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送完钱,赶着到市集里卖荠菜饼。
腊月的天,她的摊位前排起长队。
隔壁马大婶来的早,特意给青梅留了一包银鱼干。这种小银鱼,晒干后跟豆芽菜一样又细又长,还挺咸的。
冬日里,家中几乎没什么菜吃。不少海边老百姓用银鱼干拌饭吃。要是条件的好的人家,用油炕一遍,那是更加的香酥鲜脆。
青梅包了三个荠菜饼给马大婶,人情嘛,就得有来有往。
她的荠菜饼很快卖完,青梅还有别的打算,跟其他人打了声招呼。
回到东河村,先去找王洋大哥家,跟她是一个生产队的老大哥,会盘炕。
青梅问过价格,当天能盘好,得要十元钱。
青梅先把钱给了王洋,约好吃过中午饭带人买了砖就到她家去盘炕。
又找了修屋顶和院墙的,这些没有盘炕贵,也花了五元钱。
青梅搞定这些,还了自行车,特意往办公室里瞥了眼。
金队长正在跟干事们开会,年根儿下面,马上要给大家分钱分粮,会算账的包括陈巧香的爹都在一起,要把今年没分下去的账目全都算出来。
这正是青梅打击报复的好时机。
回到家,奶奶用她带回来的小银鱼鲜亮的海带银鱼汤。一老一少就在灶台上吃的。
刚吃完,王洋大哥带着人推着车过来了。
奶奶赶紧烧水给他们喝。
青梅在院子里,蹲在角落拿着小棍在地上写写划划。
她记得书里一笔带过陈巧香爹是怎么做假账的,但是她的想办法让金队长知道,再让金队长主动去查。
写写算算的差不多,修屋顶和围墙的也来了。屋顶用新瓦片换破瓦片,省的老是漏雨雪。围墙更不用说,就俩字——加高!
到四点来钟,青梅得包工人们一顿晚饭,这是东家请短工的规矩。
她把大青鱼鱼头炖了冻豆腐,又贴了两圈苞米面饼子。
鱼汤色泽如牛奶般洁白,醇厚香浓。一口苞米面饼子,一口热乎乎的鲜美鱼汤,连着蒜瓣似得大块鱼肉,鲜掉舌头。
过来帮工七八人,连锅底都没剩,把二十多个苞米面饼子蘸着最后的汤底,吃的一干二净。
“不来你家干活,真不知道青妹子手艺这么好。”王洋性子直爽,青梅家没有椅子也没关系,跟其他人一起蹲在灶台边上,呼噜呼噜吃的香极了。
他意犹未尽地拿袖子擦擦嘴说:“回头让你嫂子跟你学学,大青鱼居然能炖出肉香味,太解馋了。”
“是啊,有这手艺都能去大队做大锅饭了,那边的饭菜集体猪都不乐意吃。”
“回头我家有大青鱼你帮做不?俩家一家一半,柴火我出。”
这几位大哥都是正经人家,平时碍于老话“寡妇门前是非多”都在保持距离。今儿一起过来干活,倒是能说点话,却也知道分寸,都是让家中媳妇过来与青梅接触。
青梅笑盈盈地答应下来,给他们画饼:“只要活儿给我家干好了,这些都是小事。”
“这有什么问题?我们干活出名的好。走,咱们继续盘炕,争取让老人家今晚就睡上热炕头。”
“我修的屋顶三年不会漏,漏了找我,免费给你修。”
“墙不结实找我好使。”
...
到了太阳下山,屋里屋外焕然一些。
王洋把热炕烧起来,让奶奶在炕上摸了个遍,全都是热乎的,这才笑呵呵地带人走了。
奶奶心肠柔软,坐在炕上双手捂着双手说:“我这辈子居然还能睡上热炕。”
青梅今天挺高兴的,买冻豆腐的时候顺道买了一把白色的南瓜子,哄着奶奶把药喝了,让奶奶在炕上磕南瓜子打发时间,等她从夜校回来。
“晚上干活伤眼睛,你别纳鞋底了。先把瓜子吃了,我回来要检查。”
奶奶红着眼睛说:“好,我今天也享受一把。”
“以后你享福的地方多着呢。”青梅临走前爬到炕上把透气的窗户关上:“我八点下课就回来了。”
安顿好奶奶,青梅又去供销社买了本小学田字格和铅笔。
夜校开了三个班。
一个是扫盲班,一个是文化修习班,一个是科学种植养殖班。
秦老师见到青梅来了,先问了问她的基础。知道青梅原来是城里来的,但是没好好教过,都认为她也是文盲。
青梅可不想从拼音开始,她得到高级点的修习班去。
“你居然认得字?”秦老师是夜校目前唯一的女老师,汪老师离开后,她接替对方成为扫盲班的主讲老师。
说是老师,实际上也就是初中水平。
青梅借口说父母原都是在职老师,她会点文化但不多。大家都知道她妈以前是教授,人没了以后她爸不可能教养她。
当着秦老师的面,一笔一划写了自己的名字又认过几个拼音,青梅荣升到修习班。
修习班的人数比扫盲班少了一半,只有十来个人。
青梅在里面一连学了三天,终于在第四天遇到了代课的金队长。
金队长是今年新来的大队长,再过一个月就过年了,金队长要求大队会计们把账归整好,好及时把工分工粮发下去。
教完伟人语录,让同学们抄写,她在台上拿着账本抓紧时间帮着一起算账。
农村人做账不像城里会计支出明细清晰,条目类别明朗。经常东一笔西一笔。
她时不时叫陈巧香爹,也就是陈汉问话,好在陈汉是老会计,每一笔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青梅磨磨唧唧最后一个语录抄完,其他人都走了。她装作要给金队长检查,走到她边上。像是偶尔间看到账本上的字,笑着问金队长:“这是‘肥料一号’。”
金队长抬头,鼓励道:“对,这就是咱们蔚县产的‘肥料一号’。”
青梅怀念地说:“我们村去年用的是老三号,听别的村说,用了一号的全都增产了。真是让人羡慕啊。”
金队长倏地抬头:“你们今年没用一号肥?”
青梅笃定地说:“是啊,产量在那摆着呢。一共才收了六万吨的小麦,交完公粮剩下三万吨,还得还欠政府的种粮,又给隔壁受灾县捐了一千斤。还来还去,咱们就剩下一万吨,不过也行,至少不会饿着肚子了。”
收了六万吨,剩下三万吨,捐了一千斤,余下一万吨。
这些数字一个都没在账本上体现。
金队长本就觉得账目太不清晰,有些地方前后矛盾。只是想着都是农民,之前也不是没有过,自以为是记载的问题。
“你确定?”
“非常确定。”
金队长把笔重重地放在讲台上,思考了一会儿,跟青梅说:“麻烦你去帮我把王洋同志叫来,也别说是问账,就说学校炉子坏了要找他。今天的事你别跟别人说,回头我还得问你。”
王洋大哥人品好,村里有事大家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他朴实正直,又是干活的一把好手,青梅说的那些数字找他核对错不了。
“是有什么情况吗?”青梅装作不解,让金队长猜不到这些数字是她花了好几日精细计算出来的。
金队长轻轻拍了拍账本:“哎,今年遇上糊涂账了。”
青梅听金队长的话,到王洋大哥家门口,正好遇上王嫂子。王嫂子还以为是炕的事,青梅依照金队长的话跟她说了,王嫂子让她进屋跟王洋说去,青梅站在大门外不进去。
王嫂子知道她想避嫌,“哎”了一声,进屋很快将王洋叫了出来,让他带上工具赶紧去学校。
青梅知道王洋大哥心里也有一本账,就是等时机呢。去年陈巧香爹发工分的时候少算了王洋大哥的,王洋大哥当着生产队所有人的面跟他掰扯的明明白白。
目送王洋大哥去夜校,青梅独自回到去了。
第二天没发现大队部有什么动静,她照常早上去集市卖荠菜饼。
再过几日就要下鹅毛大雪,到时候就卖不了了。
她来到市集上,居然在排队买荠菜饼的队伍里看到了赵五荷。
赵五荷跟青梅比着熬了几个大夜,刚缓过来。到底是心系儿子,手头上的事处理完了,她想去部队亲眼看看上辈子牺牲的小儿子。
“给我来二十个荠菜饼,我找我儿子去。”
青梅脆生生地说:“好咧,热腾腾的给你包好。”
青梅不知道赵五荷的打算,把荠菜饼递给赵五荷,看她风风火火地走了。
赵五荷越往部队走越激动,上辈子牺牲的儿子又能活生生在眼前出现,能不激动么。
顾轻舟还以为赵五荷过来催婚的,万万没想到赵五荷众目睽睽之下见了他开始哭,哭的那个伤心难过,边哭边拿胳膊肘锤他。
值班室里还有不少战士,穆然也在场。大家忍俊不禁。穆然甚至想,好你个老顾,也有今天。
顾轻舟哭笑不得地说:“我今年也才二十六,您逼婚也不至于这样啊。”
“你知道个屁。”赵五荷伸手给小儿子一个拥抱,狠狠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说:“挺好挺好!”
顾轻舟疑惑地看着赵五荷:“我在部队的确很好。”
赵五荷吁了一口气,心中郁结的气见到儿子也就散了大半。她上上下下好好地看了看小儿子,一拍大腿:“对了,妈给你们带好吃的来了。”
赵五荷把荠菜饼拿出来,打开油纸包,伸手撕开一块。荠菜饼冒着温乎的热气,大家一眼看到里面还有小河虾、韭菜鸡蛋和粉条。
“你们吃,别跟大娘客气。”
穆然自然不会客气,抢到以后赶紧咬上一口。唇齿间弥漫着荠菜的清香味,还有烙的酥脆的面皮儿。
韭菜和小河虾的鲜灵味让他一口接一口的停不下来。
赵五荷打归打,骂归骂,到底心疼顾轻舟。
她把最后一块荠菜饼塞到他手里,贴心地说:“快尝尝你媳妇的手艺,一般人可吃不到呢。”
顾轻舟咬了一口,差点呛着:“什么我媳妇?”
穆然和其他战士忘记咀嚼,张着傻乎乎的嘴说:“啊,老顾...你闷声干大事啦?”
顾轻舟无奈地说:“我妈跟我开玩笑的。”说着将荠菜饼放到桌上,用行动表示拒绝。
赵五荷知道他会闹这么一出,指着顾轻舟不吃的荠菜饼说:“吃了你就是我儿子。”
顾轻舟说:“妈,咱不这样行吗?”
赵五荷明白了,冷笑着说:“行。我不逼你。”
顾轻舟正要松口气,赵五荷又说:“待的差不多了,我走了。你好好的就行。对了,荠菜饼记得吃,别浪费我闺女的手艺。”
顾轻舟:“......”
穆然:“噗!”