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1 不寒碜

岳州巴陵县,原“长沙路忠武军”大龙头马殷,这光景顶着个“治安委员会特别顾问”的头衔,居然堂而皇之地参加了湖南省的省级会议。

东京各部门的特派员,都是部堂的秘书或者助理,从品级上来说,比一般的县长还要高个半级,更别说本身就是实权部门、行走中央,那这就不是高个半级的事情。

俗话说,宰相门房七品官,更何况这些还不是门房,正儿八经各地的大考状头,大学实习的履历也是极为光鲜。

然而此时此刻,在贞观三百零四年的正月,只能跟江湖老汉马霸图称兄道弟,七十九岁的马殷,身体不怎么好,但跟三十几岁的年轻人拜把子……这很合理。

甚至有个可能喝了假酒的“凌烟阁行走”,还表示以后有机会的话,说不定“长沙路忠武军大都头”这个早就废止的职位,还能迎来复兴。

这让马老汉吓了一跳,寻思着这是哪儿来的二杆子棒槌,净说胡话。

自己现在年轻态不好吗?!

作为“治安委员会特别顾问”,每每湖南省进奏院开会,各地“竞走选人”上台发表演讲,提到各地的治安治理问题时,会时不时引用马老汉的话,毕竟……这是顾问,顶级的专家。

而且在某些尖锐议题上,不同地方的“进奏选人”对喷,也会请马殷到场,然后对他进行提问。

问题一般都是点到即止,谁给钱多,马老汉就向着谁说话。

很公道,很合理。

这让马殷感觉前面的七十多年都是在浪费时间,“长沙路忠武军”几代人不停地折腾,为的是什么?

是为了让皇上重新夺权吗?

不,是为了享受这份权力啊。

爽。

“大人,您在巴陵县,住的可还舒服?”

马希振从潭州带了点土特产,鱼干、菌子之类,不金贵,但非常合马殷的胃口。

当年马殷带人打拼,固然有彭玕的支持,可终究还是自己有那个实力,才能混出名堂来,否则,凭什么“长沙路忠武军大都头”这个头衔,是他马殷接手?

期间跟着吃苦最多的,便是马希振这个儿子。

不过,时过境迁,江湖上的苦难,跟现在的权力斗争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哪有什么舒服不舒服,钓几杆鱼,也就舒服了。”

天气冷,马殷裹得非常严实,身上的貂皮大衣,是昌江县一个“进奏选人”送的,此人虽然是昌江县的选人,老家去是安东省的,门路没有多广,但搞一点貂,那也不算个事儿。

七十九岁的马殷原本以为自己前几年就得嗝屁,结果鬼门关前走一遭,又没死成,还白嫖了两回自己开丧的白事礼金。

礼金照收,死就不必了。

“我昨天刚到,听说朝廷还是低调处理湘南诸事,这是为何?”

“呵呵……”

提到这件事情,马殷也是冷笑,“江淮灾情,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隐瞒到了千里无人烟的地步,逃难去扬子江的难民,原来连百分之一都没有。淮河上游,早就萧条了。你是不知道啊,扬州的几个豪商,还有几百个中间商,都在东京跳了楼。人死债消,牵扯到的资金,除非是‘甫里先生’献爱心,否则,填不起那个窟窿。”

马殷有点庆幸,当初彭玕女儿给王角做小老婆的时候,他其实心动着趁机去扬子江下游发展。

毕竟,王角有个先生叫钱镖。

幸亏忍住了,只是在湘北地区巩固一下“长沙路忠武军”的地位,又进一步吞并了一些州县的同行,否则,哪有今天的地位?

“中央军不会过来的,朝廷的命令也不会过来的,东京现在表面上看是钱阁老一手遮天,实际上已经闹掰了。钱阁老要是去被江淮省的黑锅,那京畿农村地区的黑锅要不要背?山东的灾情要不要背?不是所有的一把手,都愿意背下这个黑锅的,尤其是,这个黑锅还不是自己弄出来的。”

说到这里,马殷想起来一事,连忙提醒道,“对了,中央军内部也出现了问题,有人帮忙西军筹措军饷,这挡了不少人的路,现在就是针锋相对。我估计,地方上的治理,会进一步的宽松,东京不得不甩掉财政包袱,尽可能地手里留钱。钱阁老已经放出了风声,准备前往江淮省巡查……”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想,这时候去江淮省巡查,正常人听着,都是要去查江淮省的赈灾粮款贪污大案,对不对?”

“对。”

“可如果钱阁老虚晃一枪,带着职能部门直接在扬州不走了,甚至过江,回江东省呢?”

“嗯?”

“明白了?赶紧招兵买马吧。现在,咱们家只有手里的大铳越多,才越安全。你赶紧休息,明天东京过来的特派员,会来拜访,他是批复军需的主管,虽说定额不好说,但多一点少一点,就是笔下改个数字的事情。”

“还有这等好事?”

“要谈的……”

马殷说着,再次提醒了一下儿子,“如果批个一两千万的货,三成,是他的。七成,是落在咱们这里的,这七成,分一半给巴陵县这里的头头脑脑,三成半我们自己也够用了。”

“好。”马希振点了点头,忽然又道,“那不如咱们转手倒卖?现在军火生意这么旺,价高者得啊。”

“湖南周围,出得起高价,还能运过去的,有几个?”

马殷瞪了一眼马希振。

马希振没说话,只是看着老子,父子二人其实心中有数,出得起这个价钱,还能顺顺利利运过去的,无非就是“劳人党”的“湘义军”。

“那边不可能只出粮食吧?”

沉默了好一会儿,马殷开口问道。

“黄金,也有。”

马希振想了想,反过来提醒他老子,“大人,您忘了?金飞山。”

“噢……”

点了点头,马殷恍然大悟,这王角身边,确实不愁支付手段,早先“成都路忠武军”还折腾的飞起,但听说巴蜀金氏在韶州,跟韶州州长唐烎拿了牌照,现在黄金大摇大摆地搭上了官方的运输队伍,顺顺利利地出了茶南省。

目前负责这条黄金运输线的,便是“茶南四哥”王国。

“王老四去年还带着‘小黄鱼’过来拜访,我还想着,这成都人终于是富裕了,随随便便就这么豪阔。现在一想,也是沾了光。”

嘴上这么说,心中却也是有了判断,他马霸图,同样是沾了光。

“要说这胆量,还是这个侄女婿大,婆娘儿子都在东京,也不怕被人杀全家。”

“湖南这边有仇有实力的,都被他做了。剩下的小猫两三只,就算养死士,在东京,还能近身不成?再说了,去年的时候,听说办满岁酒,钱阁老还去了一趟,把他的龙头杖都送了出去,这就是护身符啊。”

“毕竟,还是自己人。”

在马殷看来,钱家的兄弟情谊这么深厚,钱镖的关门弟子,钱镠怎么可能不照顾?更何况,还是个徒孙,隔代亲很正常。

“这样,挑个合适的中间人,再拉一伙人进来,应该就问题不大。”

身为一个老江湖,马殷牢记首先要保护自己的安全,剩下的,再说。

当年行走江湖,哪怕是进大城市跟人讲数,进法院还是进医院,马殷从来都是选择前者。

毕竟,人只要没事儿,进法院那还是能捞出来的,判了十年八年又如何?你就是判了死刑,还能再减刑不是?

活着才有操作的空间,运作的余地,死了伤了残了,那就是个屁,江湖儿女催人老,谁他妈管你老江湖到底有过什么“丰功伟绩”?

如今吃上了正儿八经的皇粮,马殷也没有松懈,心头的警惕性还是有的,怎么地也得隔着一层,免得到时候被人抓住把柄。

“大人,您觉得找谁比较好?”

“本地人,那自然是选‘湖南三张’。”

“潭州张氏……如何?”

“浏阳县的张武,听说很早就跟侄女婿打过交道?”

“前年就有合作,安仁县现在很多底火,都是从浏阳县拿的。而且,张武要价也不高,在安仁县还开了个办事处,兼顾着代销火药。”

“张武……”

马殷想了想,前几天横山县换了人当家,这事儿岳州都知道了,“湘义军”什么时候打到桥口镇不知道,但长沙易主,估摸着就是二月初二之前的事情。

等到长沙正式成了“劳人党”的管理城市,那么,浏阳县也得做出选择。

张武这个县长,现在却跑来了岳州,从朝廷的制度上来说,这是“弃城而逃”,但从“潭州张氏”的角度来说,这就是保存实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又或者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毕竟,给“劳人党”留一个全须全尾的浏阳县,那也是功劳。

万一呢?

万一“劳人党”真的做大做强,直接搞得整个湖南省都天翻地覆呢?

自古以来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炎汉四百年还出了王莽呢,皇唐天朝三百多年,就一个字……稳。

“劳人党”上台,那也还是皇唐天朝,没差的。

地方豪族的想法,马殷略微揣测,都只能心生羡慕。

他何尝不想如此操作?

可惜实力不允许啊。

“后天……我今天先让人过去拜访一下,然后约定后天见个面,毕竟明天要先跟东京来的兵部特派员洽谈。”

“好。”

父子二人有了计较,夜里吃晚饭的时候,马希振跟自己的弟弟们也聊了一下,也好提前心里有谱,面灯各自小算计影响了整个马家的发展。

这年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家族的发展能不能趁着“天下大乱”而壮大,外部力量他们不好左右,内部形式上要拧成一股绳,那是必须的。

“大哥,长沙真的就彻底不管了?”

马希范是跟着马希振一起来的岳州,桥口镇现在都是一副积极备战的样子,马希范也借着这股恐慌,顺势在桥口镇附近募集了一大笔资金,小地主们现在都是心头发慌,听说要筹措粮款防御贼寇,你一万我八千的,倒是让马希范在桥口镇的周边,搞了七八百万。

这钱直接三分之一存放在了桥口镇的公款账户上,给马希范当差的人听说之后,就差直接给他磕几个头听个响。

太不容易了,多好的长官啊,不喝兵血不说,还给吃肉,大善人转世也就是如此,兴许还是财神爷张子赐福呢?

剩下的三分之二,马希范又分成了三份,一份当然是孝敬老子马殷的,一份是自己的,剩下的一份,自家兄弟都分了。

他是小妾生的,但是跟马希振关系不错,马希振对他也是照顾有加,有了这个钱,兄弟之间的情谊,竟是比以前说一万句话还牢靠。

如今马氏父子团结一心,就是为了抓紧时间在湖南地面上升官发财,捞够了就闪,闪不了就跪。

挣钱嘛,不寒碜。

求生嘛,更不寒碜。

再说了,跪“劳人党”现在看来是大概率时间,“劳人党”的党魁是“妹夫”,自己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倒是想管,但没办法管。”

马希振有些无奈,“长沙那边,早就成了王家妹夫的形状。那柳相公,根本就是奸臣一个,原长沙的官吏,去年就被架空养老。萧愿在南昌城的经验,长沙城依葫芦画瓢,只要两个大城市在手,王家妹夫治下,人口那就是货真价实破千万,朝廷要打,不拉个十几万大军过来,等于做梦。这可不是什么保加尔突厥,不是什么来无影去无踪,就是硬碰硬。”

“那是真的不能管,管了,就是得罪死王角,‘劳人党’的那些骨干,也会恨死我们。”

“所以,我不能插手,当然嘴上说几句场面话,还是要的。”

马希振说罢,又问弟弟马希范,“对了,宝规,武汉那里,听说也有一些动静。汉口搞展销会,汉阳金属的一个经理今天在巴陵县政府说了,现在有两条生产线,可以放在沔州,是什么,我还不清楚,但可能是老式的装甲车。”

“这玩意儿朝廷不是就放些样子货意思意思吗?难道真要开始放开了生产?”

“还不清楚,也不知道是朝廷那边还是武汉那边,但这可是好机会。有了先进装备,咱们的份量,也会更重一些。”

“说不定也不用怕了‘湘义军’。”

“不要这样想,千万不要这样想,古人早就说过,人比装备重要,除非你把张子的原子弹造出来,造不出来,那都是虚妄。谁的组织度高,谁的思想先进,谁的动员能力就强。”

言罢,马希振又道,“要是能搞来一些好货,自己留个一两件看家就行,剩下的,价高者得。咱们落脚洞庭湖、长江口,没道理不做这二道贩子。”

“大哥言之有理。”

马希范想了想,也很服气,这世上的道理,看穿了,也就明明白白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