,这都是一个问题。
越无尘试图解开小景的衣衫,给他清洗包扎伤口。
可鲜血凝固住之后,伤口和衣衫都黏在了一起,他才刚扯了几下,那鲜血就又涌了出来。
原本昏迷不醒的少年,此刻也有了点反应,浑身不停哆嗦着,还满头大汗的,从苍白的嘴唇里,缓缓吐出一句“好痛”。
只这么一句“好痛”,越无尘的手就狠狠停顿了一下。
如果不是因为林景的拂尘受此少年的召唤,那么越无尘也觉得面前的少年并不是他的徒儿林景。
因为,越无尘记得很清楚,记忆里的林景从七岁开始,就再也没流过眼泪。
不管受多重的伤,也只是风轻云淡地笑一笑,说自己没事。
一身白色道袍不染纤尘,同他的性情一样,温柔似水。
也从来没有在越无尘的面前喊过痛,说过疼,从来没有过。
越无尘恍惚想起,当初林景跪在殿门口受刑的场景。
先是将他的外裳扒了,就穿着一身很单薄的里衣,长发挽到前面放好。
那时正值严冬,林景的脸被冷风吹得煞白煞白的,还有些发青。
端正无比地跪在地上,膝下的青石砖上,还有残留的积雪。他的脊梁骨挺得很直。
十几个弟子站成两排观刑,由两个执法长老施刑。
用的是无极道宗很重的一种刑具,外表看起来像是乌黑的藤杖,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倒刺,基本上一杖下去,皮肉瞬间就会被撕扯开来,狠狠打在骨头上。
自无极道宗建立以来,所受此刑的弟子,不过寥寥几人,皆是一些犯下大过的弟子,而且都无人能撑过十杖,必得痛哭流涕,百般哀求,只求一死。
可当初的林景硬生生地挨了一百二十多杖,两个执法长老昔日很器重他,都认为他日后能有大作为,甚至都暗地里将他视为下一任的执剑长老栽培,逢人就夸林景天赋异禀,是道宗百年不遇的奇才。
日后必定能光耀师门,为天下苍生谋福祉,建功立业,扬名立万。
听闻了林景的所作所为之后,都很痛心,也很失望,说不出来的厌烦恶心,下手自然越来越重,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洗刷林景满身的罪孽,以及他带给师门的耻辱。
越无尘当时就坐在大殿中,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全程没听见林景发出半点声响,甚至还一度觉得,外头受刑的,到底是不是一个木头人。
哪怕是根木头,也该发出点声响来。
后来,刑毕之后,林景还是一个字都不肯说,问什么都不说。
见到越无尘出来时,林景也只是低头叩首,求师尊不要逐自己出师门。
除此之外,没别的话。
可能还是不够疼,打得不够重,林景嘴很硬,死都不肯说出魔皇的下落。
那时越无尘瞥过林景的身后,几乎完全被鲜血浸透的后背,那满地铺着一层鲜血。
鲜血都顺着台阶往下淌,左右站着的好些弟子都不忍心看了,把头往旁边移。
但也没有一个人出声为林景求情的,好像都默认了林景罪无可恕,就连执法长老也气恼地呵斥说,林景真是自甘堕落,无可救药了。
真是给师门蒙羞,真是让修真界不耻。
师门花了十七年,精心培养教导出来的孩子,一个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长大的孩子,怎么最后沦落至此!
简直太让人失望了!
还不如直接死在魔界,死在魔皇手里,就不应该活着回来!
越无尘当时对林景也很失望,可终究抵不过心痛。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但凡林景哭出来,说一个疼字,求师尊饶他。
越无尘觉得,自己也就不会那么铁石心肠,最起码亲手废掉徒弟的一十七剑,他是刺不下去的。
也许会选择稍微仁慈一点的方法。
可都那样了,林景也没喊过疼,一个字都没喊。
全程无一声哀嚎,只求受罚之后,师尊不要逐他出师门。
那么隐忍的一个人,从来都不会喊痛的,也不会求饶不会哭的孩子。
又怎么会像眼前这位少年一样,虚弱地躺在床上,嘴里毫无意识地喊痛?
越无尘知道伤成这样肯定很痛,可如果是林景的话,就绝对不会喊出来的。
“我……我好痛,我真的好痛……”
小景昏迷不醒间,嘴里还一直念叨着喊疼,苍白的小脸没有任何一丝血色。
整个人不停颤抖着,四肢百骸都沉得跟灌铅似的。
越无尘沉默着用剪刀剪开小景身上的衣服,入目可见一个血窟窿。
那是一处很明显的剑伤,才刚结痂,又崩裂开来,血肉模糊的一片。
即便越无尘足够小心谨慎了,可小景还是不停地喊疼。
一直喊得嗓子都哑了,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了。
越无尘听不下去了,怕他再喊下去,嗓子都要废了,抬手抓过一团布,把小景的嘴堵住了。
耳边终于清静下来。
他也终于有空闲,拿过拂尘在小景跟前一试。
便见那原本安安静静的拂尘,一接触到小景,就发出嗡嗡嗡的声音,通身灵力四溢。
好像察觉到主人正身负重伤,还发出类似于小兽的哭声。
说起来也有些可悲。
林景此生一共就两样法器,一柄命剑,名曰净灵,是当初越无尘所赠,上面的字也是他亲手刻的。
还有一柄拂尘,是每一个人道宗弟子都有的,以自己的气血滋养,养个十多年便也慢慢炼制成了法器。
可林景的命剑,当初回来时就已经丢失,只带回来这柄拂尘。
后来林景死后,林墨白说想求此拂尘,算是留个念想,越无尘也允了,如今此物却成了唯一能认出林景的东西。
越无尘反复试了几次之后,终于确定,面前的少年就是林景。
可也不全然是林景,只是林景残缺的元神暂且在人间承载的躯体罢了。
这躯体本身的根骨就不好,现如今又残废至此。
若是有朝一日,林景的神识恢复,恐怕也不能接受自己成了一个残废的事实。
越无尘心头剧痛,明白是他这个当师尊的,对徒弟多有亏欠。
虽然这些年,他一直期盼着,林景还能再度降世,但真当他见到面前的小景时,却有难以置信。
总觉得像是做了场噩梦。
小景带给了他,堪比噩梦一般的痛心和酸楚。
并且往后很多年,越无尘只要看着小景残废的身躯,再想起当初林景的风华飘逸。
心头就好像横着一柄剑刃,将他伤得痛彻心扉,无时无刻都在悔恨中挣扎,永远得不到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